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垃圾的工作怎么办呢?”
“那有什么,他们不会在乎的,我可以一星期收一次。您也知道,别处的垃圾工总是一年里头换几次,只有我们纱厂从来不换。”
这时门外爆发出大笑。述遗感到很奇怪:莫非她们连活儿也不干了?小廖忸怩不安起来,犹豫了半天才说出口:
“述大姐,我想请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您今天看见的这些,请您保密。”
“干吗要保密?”
“怕老卫知道啊。他要是知道我来这里了,又同这些大姐相处得这么好,就不会再保护我了。以前他一直以为我是孤儿,我现在知道我不是。要是他也知道了的话,我的工作就会保不住了。我可不想丢掉我的工作。”
“那你就离开这里啊。”
“不是那么容易离开的,我对这种游戏已经上瘾了。您不知道她们对我有多么大的兴趣,她们为了来和我玩就擅自停工,连车间主任说要开除她们都挡不住!”
小廖一激动起来,苍白的脸忽然就变得红艳艳的,汗水顺着手背掉到地上,眼珠也发了直。述遗看到他这种模样,心里害怕极了。她想起老卫的话,满心的疑惑。她自己并没有干什么,为什么老卫说她在慢慢杀害这个青年呢?应该说他自己在慢性自杀才对嘛。确实,他自杀的方法真是别具一格。
“你们都进来吧!”述遗冲口而出地喊道。
那几个人立刻开门进来了。她们有些惊慌似的,七嘴八舌地问道:
“小东西怎么样了?”
小廖精疲力竭地坐在床边,上半身靠在床头,额头上还在流汗。他脸上的表情却很满足,甚至有点甜蜜。茄子脸的女人又扳起他的脸,叫他张嘴让她看牙齿。“很好嘛,很好嘛。”她咕噜道,“我们在车间里,可不能像你这样。你看你,完全是不劳而获!”
归嫂推了推述遗,要她将小廖带走,其他人也附和。她们都说小廖在这个地方被惯坏了,越来越懒,成天就是坐在这里等着她们来爱抚他,自己一点都不付出努力。刚来时她们还觉得他新鲜好玩,现在已经有点厌了。她们希望述遗带走他以后,他就不要回来了,这样就可以让她们保留一个对他的好印象。说着说着大家就动起手来,几个人推推搡搡,将小廖和述遗弄到了外面,一直送到厂门口,然后她们就一哄而散了。
她们一走,小廖就捂着肚子蹲了下去。述遗问他要不要搀扶,他摆摆手,要述遗先走。述遗担心他要出意外,就守在那里。这时小廖就发怒了,横着眼看述遗,说她多管闲事。他似乎烦恼得要命,而这烦恼的对象就是述遗。他一边呻吟一边朝述遗吼,要她快走。述遗没办法,只好先走了。她走出好远后回头看,还看见小廖蹲在厂门口。她觉得他是在那里等人,等那些女工下班后从那里经过,然后他又可以同她们继续那种游戏。述遗的情绪有些灰灰的,她不能理解小廖的激情从何而来,她又很想弄清,并成为局内人。她感到那些女工是理解小廖的,这是为什么呢?她同他交往了这么多年,其实还像陌生人一样,而这些个女工,可以说是同他一见如故。越想下去,述遗就越感到自己的无知。看来这个小廖也是可怜她才来她家坐一坐的。但是小廖,还有老卫,他们凭什么要同情自己呢?很久以前,她同他们素不相识,她脸上也没有贴什么标签,他们凭什么要对她施以这种难以承受的关心呢?
述遗走走停停的,心里很不是味。她又回头去看小廖,看见厂门口果然围了一堆人,她估计是小廖被那些人围在当中了,好戏又要开场了。再看看路边,到处都是垃圾,有的地方已堆成了小山。又有一些退休的老头坐在垃圾堆中间下棋,他们将酒壶放在小方桌底下,一边饮酒,一边高声吆喝,脸涨得通红,连眼珠也是血红的。述遗想到,先前路边有垃圾时,她从未看到这些下棋的老汉。是垃圾的臭味将他们从家中吸引出来了,还是自己以前没注意到这些人呢?他们怎么这么激动啊?
彭姨来了。彭姨的眼眶被什么打肿了,眼珠在肿块下面亢奋地闪烁着。述遗猜测是婆婆打了彭姨,一询问,果然是的。
“我真激动啊。”彭姨说。
接着她又谴责地看着述遗,似乎在责备她为什么不明白她的心思。述遗想,彭姨这个受虐狂,现在只能从她婆婆那里获得生活的动力了吧。
彭姨要述遗帮她看看受伤的眼睛,述遗凑近去,轻轻地抚着她的额头。突然述遗一愣,因为从那双下陷的眼珠里,有一道凶光射了出来。但彭姨口里说出的却是:“我激动的时候眼睛就痛得更厉害了。” 述遗怀疑刚才自己产生了幻觉,她想说些解嘲的话,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与此同时彭姨握住了她的右手的手腕,而且越握越紧,像钳子钳住了她一样,她忍不住哼了出来。她一哼,彭姨就松了手。
“我要帮助你。”彭姨轻轻地说。
述遗看着这个受伤的女人,再一次对她身上沸腾的活力感到吃惊。就在早两天,述遗还听她说起她心情不好,活着很艰难什么的,此刻她却要来帮助她了!就是她的丈夫老培,上次也做出一副要帮助她的样子。难道她看起来就这么的需要帮助么?她月月有退休工资,暂时身体也还可以,虽然有些小烦恼,毕竟没到活不下去的程度,她也没有说过需要人帮助,彭姨是如何判断她的情况的呢?
“我去看了小廖。”述遗说,她想把话岔开。
“我说的是你。”
述遗无所适从地看着彭姨,她似乎猜透了彭姨的意思,又似乎对她的所指一无所知,并为这无知而惭愧。
“婆婆昨天死了。你看,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是我送她下葬的。述遗啊,你还记得车间里那些飞花吗?那些飞花毁了那么多人的肺,那些姐妹全是被老卫诱骗到这个厂里来的。我经受了考验,所以我这种人恐怕是死不了的。老卫竭尽心力想挽救很多人的生命,有时候,他感到无能为力,就哭了起来。我总想,当初他为什么要说谎?要知道,他将纺纱女工的生活吹得像天堂的生活,我就是上了他的当才来到这里的。”
述遗想告诉彭姨说,自己并不曾上老卫的当,她当年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追求一种不同的生活。她并不是那种爱幻想,期望值很高的人。但她的这些话说不出口,因为她觉得彭姨不要听这个,彭姨的话往往有另外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是想不出。
“生活中真是充满了意外啊!”述遗最后夸张地说。
“我就是个意外!”彭姨高兴起来,她觉得述遗这句话说得好。“我活到了五十七岁,肺和心脏都没出毛病,一个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所以我想帮帮你啊。你的困难不是身体上的,你在人际关系方面有麻烦,我说得对吗?”
“啊,也许吧,我不知道。我的确总被撇在圈子外。可是那是什么样的圈子呢?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你说的不对,圈子是有的。老卫就是个圈子,他把我们都拉进去。我们,我,还有婆婆、老培这些人都在里面,只有你在外面。我决计要帮助你这个圈子外面的人。”
述遗看见彭姨的手上也有几处青肿,手腕那里肿得像馒头一样。述遗伸出自己的手想去抚摸她一下。她立刻往旁边一闪,避开述遗。
有人在门外喊述遗,是老培。老培头发蓬乱,面容憔悴,连路都走不稳了。彭姨冲出门去扶住他,他便往彭姨身上一倒。述遗这才想起老培丧母的事来。
他呜呜地哭着,像小孩一样。彭姨一边哄他一边用力搀着他往家里去。述遗看见他们没走多远又停下了,因为老培又不肯走了,赖在地上不起来。于是彭姨又和他说理,哄着他,但他还是不起来。最后,变得力大无比的彭姨一把就将他搀起来了。他俩就那样走走停停的。述遗心里很佩服彭姨的耐心和毅力,也感到最近她的脾气改变很大。是不是她婆婆的魂附到她身上了呢?
述遗家东边那面墙有点渗漏,她想去找泥水匠来修一下。她锁上门往街上走。
泥水匠住在大街中段的矮屋里,述遗进去的时候,只有泥水匠的老婆坐在屋当中择菜。女人说她丈夫一会儿就回来,还说他出门前嘱咐说,如果述遗来了就要她等一等。述遗听了吃了一惊,因为她同泥水匠并无约定,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要来找他的呢?女人垂着头择菜,不再搭理述遗了。
大约过了五分钟,回来的不是泥水匠,却是小廖,小廖手里还拿着泥水匠的工具。述遗看见小廖已经恢复了健康的气色,心里就赞同地想到,他干一干这种体力劳动是很有益处的。令她疑惑的是小廖像主人一样坐在宽大的橡木圆桌旁,伸直了两条腿子。这时那个女人立刻忙碌起来,又是替他泡茶,又是点烟,就像小廖是她丈夫一样。还有更奇怪的事在后面。那女人用脸盆打了一盆热水出来,绞出毛巾,托着小廖的头帮他抹了个脸。小廖不好意思地看着述遗,摆摆手要女人走开。
“小廖什么时候改行了啊?”述遗问道。
“我没改行,我本来就有两份职业。”
述遗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他。述遗从前认识泥水匠,那是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却娶了个年轻女人,就是屋里这个女人。先前述遗在保管室工作时,那个男人来过好几次,来修理墙壁或上屋捡瓦。当年这个女人又艳丽又活泼。小廖是什么时候成了泥水匠的徒弟的呢?他同泥水匠的老婆也似乎关系暧昧。
“您当然不知道,您从来不关心我的生活嘛。我老婆最近劝我将运垃圾的工作辞掉算了,她不忍心看我这么辛苦。”
“你老婆是谁?”
“就是她嘛。”小廖一指屋里的女人,“我们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了,您还不知道她是我老婆,您看您多么不关心我。”
“可是我见过先前的泥水匠……我和他还是老熟人呢,我不明白。”述遗暗地里掐了掐自己的腿,似乎要从幻觉中挣脱出来。
“那个人是我老婆的大叔,他也会做泥工,不过我的技术并不是从他那里学的。”
这时女人就提着篮子凑拢来了。她挥舞着手中的青菜,气愤地说:
“述大姐贵人眼高,从来也没正眼看过我嘛!说不定她还认为我配不上你呢,哼!”
“一个人在社会上混啊,最好是有好几种手艺。这是老卫教我的。”小廖推开老婆,很贴心地对述遗说,“这种事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您只知道我是个垃圾工,对于我的另外的生活您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您没发现我其实是有家室的,并且一直是这条街上的泥水匠。您到街上去问问,谁家的房子我没修过?我可不想吹牛皮,这一行里头,还没人做得过我!”
述遗望着他自负的样子,脑子里完全乱了。她想,会不会是这两个人合伙在欺骗自己呢?看起来不像,而且他们也没必要骗她。
小廖催着述遗动身,他俩就一块去述遗家了。一路上,述遗闷闷地走着,后来她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就问小廖道:
“你是如何知道我会去你家的?”
“哈,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你总会要修房子的,所以我就嘱咐我老婆说:‘要是述大姐来了,就让她等一等,说我很快会回来。’我隔几天就对她重复一句这句话,她早就记得滚瓜烂熟了。”
他的话很荒谬,但是述遗此刻不知怎么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这就是说,这么多年里头,小廖一直过着两种生活。当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述遗房里,诉说自己的苦恼时,他并不是一个颓废的青年,因为他回到家后,还有另一种热热闹闹的生活。他帮人修屋,收入很不错,这从他屋里的陈设就可以看出来。这间矮矮的房子里不相称地摆着高档的橡木家具,沙发上放着绣花垫子,梳妆台上还有不少述遗叫不出名目的,一看就是值钱的玩意儿。他的老婆,无疑是一个精于持家的女人。这样一位青年,到了半夜就发出奇怪的哀哭声,经久不息地哭,她能习惯吗?看来她早就习惯了。可是住进车间不回家,同那些女工调笑,她一点都没有怨言吗?述遗记起那些个夜晚,那种难言的悲伤,她怎么也无法将身边这个泥水匠同那情境联系起来。
到了述遗家,小廖爬上桌子检查了一下那面墙,和述遗约定过几天来修。然后出乎述遗的意料之外,他开出了一个很贵的价钱,贵得完全超出了常理。述遗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就同述遗讨价还价。述遗一气之下说不修了。
“述大姐,您怎么能这样呢?您想想看,我是多么尊敬您。您不让我修,让别人去修,我怎么能放心呢?不,我不能不管您,这样吧,我再减二十块钱,对,就这么定了!”他耐心耐烦地劝说述遗。
述遗哭笑不得,摆摆手同意了。
“您还不能习惯我用这种身份同您说话。”小廖讨好地说,“今天我很高兴,您终于走进了我的生活。我开出的价钱真的不贵,一点都不贵,您为什么就不明白呢?想一想泥水匠的辛酸吧,那是多么艰苦的工作!”
小廖离开后,有人来敲门。述遗打开门,竟看见那个老泥水匠,就是修理保管室的那一个。此人已经很衰老了,眼珠上蒙了一层厚膜。
“顾家伯伯,您今天怎么登我家的门了呢?”
述遗请老人坐在惟一的那把椅子上。她怀疑老人根本看不见东西。
“你太不像话了,还同我侄儿讨价还价!”他气冲冲地说,胡子翘了起来。
“可是他要价实在太高了呀。”
“这种事是可以讲价钱的么?”他用手里的手杖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继续说:“我的两个儿子都是修墙的时候坠楼摔死的,我没儿子了。小廖运气好,没出过事。我的眼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就是哭成这样的啊。你太冷血了。”
述遗本想反驳他说她家的修理工作没有危险,可是她再仔细看了看老人的眼珠,就不说话了。那两只昏浊的眼珠正在溢出血来,老人扯起破烂的衣袖去擦眼。他一边谴责述遗一边拄着拐杖站起身,摸索着向外走。述遗连忙去搀扶他。
“顾家伯伯,我多年没见过您了,您住在哪里呢?”
“我哪里还有家呢?小廖当然欢迎我住他家,可是我不做泥水匠了之后,就想远离这个行当。现在我住在我的小侄儿那里,没想到几天前,小侄儿也说他打算学泥水匠了。我心里一烦,就出来游荡。刚才走到你家门口,碰巧听见你同小廖在里头讲话。小侄儿那里要是也住不成,我就只有回乡下去了。大家都说乡下也在兴建房屋,我的村子里的年轻人全都要做泥水匠了。我该到哪里去呢?”
他似乎是绝望了,在路边就地坐了下来。
述遗听了他的话,心里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什么,但又并不是彻底的明白。她记得这个顾家伯伯,以前来帮她修墙盖瓦的时候,口里总是哼着歌子,一派乐天的样子。
有一辆运红砖的拖拉机开过来了,他竖耳倾听,越来越激动的样子。车子停在他面前了,开车的青年过来搀扶他。他一下子就变得身手矫健了,扔了拐杖,三下两下就爬上了车厢,坐到红砖上头去了。述遗看见青年长得同顾家伯伯极为相像,就在心里想,莫非是他儿子?她怀着这一团疑云,看着车子消失在街上。
由于亲眼看见顾家伯伯眼珠流血,述遗很后悔,觉得不该同小廖讨价还价。她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