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兰故意问,你不是早就抓好了吗?
大鱼气呼呼地说,我抓好了?我是早就抓好了啊,可要等到你现在来买,还不早就烂了、臭了。
禹兰用手挡了一下脸,我知道她在笑,很坏,很得意,那种胜算的得意,那种看着猎物一步步落入自己圈套的胜算。大鱼蹲下身子看着网箱发呆时,禹兰摸了摸大鱼的脑袋,柔声说,去抓螃蟹吧,先抓三十只,咱们今晚在这里烧了吃。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再次感到了禹兰的聪敏。小伙子唉了一声眉头就全嘻开了。他也觉得烧螃蟹吃挺好玩。等他抓了几十只螃蟹上来时,我和禹兰已经搂来了一抱枯树枝。大鱼很熟练地用手掏出一个土洞,两边围上湿泥,他肯定不止一次这样干了。螃蟹个头不大,但饱满,多汁,肚皮白,翻过来就露出青汪汪的背。这是洞庭湖特有的一种小青蟹,青中带红,所以这种蟹又叫青里红。烧蟹,是大鱼给我们烧,我和禹兰只管吃就行。火焰蹿得很高,映衬在暮色中。禹兰还真的采了一束野菊花,脸也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和大鱼的脑袋挨在一起,一个白里透红,一个黑里泛红,两个人反差很大,却又显得奇异的和谐。
下次我要带瓶酒来,她有点得意忘形地说。
大鱼说,螃蟹也能把人吃醉呢。
螃蟹在火上慢慢烧着时一个劲地抓挠胸口,我的心也一阵阵抽搐。人类真是残忍啊。禹兰突然笑了笑。我抬起头来问她,你笑什么?禹兰说,笑你矫情,你太矫情了。我臊得满脸通红,嘴里却没忘了吃。开始还有点不知道从哪里下嘴,那种蟹黄从嘴里一直流到下巴上,又流到手指上,透明而发粘。大鱼看着我的馋相,乐了。他笑着说,只有母蟹才有黄,吃多了会出事的。
禹兰吃得很斯文,微微伸出舌头舔那蟹黄,好像怕弄脏了她美丽的牙齿。听大鱼一说,她突然不吃了,逼着问,出什么事?
大鱼沉默片刻后又说,吃吧,没事。
但到底还是出事了。那天我们一直吃到了深夜,味道好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我们总觉得,还没吃过的螃蟹比吃过的更好。这是一种强烈的诱惑,同时也让我们体验到了一种极大的快感。吃进去那么多螃蟹,也没吃坏我们的肚子,但奇怪的事发生了,当我们把大鱼抓来的螃蟹全吃光了之后,一只螃蟹从水里爬到岸上来了,一直爬到大鱼的手边。大鱼顺手就把它拿到火上去烧,另一只又爬到他手边上来了。似有一个神秘的东西在冥冥中指挥它们,螃蟹们沉寂缓慢而又前赴后继地向着火焰爬来,就像有条不紊地执行任务。
那姑娘还没来的时候,我们都像孕妇一样鼓着肚子叉开两条腿仰躺在湖坡上,先是感到浑身燥热起来,一种极度的亢奋说来就来了。我们唉哟唉哟地叫唤着,想要使劲地搂住点什么。那姑娘的手电先照着我,一道白光在我身上慢悠悠地盘旋,我已经不知道羞耻地解开了胸前的扣子,连乳罩都拉到了一边,我也像被火烧着的螃蟹一样,一个劲地抓挠胸口,快乐无比地呻吟着。手电的光芒从我身上移开了,照在大鱼和禹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竟然一丝不挂地搂作了一团,一白一黑两个身体在草地上翻滚,都大汗淋漓。
后来,我们都不知道怎么离开的,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迷狂的状态。但我和禹兰都听到了扑通一声水响,好像是谁掉进水里了。片刻之后,就听见了大鱼的怒骂,还没娶进门呢,你就开始管起老子来了,看你还敢不敢,看你还敢不敢?水在不停地响,大鱼喘着粗气,大概是把那姑娘不断地往水里摁。始终没听见那姑娘的声音。这浑小子,他该不会把那姑娘淹死吧?我想去劝劝,禹兰说,少管闲事,大鱼会把你也扔进水里的!
从那个夜晚开始,禹兰就像得到了某种神奇力量的催发,较之她失恋之前更加快乐活泼,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一天到晚不是唱就是笑,夜幕降临就是对她的召唤。我却感到丢了一次大丑。冷静下来后,我想,很可能我们吃的那种螃蟹含有某种激素。我还听说给鳝鱼服用了避孕药之后,每条可长到三斤以上。我劝禹兰也别去了,我拽住她的袖子说,那螃蟹里可能有问题。她嚷了起来,吃螃蟹又不是吸毒,一千只螃蟹我才吃了一百多只呢,还有的吃呢,去吧。她又过来拉我,我坚决不肯去。她说,不去拉倒,你不去我去,秋天真是吃螃蟹的季节啊,持菊赏蟹,啧,啧啧。
她啧啧连声地走了,我立刻感到一种完了的感觉,形神俱散了。我真的很犹豫,有一种想要追上她的强烈愿望,但我只是搂紧了一棵树。吃螃蟹不是吸毒可也上瘾啊,那些日子我就像是在痛苦地戒毒,我与我自己的生命在进行一场生死搏斗。禹兰一走,我就死了,禹兰一回来,我又活过来了。我盯着她的脸看。
禹兰说,你看我干什么,你在我脸上是找不到答案的,要想知道螃蟹的滋味,你就亲口去尝尝。
大鱼点燃的那堆火,还在我眼前燃烧。我舔着干裂的嘴唇跟她争辩,我尝过了,那些螃蟹肯定有问题。禹兰说,那又怎样?我担心禹兰不相信,又大声加了一句,你不要执迷不悟,那些螃蟹绝对有问题。那又怎样?她将头发傲慢地一甩,说,你的心理很不健康啊,你怎么会有这种灾难性的心理阴影?你很想,是不是?你比我更想!她笑了,恬不知耻地露出一副胜利者得意洋洋的表情。
我想什么?我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喊叫起来,你说我想什么?你说明白一点。
禹兰挥手把我制止了。禹兰说你不要再逼着我问了,她嘎哒嘎哒地甩动着高跟鞋,又扭过头来对我说,你再逼着问我就管你叫妈了,你现在比我妈还要疑神疑鬼,还要神经质!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一口气是为了换气。我忍气吞声,心里翻得乱七八糟,各种念头都拉出来了,纷乱地纠缠在一起。禹兰每次去湖边,再也不叫我了,连象征性的姿态都不表示一下了。这表明她已经极端瞧不起我,也更让我忍无可忍。终于,在禹兰走后不久,我也从院墙上的那个洞里钻了出去。好久没走到湖边了,零星的野菊花已开得连成一片片的了。我走得很慢,十分的慢,在齐腰深的野菊花丛中摸索着前进。我焦急的目光,只朝着一个方向看,看那些黄昏笼罩着的透亮的网箱。然而我现在连网箱也看不见了,网箱上的网和湖水一个颜色,都一样的波光粼粼闪闪发亮。我分不清哪是湖水哪是网了。没看见大鱼和禹兰,但我看见了那姑娘,羊脂球,她仍然坐在那只大木盆里,把腿盘起来,就愣在那里跟尼姑打坐一样的不动,任由屁股下的木盆随波逐流。
大鱼哎,大鱼哎。我竟然像禹兰一样地叫唤起来。
大鱼死了。那姑娘突然低声说了一句,四野一时寂然无声。
事实上谁也没死,没过多久这姑娘就嫁人了。她是大鱼定下的媳妇儿,却嫁给了另外一个湖边上的小伙子。婚礼办得很热闹,我和禹兰坐在教室里上课时,听见了从湖上传过来的零星的锣鼓点儿,随后又吹起了唢呐。唢呐声长,锣鼓声短,窗外的黄叶已经开始在深秋的阳光中绕来绕去地飘落。我有些走神,也有些莫名的感动。
宋老师依然在高声讲课,正讲到朱自清散文中的名句,——像人触到的最嫩最嫩的皮肤。禹兰哧的一笑,问,哪样的皮肤才是最嫩最嫩的?宋老师惊讶地咧了一下嘴,但反应还是很敏捷,他满带了居高临下的讥讽口吻说,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的。教室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流氓!禹兰在我耳边低声骂了一句,脸没红,也没笑。我注意到她使劲挺了挺胸脯,这个姿态令人想入非非。我暂时还不会知道由她而起的一场人间惨剧已经悄然逼近。
禹兰在那姑娘出嫁之后,就再也不去湖边了。这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入冬了,天气寒冷,湖边风太大。禹兰也一改她简单而又活泼的打扮,穿上了长绒大衣,扎一条麂皮饰金扣的腰带,又用一双高靴勾勒出她修长的身型。这姑娘,真是个令人妒忌的穿衣天才。禹兰不去湖边,大鱼却每晚都来找她。她也并不躲着大鱼,她还故意挽着大鱼的一条手臂在校园里走来走去,而且故意往人多的地方走。同一身高贵气的禹兰相比,大鱼就像一根漂浮在人海中的木头。有人问禹兰这傻小子是谁时,禹兰就响亮地说,是我未婚夫。谁听了都笑,反差毕竟太大了。这刺耳的笑声,自然不是冲着禹兰,禹兰无非要用一种方式表现出她的叛逆意味,宣告自己是个愤青。可大鱼呢,那表情简直惨不忍睹,就像被禹兰耍着的一只猴。大鱼还是想把禹兰带到湖边去,去烧螃蟹给她吃。大鱼不傻,在湖边他才能找到感觉。可是禹兰说,再好吃的东西,我吃了一千只,也吃腻了,你说呢大鱼?
禹兰极尽温柔,大鱼就更加惶恐。
那时候禹兰夜里经常出去,我怀疑她真的去坐台了。一个大雪天,我看见大鱼在女生宿舍楼下的垃圾桶边上蜷缩着,不仔细看,你还以为他也是一堆黑乎乎的垃圾。女生宿舍门禁森严,是不让男性进去的,何况又是大鱼这样一个形迹可疑的男性。我于心不忍,就走过去了,我说大鱼,你怎么这样宝里宝气呢,禹兰会做你的老婆吗?
大鱼把脑袋耷拉下来了,白雪落满了一头,缓慢地升腾起一股水蒸气。他的脑子里还是热的,他的那个念头还是热的。我浑身颤抖了,真冷啊,我说了一声,就进了宿舍。过了一会儿,我又下来了,我怕他冻死。我跟看门的老妈子说了很多好话,想把大鱼叫进宿舍里去暖和暖和。但我走到那个垃圾桶边上时,大鱼已经走了。他站过的那地方,竟然出现了两个深深的冰脚印,四周的冰雪被他脚上的热气融化了,然后又结了冰。
很快,一年就过去了。一年前的那个秋天,仿佛也是遥远的过去了。我和禹兰又走到了湖边,很多被晚霞映红的人影继续在湖水里晃动,网箱里的鱼和螃蟹又开始活跃起来。禹兰还是那么快乐,手里拿着一把刚采的野菊花,而眼睛,也沉浸在被晚霞染红了的湖水里。水底下突然有一双眼睛亮亮地望过来,我的心恐惧地跳了几下。
我有点冒失地问禹兰,你说大鱼是船翻了掉到水里的,还是自……杀?
我不知道!禹兰的声音异常尖利,你最好还是去问他吧。
她这样一说我就更加害怕了,我说回去吧,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禹兰还是那种不肯饶人的口气,你一个人回去吧,我不怕,一千只螃蟹,我可是一分不少地都给了他钱,我又不欠他什么,有什么好怕的?
正说着,一只螃蟹从草棵里钻了出来。禹兰惊喜地叫了一声,她扑向螃蟹的凶狠劲儿,就像大权在握的人突然会变成猛兽一样。一只,又有一只,还有,还有……禹兰大声叫我,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快抓啊!我没抓,我慢慢转过身去,朝校园的方向走。禹兰还在手忙脚乱地抓着。快要走到院墙上的那个洞跟前时,我突然感到背后出了什么乱子,随即我就听见了颇有抒情性的一声长叫,——啊!我又拔腿向禹兰奔去。禹兰倒在地上,手脚拼命抽搐,浑身趴满了青苍苍的螃蟹。
我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青光,还以为是一刹那出现的幻觉。
陈启文,男,生于六十年代,湖南临湘人,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等报刊选载。现居湖南岳阳,系自由写作者。
快活
叶 梅
1
快活姓田。进通天洞的那天下午,自己躲在屋里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窗户底下鸡在咯咯乱叫,周围已是一片漆黑。
一翻身,裤裆那里湿漉漉的,定神一想,心里扑腾扑腾跳,他舔了舔舌头,那梦做得跟真的一样,让他不顾死活地把桃子做了一回。
桃子开始也不情愿,在前面跑啊跑,他在后面追,腿迈得也不容易,软软的提不起来,可他心急如焚,拿出了吃奶的力气,到底还是把桃子的手抓住了。就像攥了一坨棉花,让他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去,后来就去剥那女子的衣服,才拉扯开上衣,桃子就不挣扎了,由着他摆弄。他把她放倒在青青的草地上,就在河边,那女子白白地躺在那里,脸儿似笑非笑的,撇着嘴,还是瞧不起人的样子,说你在城里打了两年工,屁都没捞着一个。
他可顾不得许多,一下子就把自己送到了她的身体里。她扭啊扭的,让他发狂,可惜的是没几下就天崩地裂,他骨头散了架。接下来就是一场酣睡,这一觉睡得他神清气爽。
把一大锅油焖洋芋米饭吃得一干二净,连个锅底也没剩,田快活正在考虑拿什么来喂鸡时,大嫂怒气冲冲地在门口叫了起来:“快活,你管不管你的鸡?”
他眼皮也懒得抬。大嫂就粗壮地到了他跟前,一把夺过他的碗说:“你少装聋!你养鸡又不喂,横竖让它们啄我的菜,你赔我的菜来!”
田快活扫了一眼大嫂,看她红头涨脸的胸前一鼓一鼓,扣子也掉了,只剩着一截线头,半边肥肥的奶就探头探脑地挤了出来。田快活嘻嘻笑了两声,说:“嫂子,小心招风!”
大嫂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胸前的衣襟扯了扯,破口大骂道:“扯你妈的骚!你一双狗眼长着朝哪里看?我要你赔我的菜!你赔不赔?不赔,好好……”大嫂嚷着,满屋里打转,抓起灶上新买的钢精锅铲,明光铮亮地掂量了两下,说:“快活你要是不赔,这个东西就归我了!”
田快活心平气和地说:“归你就归你,打明天早起,我就到你们屋里吃饭!”
大嫂说:“你莫想偏了脑壳!”
田快活说:“你不信就等起。”
大嫂相信他做得出来,骂骂咧咧地又把锅铲放下了。田快活追出去喊道:“嫂子你慢些走,柿子树下才结了个蜂窝,小心莫撞了头!”
大嫂一听害怕,还没走到树下就连忙两手蒙着头,把身子矮了半截。田快活看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才又笑着喊了一句:“逗你的!开个玩笑你就当真了!”大嫂捡块石头朝他砸过来,叫着:“田快活,你日后得个儿子没得屁眼!”
大哥大嫂对田快活有些说不出口的意见。那年他说要到城里去打工,大嫂欢天喜地给他整理衣服鞋袜,还煮了十个茶鸡蛋,都以为他不会再回来,那么他名下的土地山林和房子就天长日久地归了大哥。可田快活在城里呆得浑身长刺,清水河这地方穷得让人过不下去,可出去了又想回来,这边的山啊水啊,还有洞啊招魂似的在脑子里晃。谁知道一回来哥嫂脸都变了,三天两头找他的茬子,逼他分了家,只想再把他赶出去。
田快活懒得跟哥嫂生气,人活一世不容易,能不生的气就不生。
等大嫂走开后,他从床头拿起一根长长的手电筒,又拖出一捆早就预备好的松明火把,扎紧腰带裤腿上了山。山道上静静的,草丛中虫儿鸣叫的声音在淡淡的月光下分外清晰,去往通天洞的路只有一条,险峻而又陡峭,田快活不时加快脚步,心里涌上一股做大事的雄壮气魄。
那神秘的通天洞里藏着一宗财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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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不是田快活自己的想象,打小就听老辈人说起,来源有根有据。
说的是很久以前,清水河一带由姓田的土司掌管,田土司被湖广总督陷害,遭到官兵的追杀。情急之中,把土王宫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