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亲眼看见顾家伯伯眼珠流血,述遗很后悔,觉得不该同小廖讨价还价。她决定等小廖做完修理后多给他一些钱,这样自己心理上就平衡一些。
她等了好几天,小廖并没有如期而来。述遗想,他一定是生气了,所以临时改变主意,不来帮她修理了。述遗不打算再找其他泥水匠,她感到小廖只是暂时生气,他终究还会来的,自己只要等着就是。在有月亮的夜里,述遗还是听见可疑的声音,像是哭声,又像狼嗥。
述遗对老卫说,她不知道小廖还有第二职业。从前他总是来她家里诉苦,她一直将他看作一个可怜的垃圾工,一直同情他,没想到全是一场骗局。有些事情,竟然能被隐瞒得这么长久,这是她没料到的。她的言谈之间免不了有些责备老卫的口气,因为他以前老是对她说小廖是个孤儿,可怜,还说她在慢慢致他于死命什么的。实际上呢,小廖有家有房子,收入高,活得又滋润,远非她述遗可比。所以老卫是在胡说八道,是同小廖合伙在她面前演戏。但他们为什么要演戏呢?吃饱了撑得慌么?
老卫并不反驳述遗,耐心听她诉完了苦,这才慢吞吞地说道:
“一个人的视觉肯定是有局限的;那些最重要的事物,往往也不是一下子就显现,而是有个层层展示的过程。就比如我,在你眼里我是个工会主席,一个做思想工作的官员。可是没准哪一天,比如说五年之后的某一天,你突然发现我在街口修伞。其实呢,说不定我已经是二十多年的老修伞匠了。哈哈!”
老卫还说,他很高兴述遗已经“觉悟”了,他对她的“觉悟”评价很高。说着他就爬上桌子,去检查述遗家的东墙。
“这面墙好好的,根本不存在渗漏的问题。”
述遗很愤怒,说明明一下雨屋里就漏水嘛。
“那只是各人的感觉问题。”他坚持说。
述遗苦着脸想了一想,就同意了他的说法。因为近来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判断,她与其反抗老卫的逻辑,还不如放弃自己的判断呢。
“这就对啦。”
老卫放好桌子,过来拍了拍述遗的肩头,夸耀地说:
“你看,我这个上级一点架子都没有嘛。什么叫做思想工作呢,做思想工作就是成为对象肚子里的蛔虫。你看我像不像一条蛔虫呢?”
述遗没有回答他的无聊的玩笑。她感到他越来越无聊了,前两天她还看见他在垃圾堆边钻进那些下棋的人的桌子底下去撒野。
“我呀,总是这样,你一需要我,我马上出现了。当然你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你说你并不需要我这个工会主席。可是你仔细地想一想,就知道不是这样。”
述遗问自己,她需要老卫吗?她当然一点也不需要他。但他是一个领导,是她的直接上司,生活中总是要有这样的直接上司的。如果不是老卫的话,她的直接上司会是什么样子呢?她想不出。所以老卫也没什么不好。这个老卫,说话难听,但的确对她是很有启迪的嘛。述遗年轻时也偶然接触过别的工厂的下层领导人,那些人同她所在的纱厂的下层领导大不相同,她认为那些人“很乏味”。老卫总是有理的,而且他的花样总是层出不穷,述遗虽讨厌他,可一想,要是没了他,她的生活不就没了内容吗?
“好多人都有第二职业,”他还在说个不停,“就说彭姨吧,她还是一个暗娼,一位厂里的领导和一个屠夫长期供养着她。要不她还能过这样奢侈的生活啊。她心里一直很惭愧,想找人说,但她丈夫老培又不愿听,所以嘛,她就去找她婆婆说。她婆婆是十分严厉的,那种乡下女人也是很横蛮的,她常常殴打她。越打,彭姨就越想找她说。据说将什么肮脏的细节全抖露出来了,你说怪不怪啊?你和她交往了几十年,一直没看出来吧?再说我自己,你以为我只是一个厂的工会主席吗?我也是厂长!我们的厂长十多年前脑子就坏了,成天在家里养蟋蟀。他授权给我,要我帮他处理工作上的事。我每天下午都去厂长办公室工作一下午,大家都对这事心照不宣,因为我们厂的大小领导都很有修养。可以说,他们就顺其自然地把我当成了一厂之长!”
老卫说得高兴起来,就抬起一只脚踩在了椅子上。述遗对他的这种做派很厌恶,就一声不响地走过去打开房门,将自己的脸朝着外面。
恍恍惚惚中她又看见了小廖。小廖还是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穿着又脏又皱的工作服在那里运垃圾。有一个老头正在对小廖大声呵斥,说他收运垃圾不及时,破坏了这个地区的卫生。那老头说着说着就愤怒地冲上去,给了小廖两个耳光。他还觉得不解气,又用力一掀,掀翻了小廖的垃圾车,搞得垃圾撒了一地。小廖抱着头大哭起来。这时一群妇女过来了,那老头向妇女们诉说,妇女们就嘲笑起小廖来。述遗在她们当中认出了茄子脸和归嫂。
正当她想走过去安慰小廖时,老卫从后面捉住了她。老卫说:
“他已经活得够艰难了,你就不要再去给他出难题了。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从心里默默地关心他。我要走了,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啊。”
述遗看见小廖垃圾车也不要了,就空着手往家里走。她从他后面追了上去。
“你的家是在这边,你往哪儿走呀?”述遗扯着他的袖子问。
“我哪里还有家呢?”他泪眼朦胧地说,“我回我的单身宿舍去嘛。”
“你的家不是在街上吗?”述遗又说。
“那是先前的事了,我已经忘记了。我现在只记得我是住在单身宿舍里的,您说的那件事,我也模模糊糊有点印象,不过那到底是怎么样的呢?今天我穿着工作服,推着车来运垃圾,忽然就被袭击了。现在您又告诉我说,我是住在街上的,我的脑子就坏了。您能不能多告诉我一点情况呢?”
“你不是住在街上,做了十多年泥水匠吗?”
“您在开我的玩笑。不,我不愿谈论这个了。您瞧,我无缘无故就被人袭击了,这不是天大的羞辱吗?”
他挣脱述遗的手,口里伤心地叨念着什么,一个人走开了。
因为屋里漏雨越来越厉害,地上积了一层水,述遗决定去彭姨家躲一躲。
她是晚上到她家的。彭姨一个人坐在灯光下,显得形单影只。看见述遗来了,她的眉头才有所舒展。
“老培哪里去了?”
“他回乡下去了。昨天他忽然说,他不习惯我的管制。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想起从前那些事,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难受。述遗啊,你来了正好,我们夜里一道去车间那边视察一下吧。我在想,我到底是如何度过这么多年的呢?”
她俩在厨房里草草地弄了晚饭吃了。其间彭姨不断停下手头的活儿去倾听一种“哒哒哒”的响声。述遗问她是什么东西作响,她回答说是老培的阴魂在捣鬼呢。她又补充说老培在房里设了很多“机关”,即使他去了乡下也牢牢地控制着这些机关。这种响声就是其中一个机关弄出来的。还有,当她快要入眠的时候,她就看见窗帘自动地开合,那也是机关之一。
彭姨认为使得她心神不安的原因是在纱厂里面,尤其那些车间里。她一定要进行一次私访,把事情弄清楚。“一想到糊涂了一辈子就不甘心。”她又说述遗如果跟了她一块去,就可以顺带把自己的问题也解决了,因为那里是她俩度过青春的地方啊。述遗问她究竟要解决什么问题,她就反问道:
“难道你的生活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述遗一边将碗收拾进碗柜里一边说,她的生活当然有问题,有时候,她差点对活下去失去信心了呢。
“那就同我一道去解决你的问题啊。”彭姨说道。
她们收拾好厨房就出门了,那时雨已经停了。
纱厂里面静悄悄的,车间那边一片黑糊糊,原来是停电了。彭姨很兴奋,说今天夜里遇上了好机会。述遗问她要干什么,她说她要潜入车间去偷听一些消息,又说最近那些女工正在密谋骚动,她自己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加入到她们里头去。她自己很想造一造反,维护一下退休工人的利益,可是她又不愿得罪厂里的领导。说到头,她们大家的命运都是掌握在领导手里的。说到这里,她就叫述遗看前面树丛里的那点黄色光晕。
“她们在那边讨论,我觉得她们有什么事决定不了。昨天就是这样。”
她俩走到车间门口,笨重的铁门关着。彭姨使劲一推,那大东西就刺耳地叫了起来,叫得述遗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但是屋子里的人们并没有动静。她俩在黑暗中潜入屋内,一眼扫去,看见那只大烛台下面有很多模模糊糊的面孔,绝大部分是女工,但居然还有几个男的。
“喂,你们,有结果了没有?”彭姨隔着那些机器喊道。
那些人全都坐在车间正中间的一块空地上,述遗进来时听到他们大家正在压低了声音讨论,现在彭姨一叫,他们就全闭了嘴。几个男的向着述遗她们所在的方向怒目而视。这几个人述遗都没有见过,他们是上了年纪的人。她心里揣测:莫非他们是厂里的领导?活了这么大岁数,除了老卫等一些下层干部,述遗还从未见过厂里的高层领导呢。当她的眼睛适应了车间里头的黑暗之后,她就逐渐认出了女工当中的一些面孔。她回头一看,彭姨已经不见了。在彭姨站过的位置上,一个老男人站在那里,他是个刀削脸,样子有点凶恶。但是他一开口述遗就放心了,他的声音显得很诚恳。
“你可以坐下嘛,这里有张椅子。权力早就下放了,你知道吗?现在厂里的领导机构就建立在工人当中。你看,你的正前方是瑞大姐和马大姐她们,她们现在是纺纱厂的核心领导。还有彭姨,是前两年钻进领导层里面来的,你还不知道这个情况吧?她肯定不会告诉你的。”
他的声音近似耳语,但是因为车间里太静了,述遗还是听清了他的话。她想问他一些事,想了想还是没问。这时刀削脸将自己坐的椅子往述遗的椅子边凑了凑,紧紧地挨她坐下,继续说道:
“为什么你不向组织靠拢呢?瑞大姐和马大姐她们观察你好久了,她们觉得彭姨对你施加的影响还很不够,所以她们有点失望。你看,她俩的嘴角往下撇,那就是失望的表情。”
“你是谁?”述遗小声问道。
“你不要管这种事。我不过是一个小角色,这里面的男的全是小人物,真正有势力的人是这些大姐。彭姨也正在爬上权力的高峰。你可别凭表面印象看待她。”
眼前那些脸又变得模模糊糊的,现在述遗一个人都认不出来了。她也没有发现彭姨在人群当中,彭姨躲到哪里去了呢?述遗不安地站起身,想去人群里找彭姨。刀削脸似乎很赞成她的举动。她在机器之间绕来绕去的,绕到那些人面前。刀削脸始终伴陪着她,似乎在旁边保护她一样。
述遗弯下身,一个一个地打量坐在那里的人,有时还凑到那人面前去看个清楚。不知怎么,她没有遇到一张熟悉的脸。这些妇女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目光也很空泛;至于那几个男的,述遗从来也没见过他们,她觉得他们的样子有点像刚进城的农民。她在人群中绕了一个大圈,找遍了每个角落,还是没有找到彭姨,她怀疑她早就已经回去了。
刀削脸又将一些新蜡烛插上了烛台。这时述遗感到屋内有些轻微的骚动。窃窃私语先是从左边角上响起,后来就传遍了整个车间。那些脸在述遗眼前晃动起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面前的几个女工好像在责骂述遗,述遗于是有点想溜走了。有人对着述遗含糊地大喝了一声,她虽听不明白,还是不由自主地站住不动了。
“你和谁一起来的?”一个样子疲惫的中年妇女走上前来问她,“这里是可以随便来的么?大门上明明写了‘车间重地,闲人免入’嘛。你冒冒失失就进来了,进来了也罢,现在又随随便便想走,你的这种做法很危险啊。”
这时刀削脸就在烛台那里大声回应:
“她正是这种人,来了又去了,像个过路的!”
述遗在一台机床后面蹲了下去,这一来,大家就看不到她了。大概因为看不到她,车间里又静下来了,只有刀削脸一个人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那个女人到哪里去了?”
有一阵乱风刮进车间,蜡烛全部熄灭了。述遗趁黑溜了出去,心里好一阵庆幸。虽然熟门熟路的,毕竟多年不来了,心里又急,所以脚下不断磕磕绊绊。有一下她几乎要倒地了,却有人从右边搀住了她。
“你学习得很快嘛。”彭姨在黑暗中笑着说。
“你指的哪方面?”
“我是指你蹲到机床下面隐蔽起来那一招。你把这个厂的骨干们搞了个措手不及!我从前怎么就没看出你是这么个人呢?”
“我只不过是想逃跑。众怒难犯啊。”
“不,你是以退为进。现在大家都对你很满意了,隐身法是很有用的。”
“彭姨刚才到哪里去了呢?”
“我就在他们中间。我在他们中间的时候,你是不会发现我的。你闻到桂花的香味了吗?就是在这里,我和你攀树摘桂花,受到了老卫的处罚。”
不论述遗如何样努力回忆,她也想不起这件往事了。但不知怎么,她心底里又坚信的确发生过这种事。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桂花的浓郁的香味令她产生了窒息感,她停住了脚步。
“在今晚这种情况下,你不会认出任何一个人的。这是高层会议。实际上,老卫也在,他一直想和你讲话,你没看见他。”
“他们开什么样的会呢?”
“是关于决策方面的会议。我也参加的,不过我总是中途跑掉,像今天这样。我的耐心只能支持我这么久。”
她俩搀着手臂,在黑地里走一阵停一阵的,述遗感到自己回到了青年时代。她慢慢适应了桂花的浓香,那香味令她浮想联翩,她甚至记起了自己在车间里丢失过一个铝饭盒这样的小事。后来找到没有呢?她想进入记忆的深处搜索一下,今天夜里,她感到自己完全有能力这样做。
一直到出了厂大门,述遗还在想那个铝饭盒的故事。彭姨似乎猜出了她的心思,“哧哧”地笑着,用拳头捅一捅她的背。述遗问彭姨,她心里的烦恼是不是完全驱散了,彭姨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
不一会儿她俩就回到了彭姨的家。家里亮堂堂的,肉汤在炉子上欢快地沸腾着,老培已经回来了,正在做饭。老培身上沾了不少泥水,可能乡下下雨了。
在车间里闹腾了那么久,述遗又饿了,于是再一次坐下来吃晚饭。
“老培啊,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么?”述遗问道。
“呸,我才没回家呢。我在跟村里人学手艺,准备当泥水匠。”
“老培向来志向很高。”彭姨插嘴道。
老培闷声不响地走出厨房,来到前面房里坐了下来。述遗看见他用手支着脑袋,无比苦恼的模样。她回忆起在他母亲家时的情景,心里一下子也变得忧郁了。她和他一块坐在桌旁,她试图追忆近来发生的一件事。
“这么大年纪了去学泥水匠,该是很困难的吧?”
“是啊,你看我身上弄成了这个样子。我只有硬着头皮干了。我从十几岁起就想学这个,这是我这一辈子的心愿。我想学会了就留在村里找活干。”
“那么彭姨怎么办?”述遗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