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他抱怨着说,海二他们真是的,打么子架呀,这里有那么多的女儿家,好玩得很,再找厂怕没这么命好的。我说兄弟们都走了,你狗日的走不走?早晚得把你阉掉,不然比海二他们更坏事。
大头嘿嘿地笑,要做种的,阉不得。兄弟们走,我当然走。女人就能绊脚,我们还算么子兄弟。我也笑了,是没有绊你脚的女人吧,落得你说轻巧话。
流花路上车来车往,我问我的兄弟们是坐公家的车还是坐私人的。志高说就在这里等,到公共汽车站难得走。志高今年春节的时候去过一趟海滨小城,是同他姑表兄一同去的。他姑表兄在海滨小城的一个采石场当小工头,我们这就去投奔他。志高说他们三个有力气,干重活,大哥你嘛,我叫我表哥帮帮忙,让你干记账什么的轻巧活儿,表哥做得到的。我说干重活我不怕,就你们几个有力气?志高的姑表兄我认得,说起来还沾亲带故的,再说采石场装车得要人记数儿,我也想他是能做到的。事实上我们去投奔志高的姑表兄已是没得办法了。我们出厂后在广州市区乱窜了十来天,找了不下百十家厂子,人家不是不要男工,就是一眼认定我们兄弟不像好人,干脆连大门也不让进。出厂的时候只有我和大头的那点工资,总共才七百多点,要住旅社,要吃饭,十天下来,四张回家的火车票也买不起了。况且我和兄弟们中有人是万万不能回去的。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一辆辆车上拉客的车主冲着我们直叫唤,喂,上不上,上不上?
大头凑过来对我说,大哥,你要看清楚呀,别搞错了车!
海二说,我哥长有眼睛,错不了的。
我说海二,大头也是好心。
这时就有一辆大巴车在我们面前减慢了速度,车主冲我们喊,汕头,汕头的啦,上不上,上不上?
海二和大头都问志高,是不是的?
志高说,去汕头的车子,正确的,正确的。去汕头得经过海滨小城。
我说,那就上吧。
我的话还没说完,志高已被大巴车主一手扯上了车,志高冲车主骂,扯你娘的麻×!又回头对我说,大哥,你看看招牌,到底是不是去汕头的。
我说没错,就把海二推上了车,接着我跟大头也上了车。大巴仍在慢慢滑行,车主趴在窗口冲马路边的人群喊,汕头的,汕头的,上不上,上不上?
大巴车快要满员了,我们兄弟在最后一排找到了座位。志高说,大哥,给四十块钱,多的不给。我说,怕不行吧,我刚才看到那人买汕头的票都是七十块,海滨小城隔汕头多远?志高说,不远,才十来块钱车票。你就给他四十,不干我们下去。大头说,万一他不干,我们难得再找车子。我说,七十是不能给的,我们没那么多钱了。志高说大头你晓得狗鸡巴,我那次看本地人都只给四十块,他们砍外地人。你只要狠,他们就怕你。
车主过来收钱了,他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冲我们喊,给钱,给钱,快给钱!这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一副屠夫的凶相。
我说,去海滨小城多少钱?
七十元,七十元,快给!屠夫样的车主声嘶力竭地喊。
志高与他讨价,四十元,干不干?
车主鄙夷地说了声法嗨。这是一句骂人的客家话。七十,一分也不少。
志高也凶了,妈的麻×,就四十,你不干老子下去。
志高拍了一下海二和大头,走,老子不坐他车。
我和我的兄弟们噔地站了起来,志高和海二一副干架的架式,与车主怒目相对。其实我们并不是要真走,只是要把车主的气焰压下去,让他晓得我们兄弟不是好欺侮的。
车主的目光避开了志高海二,又用客家话骂了一句调你老母嗨,四十,四十,快给!
我把钱给了车主,然后我们坐了下来。
我和我的兄弟们脸上都洋溢出胜利者的笑容。
但大巴车却并不急着走,以大桥为半径兜起圈子。海二有些晕车,一直趴在窗口,我日他屋娘,哪么还在这里,我日!
大巴车沿着大桥一直兜了近两个钟头,直到车箱内插竹笋似的不透一丝风儿才出发。这期间海二骂骂咧咧一直没停过,车兜得他呕吐了三次,黄水也倒了出来。以海二的脾性,他早就找车主退钱不干了,我们三人都劝他说,三年都等了,等不起六个月。我们就这样放弃了换车的机会。
大巴车从广州开往汕头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了。车子一拐上高速公路,就风驰电掣般狂奔起来。我清楚地记得一路上阳光好得无可挑剔,太明亮的阳光照耀在笔直的公路上,发出一层惨白刺眼的光芒。
出城后,除了晕车的海二一直萎靡不振地趴在车窗上,我和我的另两个兄弟心情好得如同阳光一般。
大头问志高,日他奶奶的,现在才走,到海滨小城那不得煞黑?
志高抬了抬手腕,看过他那块电子表,差不多吧。不过不要急,到那里后我给我表哥打电话,让他来接我们。他那儿隔城里不远,十多分钟就到了。
说到打电话,大头问我,秋生哥,我们还剩多少钱?
我说,不多了,总共二百一十块钱,四个人车票一百六,还剩有五十块。
大头骂了一句,我日,只剩这点了,兄弟们捆紧裤腰带吧。
由于连日的奔波劳顿,我和我的兄弟们其实都很累了,应该借着这小半日好好休息,蓄精养锐,去应付来日的奔波。我说,大家靠靠吧,到采石场要有精神,老板才会看得上。
我和我的兄弟们都慵困地靠着打瞌睡。
令人恼火的是大巴车一路上并没有如出城时那般风驰电掣,沿途几乎每到一个城镇都要停下来或慢慢滑行。车主扯着屠户卖肉般的破锣嗓音用标准的客家话和不标准的普通话喊,汕头,汕头的,上不上,上不上?遇上操客家话的本地人往往叽呱一阵,说普通话的不管是去哪里,靠拢过来准会被他一手拎上车。我们兄弟的瞌睡也被这只破锣嗓音不时地吵醒。
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坐这辆大巴车抵达那座海滨小城,我们懵懵懂懂被那屠户样的车主肥猪般地宰了。接着我们又钻进那狠心的车主设置的圈套。为此,我和我的兄弟们挨了棒头,还被人追赶了好几里,险些丢掉小命。
从此,我和我的兄弟们恨死了这个被人称之为富庶、美丽的南方和精明无比的南方人。
大巴车驶进那座叫做××的县城时,已是华灯初上,夜幕笼罩,天煞黑了。我和兄弟们都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突然被车主的破锣嗓音吵醒了。
车主喊,到啦,下车,下车。
我醒来,看看车内已没多少人了,又望了望满城的灯火,推醒志高,问他,志高,到了吗?
志高迷糊着说,到了吧。又说,不对,没这么快吧。
这时我旁边一个中年男子轻声地说,到个屁,你们被人宰了。这车只到这里。
我听出他不是本地人,忙问他,大哥,你是去哪里。
那男子说,我就到这里。这里是××县城,离你们要去的海滨小城还远着哩。
说着他站起来往车门去。那屠夫样的车主已经过来了。
我和我的兄弟们都反应不过来,一时懵了。
车主踱过来,直朝我们挥手,下车,下车,快下车!
志高、大头和海二都朝我看着,意思是问我哪么搞?我是头儿,但这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车主又喊,调你老母嗨,叫你们下车,听到没有?手伸过来快要指到志高的脸上了。
志高火了,把车主伸过来的手用力一扇,说我们买的是海滨小城的票,没到站我们为什么要下车?
车主说,你他妈的打人。
我说,是你先动手的。
海二说,打你怎么样?
大头说,怎么又打架了。有话好好说不行吗?
车主看我们有四人,回头对司机说,过来,过来帮忙啦。
司机的个头不怎么大,也瘦,畏畏缩缩地哈着腰过来。车主又望了望我们气势汹汹的四个,这时大头已从座位下找到一根长筒板手,悄悄地递给了海二。他想了想,又拿起另一根短一些的板手,攥在手里。
车主木木地站了一会儿,估计他和司机根本就不是我们兄弟的对手,把脑袋伸出窗口,朝外面叽叽呱呱地喊了一通话。
大头说,完了,他是在叫人帮忙。我们哪么搞!
志高说,打吧。
海二也说,打出一条血路,狗日的哪个死也好。
我制止了兄弟们的轻举妄动。我说,他肯定是在叫黄狗。在广州的时候,我们就把治安联防队员叫做黄狗。我说我们有理,走遍天下也不怕,我们是在中国,在中国就得讲个理儿,是不是?
大头点头说,对,跟他们讲理,明明买的是海滨小城的车票。
海二说,有个屁理讲的,打得狠就是理。
志高也说,拳头就是理。
我再次嘱咐海二和志高,要他们不要乱来。志高和海二都说,我们不先动手,必要时自卫反击,行了吧,哥!
车主果然叫的是黄狗。来了三条黄狗,一看这里的黄狗就是由本地人充当的,一个个胖胖的,矮矮的。其中一个掂着手里的电棍用客家话与车主叽呱了几句,就冲我们喊,下来,下来,有话在外面说。
海二和志高握紧了拳头,准备应战,大头是一脸的茫然,不知要不要放下手里的铁器。我拍了拍海二和志高的肩,说我去跟他们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手,我们打不过一城的人。这里的人最欺生了。
大头说,去吧,秋生哥,我们听你的。
我带着兄弟们下了车,去向黄狗们解释,期待他们的同情和公道。我给黄狗们说我们并没有打车主,是车主宰了我们。我们买的是海滨小城的车票,他把我们抛在这里,我们已是身无分文。我说只求车主给我们退钱,那样的话我们才能再买去海滨小城的车票。
黄狗们显然没有在认真听,他们不时地打量一下我们兄弟。那种打量的眼色是很不屑很鄙夷的,就像我们家乡勤劳一生的老农对待上门讨饭的青壮年后生一样。说到底这种眼光是对别人的不尊重,是人格上的污辱。我是一个心性傲慢的人,这时也只能尽力忍着,不敢发作。我的弟兄们显然也受不了,但他们也在尽力忍着,我甚至听到了海二的磨牙声。我回头用家乡的土话对兄弟们说,在人家的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忍着点,不打紧的。
海二和志高朝我点了点头。
我说的土话车主和黄狗们当然听不懂,他们漠然不解地看着我们。
车主也用客家话对黄狗们说了几句。那条掂电棍的黄狗问我,你们给了他多少钱?
我说,我们每人四十块。
另一条黄狗说,四十块能坐到海滨小城吗?
再一条黄狗说,四十块只能到这里。
我知道了黄狗们与车主是一伙的,我期待他们的同情,他们却不会把廉价的同情给予我们。但我仍固执地说,这不是多少钱的问题,他给我们卖的是海滨小城的票,他就得送我们到海滨小城。
掂电棍的那条黄狗骂了句法嗨,这倒是你有理了不是?
海二说,难道是他有理?
一辆中巴车对着我们开来,那车主用客家话与黄狗们打招呼。黄狗们招呼中巴车停下,他同那个屠夫样的车主说了几句话,然后对我说,这辆车是去海滨小城的。这样好啦,你们就坐这辆车。
我说,我们没钱了。
中巴车主对我们说,去海滨小城的,上来呀!
屠夫样的车主说,老子给你们转车,上车呀,赶快上车呀。
大头问我,秋生哥,走不走?
中巴车主说,每人加十块钱,保证送你们到海滨小城。
我和兄弟们站着不动。海二对那个屠夫样的车主说,不是说是给我们转车,怎么还要加钱。
志高也说,不加,我们买了海滨小城的车票了。
中巴车主耸耸肩,说别不识好人心呀,这里到海滨小城几百里,少说每人得三十元,我是看在他们的面子上才只收十元的,我是在帮你们啦。他指着屠夫样的车主和黄狗们,说你让他们讲讲,划得来的。
一条黄狗也说,是这样子的,你们只花五十元就到了海滨小城,别人花上一百元也不一定到嘞。
大头说,秋生哥,走吧。
我问另两个兄弟,哪么搞?
哥,我听你的,海二说。
那就走吧,志高也说,我们不能耽搁了。
中巴车开动后,海二冲着那四人骂了句,老——子——日——你——娘!那四人望着我们,嘻嘻哈哈地笑了。
出了县城,天已墨一般地黑了。破中巴并不快,摇摇晃晃的,但车箱内灌满了呼呼的风声。我估计离海滨小城已不远了,不可能像中巴车主说的还有几百里,大风显然是海风,有一股潮湿的海腥味。我和兄弟们却不再说话,显然我们还在气愤。我们能不气愤吗?特别是海二和志高,若不是在外乡,他俩恐怕早就大打出手了。
中巴车行驶了大约半个钟头,在一座小镇停了车。这座小镇不大,公路两旁的房屋同中巴车样的破旧,但街上的人却不少,三三两两的围聚着。车一停下,车主就凶相毕露,他喊,下车,下车!
我明白我们再一次受骗了。
这次海二和志高真正的发怒了,骂了句狗日的,你敢骗老子!就起身要扑向那车主。
我赶忙挡住海二和志高。
车主朝我们阴险地冷笑,冲着车窗外不远的人群喊话。七八个青壮年过来了。
车主说,到底下不下车?
这时开车的司机对我们说,小兄弟,下去吧,你们不要和他们搞。
司机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讲的是四川话,无疑是给车主打工的。司机把我们当成四川老乡了。我们说话的腔调与四川人几乎差不多。
我说,老哥你是四川人吧,我们也是四川的呀。
海二显然不领司机的情,两手被捉住,又用脚去踢那车主。
司机焦急地喊我们,小兄弟,你们快跑,他们人多,要吃亏的。
那七八个人已到了车门。志高喊了声,打狗日的!我就放开了海二。我明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再不打就得认挨家伙了。志高和海二飞脚踢倒已经窜上车门的两个人,我们兄弟就不顾一切地往外冲。
别打了,别打了,司机拖着车主说,外地人,可怜巴巴的。他在哀求车主。其时车主已拎了一条铁棒(车上一般都放有铁棒,专门对付外地乘客的),被司机拖住,实际上是解除了我们兄弟的后顾之忧。不然,落在后面冲下车的我和大头两人的脑壳早就开花了。
要是在平日,七八个南方的矮个子,我们兄弟还不放在眼下。由于在车上颠簸了一天,加之又粒米未进,人生地不熟,冲开一条血路,我们就顺着高速公路往前狂奔。其间志高和我挨了家伙,志高腰上挨了一棒头,我的手臂也被击中。幸亏我们跑得快,那几个打手肥墩墩的,赶我们不上,才免挨更重的家伙。要不然我们在那个破旧的南方小镇上至少会被打得半死。
我们一口气狂奔了好几里,把那个小镇远远地抛在后面,才敢停下来喘息。
我们瘫坐在公路边,久久地喘气。呼吸均匀后,海二他们冲着灯火隐约的小镇骂娘。
海二骂,老子日他屋婆。
志高骂,老子日他屋娘。
大头骂,老子日他屋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