学会了就留在村里找活干。”
“那么彭姨怎么办?”述遗问道。
“那有什么,她也是村里的媳妇嘛。我学这手艺还是她怂恿的呢。”
老培的表情却是更苦恼了,眉毛打成了结,嘴角下垂,连呼吸都加快了。述遗想,他为什么事这么绝望呢?最近这些日子里,他完全变了个人。她记得他从前什么事全依赖彭姨,脾气柔顺,思想简单。她没料到像老培这类人在生活中居然也会有危机,年纪这么大了还要去学繁重的体力活,并且是自愿的。将心比心,要是她述遗到了这个年纪又重新去车间学一门新技能,她会吃得消吗?也许吃不消,也许吃得消,人的潜力是无法预料的。
“老培啊,等你正式成了泥水匠,我还要请你去补墙呢。”
这时彭姨从厨房里出来了,她还是高高兴兴的样子。
“述遗啊,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什么主意?”
“让老培做泥水匠啊。他现在变得沉着多了。我一直对他有期望,可以前他就是不开始他的事业。为什么呢?我想,是因为婆婆还在吧。现在婆婆去了,他一下子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老培听了她的话,显得更苦恼了,用双手使劲揪自己的头发。他忽然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坐到了地上。他还抱住站在旁边的彭姨的一条腿,哀求她救他一命。
“刚开始学技术都是这个样。”彭姨平静地说,“等以后习惯了那些危险,就坚强起来了。有的人干上了这一行之后,就像中了魔一样往外跑。老述,你看我到底该不该让他学泥水匠呢?”
老培听她这么一说,干脆躺在地上不起来了。他一躺下去,口袋里就有一件东西滚了出来,述遗拾起来一看,是一个圆形小相框,里头框着一张小照片,照片上是他母亲,绷着一张脸坐在那里,她的膝头上还蹲着一只硕大的癞蛤蟆。述遗从未见过这种离奇的照片,就举到灯光下面去看了老半天。她只觉得老女人直直射出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刺到了她脸上。
“婆婆不放心老培,总在那里保护他呢。”彭姨说道。
老培突然站起来,从述遗手里抢过镜框,冲进卧室里头去了。
“你瞧,他就是这么任性的一个人。我现在不能得罪他,我一得罪了他啊,他就回乡下去了。他把这个家当旅馆呢。”
后半夜,躺在彭姨的小房间里,述遗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在黑暗中虚拟了一场同彭姨的辩论,她说话时全是用的青年时代的口气。当彭姨提出要同她调换工作岗位,让她再去车间当挡车工时,她就竭尽全力申诉自己不能进车间的理由。这一场辩论持续了好久,她对自己如此有耐力、有逻辑感到了意外。后来她终于昏昏睡去了,一直睡到上午才醒来。
东面的墙终于修好了,不是小廖、却是那位叔叔来修的。顾家伯伯站在梯子上,双腿抖得那么厉害,好几次述遗都以为他要摔下来了。但是没有,他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述遗给了他多一倍的工钱,他毫不推辞就收下了。
“时代不同了嘛,现在干这一行的危险要大得多了。”
他收拾好工具要走,述遗留他吃饭,他又坐下了。他看着述遗做饭,同她说起侄儿小廖的事。他说小廖好端端的一个年轻人弄到这步田地,他可没料到。又说当初他做泥水匠时一点都不用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他早看出他成不了气候。最近他才听到有人说小廖还有第二份职业,一直在做垃圾工。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如同一闷棍。他认为这个侄儿太轻浮了,凡事没个定准,什么工作都好奇,都想去尝试一下,这种性格要不得。他询问述遗是不是喜欢去一个叫做“一听来”的杂货店买东西,述遗回答说:“是的。”
“那里的老板原来也是泥水匠。我们这一行,很多人都是中途干不下去改行的。这种活儿,看上去安全,心理上的负担没法估计!‘一听来’的那位老板当年也出过事,他老想着自己一定会掉下去,结果真的掉下去了,将一边脑袋摔扁了,居然没有死。本来他老婆都已经准备后事了,他又活过来。”
顾家伯伯饭量很大,还要喝酒,喝了酒之后话就更多了。谈到他那“不争气”的侄子小廖时,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捏紧的老拳用力往桌上一砸,砸得杯碗都惊跳起来。
“他为什么有家不能归呢?”述遗小心翼翼地问道。
“因为他是一个祸害,到哪里都要害人,他老婆就把他赶出门了!”顾家伯伯吼道。
述遗忧虑地看着顾家伯伯,拿不准他是不是已经醉了。他一点都不顾忌,一仰脖又将一杯酒倒进口里,脸红得像醉虾一样。述遗的注意力分散了,没听清他在吼些什么。她开始朝门外张望,她不希望有人看到这个糟老头子在她这里喝酒。
“该死的老卫!”他忽然又往桌上砸了一拳。
“啊?”
“是他抢走了我的侄儿,破坏了一个家庭!他凭什么给他安排垃圾工的差事?他可是有职业的人啊。老卫心怀鬼胎。”
述遗的注意力又被他拉回来。她想,是啊,为什么别处的垃圾工总是一年里头换几次,只有小廖一个人可以享受特殊待遇呢?这里头的确有些蹊跷。纱厂领导的意图没法捉摸。她又记起前天车间里的聚会,当时刀削脸告诉她纱厂的领导人其实就是那几个女工。那么就是那几个女工在让小廖享受特殊待遇了。这个小廖,已经得到了这么好的、常人难以得到的待遇,为什么还要自己同自己过不去,也同家人过不去呢?现在回忆起来,老卫恐怕真的是心怀鬼胎呢。的确是他毁了这个年轻人啊。
顾家伯伯喝得太多,到后来站都站不起来了。述遗将他搀起后,他东倒西歪地走出门,然后向前一扑,扑倒在地上起不来了。述遗估计自己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将他弄起来,就悄悄地掩上门,做出不知道他摔倒了的样子。
由于老头躺在外面,述遗就不敢出门,只能偷偷地从窗户那里向外张望。
大约到了傍晚,才有几个人将顾家伯伯围住,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述遗开门一看,看见那几个人里头有小廖。小廖正在指责他叔叔,说他抢了他的生意,还说他这么老了仍然到处撒野,真该死。
顾家伯伯已经醒了酒,羞愧地,可怜巴巴地望着小廖说道:
“这个活计是你不要了的活计,我才来插一手的嘛,我不是那种抢别人生意的人。”
小廖气得跳起脚来叫道:
“你还敢强词夺理!我什么时候不要这个活计了?述大姐的家就是我的家,你怎敢说这种话?”
顾家伯伯像丧家狗一样爬起来,从围着他的人群里挤出去,一瘸一瘸地离开了。那几个人都发出唏嘘之声,似乎很同情他。
述遗招了招手,小廖就进屋了。
“您瞧,人老了就变成这种模样,多没意思啊。现在他还有什么用呢,连个活计都接不到了。”小廖说这话时一脸的苦恼相,好像接不到活计的并不是他叔叔,而是他自己。
述遗问他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他就长叹了一声,摇摇头,似乎不打算回答的样子。可他还是开口说了。
“我这个人啊,太贪心了,什么事我都想揽着,我的生活就越搞越难以维持。在别人看起来我是幸福得很,其实呢,我夜夜睡不着,这个情况您是知道的。有时候我也想,我不要那么要强吧,就过一般生活。可是哪能做到呢,我就是爱管闲事。再说上面领导这么信任我,我总要干出个样子来才对得住他们吧。昨天夜里我又哭了,您听见了吧?当时风刮得那么吓人,我在单身宿舍那条长长的走廊里走来走去,突然我听到有人在水房里打水。深更半夜的,还有人在打热水!我听到热水落进水桶的声音,心里好一阵难受,我就痛快地哭了一场。我老想,我是继续拼命工作呢,还是先放弃一项工作呢?您能帮我出出主意吗?”
述遗就说她自己也没主意,这种事要等老卫来决定。
小廖听了她的话便将两眼翻上去,费力地寻思着,迷惘地说:
“老卫什么时候给我明确的指导呢?”
他在身上的口袋里摸索着,摸出一个化妆粉盒,然后放到鼻尖去嗅。
“这是我老婆的。”他深情地说,“我这个归不了家的游子,总是将她忘记。后来她就想出这个办法,只要我一闻这东西,就会记起她和街上的那个家。不过我又怕这样拖泥带水的对我的前途不利。唉,凡事有利就有弊,叫人无所适从,对吗?”
他又打开粉盒,贪婪地用鼻子去吸,吸得自己狠狠地打起喷嚏来,将那里头的香粉喷得到处都是。
“你不要感情用事嘛。”述遗责备道,一把抢过他的粉盒,盖上,塞回他的衣袋里。
就在述遗的手伸进衣袋时,她的中指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述遗的脸立刻变了色,说话也结巴了。
“什、什么东西?”
“蝙蝠啊。”小廖说。
“是吸血蝙蝠吗?”述遗打量着有点发麻的中指。
“不过是车间主任室里抓的普通蝙蝠。您去过那里,但您没注意墙上的情况,那上头挂满了这种东西。她们说,车间主任早就不要那间房了,大约有十年时间没人去过那里面了,只有这些蝙蝠在里头。我听了她们的话就对那些蝙蝠发生了兴趣。您瞧,我身上有四个口袋,全装了这些小动物,我就将它们看作车间主任,带着它们跑。我要走了,您猜一猜我去哪里?”
“是去车间吧?”
“对呀!它们都要吃蚊子的。我住在那里,从来不关窗,它们就可以自由地飞出去捕蚊蝇。啊,她们来了,我这就走。”
述遗朝外一看,看见那些调戏过小廖的女工们慢慢地从门前走过去,不知怎么,她们的步态就好像是在水里面游一样。小廖一加入到她们中间,她们立刻就恢复了活力,走得更快了,一边走还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这时小廖已被两个高大壮实的女人挟持,他的双脚都腾空了。他似乎很快活,又是尖叫又是大笑,那两个女人则像对待孩子一样低声呵斥他,要他安静。
述遗将受伤的中指放到亮光里去细看,看见伤口处没有牙印,也没有破皮,却有很多皮下出血点。这个发现着实让述遗不安起来,头也有点昏了。她觉得自己已经中毒了。这时她听到远去的小廖对她喊了一句:
“述大姐,您不要担心啊!”
述遗的心里漾起一阵暖意。她回到屋里发了一阵呆。然后,多年来第一次,从床底下拖出小小的木箱,启开,又从木箱里端出一个铁匣子。铁匣子里头是一些发黄的照片,由于里头放了很多防潮的石灰,倒也没有完全坏掉。述遗一张一张地拿出来看。那是一些景物照,一律没有人,拍照的年代是她来纺纱厂做工之前。有一张照片上是模模糊糊的一栋房子,可能因为焦距对得不准,房子显得比例失调,好像要倒下来一样。那栋房子的墙上有很多窗户,每一个窗户后面是一个相同的套间,述遗的家就在第二层楼左边数去第三个窗口。她用目光费力地搜寻了好一阵才找到第三个窗口。窗户开了一半,里头黑糊糊的。她看来看去的心里不踏实,又找出放大镜来看。放大镜一放上去,窗口那里就呈现出一个女人的头部。那是一个侧面,显得有点粗俗,但生气勃勃。述遗想,这个人是谁呢?她不是她的母亲,她家也没别的女眷。上学时述遗倒是有几个朋友,但她从不将她们带到家里来。述遗又将放大镜换了个角度,这时那女人居然呈现出脸的正面来,但她的面部只晃了一下便隐去了,后来她再怎么移动角度那张脸也不出现了。述遗手持放大镜发起呆来。奇怪,她刚才是怎么想起来要看照片的呢?她忘记她的初衷了。她索然寡味地又翻了翻其他照片,用放大镜看了看,没产生什么兴趣,于是“啪”的一声关了铁匣子,将其放进木箱,重又塞回床底下。
“也许她是一个邻居。”述遗大声说了出来。同时她就记起,她家从未来过任何邻居。当然,刚才她的放大镜也可能没对准,她所看到的,是别人家窗户里的风景。不管怎么样说,多年前她拍下这张房子的照片,然后又拿到照相馆去放大,像是一种别有用心的举动。那时她一点都没意识到这事的意义,她总是这样,稀里糊涂地做下了很多怪事——比如用石灰保存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景物照片之类。彭姨家里也有照片,但一张景物照也没有,所有的照片上全是她的死去的母亲。那位母亲的样子怪怪的,倒是很文雅,完全不像彭姨。那么老卫家里有没有这种老照片呢?述遗想到这里便有些害怕了,她起身到厨房里去洗碗,弄出些响声。外面有一只鸟在叫,既不是喜鹊,也不是乌鸦,是什么鸟呢?先前,这种地方只有这两种鸟。从厨房的窗口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见两个下棋的老头。述遗发现那两个人并没有看小方桌上的棋子,而是一齐看着天空,他们的手撑在下巴上,样子有点滑稽。述遗心里想,他们其实连天空也没有看,不过是在那里摆样子。每当那只不知名的鸟叫一声,他们就做出吃了一惊的表情,然后又继续转脸向着天空。述遗很羡慕他们能有如此宁静的心境。
偶尔,述遗也会想起自己的年龄,想到她将死在这座保管室改装的旧房子里这件事。这些想法虽然令她感到别扭,但还不能压倒她。每天发生的新情况太多了,她都来不及去感觉衰老的进程。年轻时,她从未料到自己进入老年了还会有这么大的好奇心,所以现在又觉得庆幸。但是今天翻看了旧照片之后,她的情绪还是低落了好久。那些灰灰的、破败的房屋,还有黑压压的天空下丛生的灌木,街上油漆剥落的老店的招牌,不知怎么令她的背脊骨发冷。不去想倒也没什么,念头一冒出来就好像要大祸临头了似的。她今天到底怎么了?先是顾家伯伯帮她修好了墙;然后小廖来了;再后来蝙蝠咬了她,小廖又跟人走了。一切都很正常,仔细想想又的确蹊跷。她又看看中指,出血点已经没有了,根本就看不出被什么东西咬过。当然也许毒素早就扩散了,她不是脑袋右边发麻么?中指已经没事了,应该关心的是脑袋。她捶了捶脑袋右边。
为了平息这些不快的情绪,她上了床,盖上被子昏昏睡去。
但她没睡多久就醒来了。房里开着灯,彭姨坐在灯下绣花。
“你是怎么进来的?”述遗声音发抖地问。
“我用一把万能钥匙套开了你的锁。”她头也不抬地说。
“啊?!”
“这种事,算不了什么。我得赶绣一对枕头啊。”
她走近述遗,将手里的活计展示给述遗看。述遗看见白布上面绣满了小小的蝙蝠,便肉麻起来。
“谁给你的这种花样啊?”她一边穿衣,一边战战兢兢地问。
“没有花样,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图案。我绣花从来不用花样,脑子里有什么绣什么,你还不知道啊?”
“你脑子里尽想这些吗?”
“你觉得怎么样?”
“肉麻得很啊。”
“我绣花的时候,烦恼就消失了。我的天,老培真被我气疯了,他到处搜查,不让我保存这些绣品。我只好随身带着它们走。”她说着就从手提袋里拿出那些绣片来,一件一件地在桌上摊开。
述遗只瞥了一眼就掉开了目光,她似乎看见白布上涌动着无数虫子。
彭姨有点近视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