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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丰盛的嘛”，吴园园看了看颜梦回，笑着说。“就是，吃嘛，一样也不能少，如果一个人对吃都失去了兴趣，你说人活着还有啥意思。”颜梦回一边说一边将馒头掰开，把酱豆腐抹在馒头中间，然后合上，咬了一口，一边嚼着馒头一边用勺子搅了搅绿莹莹、粘乎乎的绿豆粥，从上面撇了一勺，送进嘴里，这口热粥顺着颜梦回的喉咙，一路畅通，热乎乎地直达丹田，将积了一夜的凉气压在大肠、盲肠，颜梦回觉得这股凉气已到了出口，他不想硬将它再憋回去，这样会得病的，于是他欠了欠屁股，让这股凉气，带着点瓦斯的味儿，偷偷溜出来，别让两位女士有所感觉。颜梦回心里直发笑，他忽然想起《绿野仙踪》里那个腐儒做的著名的《臭屁赋》，他觉得自己的屁现在倒像鬼如鼠的妇人之屁，哪里有惊弦脱兔、山崩峡倒的气魄，他妈的，这世道，把个大老爷们逼得连个响屁都不敢放，还叫什么男人！
“你笑什么呢？”李玟笑着问颜梦回，“是不是又想什么好事呢？”
“我哪有什么好事，成天倒霉，只有这两顿饭，才是我成天惦记的好事，唉，一个人，最后追求的只剩了这两顿饭了，惨哪。”颜梦回侧脸看了看吴园园说。
“得了吧，谁还有你有追求，现在的人就是不知足。”吴园园喝了口粥，笑着对李玟说。“李玟，你说说，现在全世界，不要说那饥饿的非洲，贫穷的拉丁美洲，就是我们雄伟的亚洲，伟大的祖国，还有多少人吃不上早饭呢，瞧他，成天吃香的，喝辣的，优哉游哉，倒成天牢骚满腹，好像全世界劳动人民的苦都让他一个人受了似的，讨厌。”
“园园，你知道什么，人家知识分子就是要集天下之苦于一身，这样才算是苦其心智，劳其筋骨呢，要不怎么能担当解人民于倒悬的重任呢，就像他吧，虽然吃得饱，喝得足，物质丰富了，一定要精神痛苦才行，这样，才能担得起天降的大任呢。”
“狗屁大任。”吴园园顺嘴溜出了这句有损于精神文明建设的语言。“能拯救自己就不错了。”吴园园把心里活动放到了心里。她吃了口咸菜。
吴园园心里明白，她之所以能来到这个单位工作，还不是因为自己的物质太文明了，吸引了专门搞精神文明的人，她才能在众多的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她感激颜梦回，要不是颜梦回，也许，至今，她还在寻寻觅觅呢，哪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心安理得地喝粥呢，基于这一点，一开始，她便对颜梦回心存感激之情，从心底流出来的这一股有强烈的感激之情像一股从山上流下来的清泉，浇开了颜梦回埋在心底里的种子，慢慢地萌生了嫩芽，让颜梦回心疼，他想把这个不该冒出的小芽拔掉，可是，它看不见，摸不着。有时，颜梦回真想把自己的胸膛拉开，把心掏出来，看看它到底藏在哪儿，他觉得自己快被它逼疯了。
每当吴园园来到他的办公室时，他就觉得它在心里生长，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搂一下吴园园，亲一亲吴园园的脸蛋儿，吴园园的青春气息和香甜的津液，再一次滋润了颜梦回心中的那棵小芽，这个小芽又长出了一片小绿叶儿。
每当吴园园到颜梦回的办公室去时，李玟总是把办公室的门关得严严的，不让过往的人看到吴园园不在办公室，让人浮想联翩。李玟觉得颜梦回挺可怜的，真是应了“小时了了”的不幸预言，有时，李玟逗颜梦回，说他是仲永，是可伤的。
颜梦回自己也认为自己比仲永还仲永，至少，仲永还有人伤，自己呢，连个伤他的人都没有，自己也不配人来伤，混到今天，能够得到吴园园的青眼，他已是感激不尽了，同时，他又恨吴园园，吴园园让他那棵早已枯萎的树又活了过来，搅乱了他平静的生活。
颜梦回一见到吴园园，就知道自己又要重蹈覆辙了。躺在床上，颜梦回真的哭了，眼泪打湿了枕头，有几滴眼泪还顺着腮帮子流进了他的嘴里，又苦又涩又咸，索性，他哭出了声，哭个痛快。
从小，颜梦回就爱哭，哭是他征服家里人的有力武器，使他在家里的利益最大化，每至此，他妈就叹口气，说：“真是刘备转世，但愿你能哭出个天下来。”
颜梦回哭够了，坐了起来，下了床，扯了个枕巾抹了下脸，把脚套进拖鞋，回身将其他枕巾、被单以及一些小零碎都抱在怀里，走出卧室，进了厕所，打开洗衣机，将这些东西一股脑扔了进去，又到厅里，把挂在那里的裤子摘下来，挨个将兜掏空，把掏出来的钥匙、零钱、卫生纸、名片随手扔在书架上，脱下身上穿的背心，然后拎起裤子一起扔进洗衣机，顺手将洗衣粉打开，倒进洗衣机，砰，关上洗衣机的盖，按了一下开关，洗衣机便开始咣当咣当地转起来。颜梦回走出厕所，一屁股会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扭头找到遥控器，打开电视，无目的地换着台，心想，人要是电视就好了，遥控器一动，一切都消失了，再哭再闹，再恩再爱，再喜再乐，再悲再哀，只要轻轻地按，一切结束，多好。可惜，人生如戏，真的不是电视里的戏，只要戏一开场，就必须演，没个结局都不行，要是喜剧还好，悲剧就惨了。颜梦回痛恨自己为什么总是演悲剧，而且还都是爱情悲剧，总是演得那么认真投入，掐死它！颜梦回恨恨地关上电视，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因为眼泪流多了，眼睛有点发干。
颜梦回像其他大学生一样，要到下边挂职锻炼。他挂职的那个乡，真是闭塞，突然来了个小大学生，还挂着个副乡长的头衔，全乡老老少少凡走过他的住处，眼睛都会留恋地回头张望几次。
颜梦回非常清醒，自己是个人才，决不能栽在这里，儿女之情？那也得等到回去再说。可是颜梦回太小，定力不足。
当他一人躺在床上时，那个小虫子便从他的大腿往上爬，直爬到他的心里，让他夜不能寐。听着窗外的风声，布谷鸟的叫声，槐花落地的声音，蛙鸣、虫吟，特别是那缺月、圆月透过窗户，照在他的床上的时候，颜梦回的心就像这月亮，缺缺圆圆，圆圆缺缺，这时，他多么希望来个孤魂野鬼，狐仙树精什么的，他等待着她们的造访。但是，颜梦回忘了，这些什么精可不一定一定是些漂亮善良的美女，这一点颜梦回没有想到，万一来个金刚夜叉什么的，怎么办？中了蒲松龄的毒，净想好事，是颜梦回的一厢情愿，这就是颜梦回，总是对事物的发展估计不足。
又是一个静谧的夜晚，缺月挂疏桐。颜梦回的心像散落在地上的月光，随着树影漂浮不定。这时传来清脆的敲门之声，颜梦回心里一惊，光着脚，小跑着到门口，打开门，是乡里的忠厚长者，颜梦回应该叫他爷爷。
爷爷请他到寒舍小饮。颜梦回觉得自己就像那个苏东坡夜访张觉民一样，踏着斑驳陆离的树影，心情激动地去爷爷家饮酒，太有诗意了，颜梦回好像是回到了一个梦里。
爷爷已经准备好了一桌菜肴，端茶倒水的是一个穿着红花衣服，一根大辫子拖在身后的姑娘，竟是小芳。爷俩喝得高兴，谈得投机，酒逢知己，推杯换盏，一老一少，红颜白发，颜梦回诗性勃发，举酒高吟，当然吟的不是自己写的诗，而是那些有雄心壮志的人士写的有雄心壮志的诗，激励着颜梦回这样有雄才大略的人，诸如什么“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丈楼，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觅封侯。定将捷足随途骥，那有闲情逐水鸥，笑指卢沟桥畔月，几人从此到瀛洲”之类。
颜梦回少年得志，中学入党，自以为精通政治，善长辩学，一只脚还没进大学呢，就与著名大学教授合作出版哲学读本了。着实让当地那个小县城刮目相看了好几年。他也确实是天之骄子，以本地区文科状元身份，踏进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北京大学，高材生！颜梦回的头总是向上昂着，皮鞋总是一尘不染，走起路来一派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今晚，月色当空，酒兴正浓，真是人间天上。颜梦回更加得意。
“颜同志好口才，”爷爷捻着稀疏得几乎不存在的胡须，赞赏着颜梦回，“少年有为，前途不可估量，不可估量啊，人生一世，几大乐事，颜同志几乎占全了，少年有为啊，有为啊！”
颜梦回突然觉得很空虚，人生乐事，最大的乐事莫过于男欢女爱，而颜梦回似乎至今没有近过女色，不是他不想，而是坚强的意志，将自己的好色之心收了回去，前程重要还是女人重要？颜梦回自上初中起，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看着那些偷偷摸摸、卿卿我我的地下工作者们，颜梦回就一脸的不屑。大学四年，多少青春玉女、才女主动要拜倒在颜梦回的才学之下，妄想与颜梦回成秦晋之好，都被颜梦回严正拒绝，颜梦回的志向是解民于倒悬，救人于水火，改良天下，富国强民，他的行为都是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之类，所想所做皆大事。有一次，当颜梦回的领导出行美国，偶遇颜梦回的大学同班同学，谈及颜梦回时，那位已身居中位的驻外工作人员的那一脸的虔诚崇拜之情，着实令该领导对颜梦回刮目相看了一阵子，橘过淮而为枳，信矣！
乡下经常停电，一到停电，乡广播站的广播员，那个长得很甜的梳着铁梅辫的女孩子，真是太巧了，叫王小芳。小芳姑娘对颜梦回梦回莺绕，对颜梦回打着“纵被情郎弃，不能羞”坚决主意，没事时，总是过来与颜梦回呆一会儿，希望颜梦回对她有所表示，可是，颜梦回是什么人，哪能因为这点儿女情长，断送自己的宏伟志向，况且，颜梦回的爱情哪能在这里生根开花。所以，颜梦回几次看着小芳那嫩嫩的胳膊、大腿，他都将欲火压了下去，不能犯错误！他的心一次一次这样告诫他。唉，要是木头人多好，还能摸一摸，这可好，一摸准出事。颜梦回暗下决心，以后找对象，一定要脸白牙齐，就像小芳这样。有一次，小芳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颜梦回的脸，颜梦回神色镇定地将小芳的手从自己的脸上挪开，就在手与手接触的一刹那，颜梦回觉得一股热流直奔心头，因为颜梦回没有触过电，不知道过电是一种啥滋味儿。
颜梦回只觉得重复着花好直须折，莫使空枝迎东风，花好直须折，莫使空枝迎东风，好像是受爷爷的催眠术，反复念着这句是诗非诗的句子，被小芳扶进里屋，软绵绵的床，肉乎乎的身，满屋子泛着红光，颜梦回飘飘欲仙，可生可死，仿佛进了天堂，小芳就是天使。颜梦回哭了。
颜梦回捂着被子，不肯起来，身子一颤一颤的，红色的绸子被一抖一抖的，像被破了童贞一样的伤心和失落。小芳已不知去向，爷爷坐在外间的桌子旁边，失神地看着窗外，红日高照，颜乡长该上班了。
颜梦回仍然是那么气宇轩昂，只是少了些神气。小芳将孩子生了下来，没有要颜梦回一分钱。颜梦回能说些什么呢？望着小芳怀里的这个孩子，颜梦回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敢去碰一下这个孩子，生命真是奇怪，这么轻而易举地颜梦回就有了后，是自己的血脉？这就是自己的孩子？颜梦回心里直吃惊，他觉得那些小说里描写的什么男人有了孩子后的激动都是假的，他害怕，并不是因为这孩子是私生的，孩子嘛，哪一个不是私生的，难到还有公生的吗？
颜梦回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笑了。他认真地看了看这个孩子，确实有点像自己，特别是鼻子，有点像希腊人的鼻子，外直中通，应了相书上说的天庭饱满的福相，但是，他还是不敢碰一下这个孩子。
小芳抱着孩子走了，夕阳西下，小芳的影子消失在大队的下班人群中，消失在颜梦回那双红红的眼睛里。
“嘀－嘀－嘀”，颜梦回被洗衣机的报警声惊醒，他睁了一下眼，又闭上了。过了一会儿，算定了定神，便去晾衣服，有气无力的。看着窗外成双成对飞来飞去的苍蝇，颜梦回就觉得自己活得连个苍蝇都不如，苍蝇对食物、对爱情追逐得那么热烈、执着、自由，那么神气活现，不怕抓不怕放不怕皮鞭打不怕进牢房，而自己呢，畏首畏尾，就像活死人。真是个活死人。
其实不论是小芳还是孩子对颜梦回的生活并没有多大影响，年轻人哪能不犯错误，改了就是好同志，况且，世上并非只有一个小芳。所以，很快，颜梦回就结婚了。妻子集中国传统士人的温良恭俭让和传统妇女的德容言于一身，介绍人粗略地对她讲过有关颜梦回的过去，请她慎重考虑。别看她年龄不大，却是老派的思想，不仅认为错误可以改正，而且替颜梦回抱屈，认为颜梦回是上了当。她对颜梦回的过去从来不问，这令颜梦回很伤感，哪怕她大闹或小闹一场，颜梦回的愧疚也会少一点儿，有时，颜梦回想，这样的女人也没劲。颜梦回觉得婚姻并不存在幸福不幸福的问题，而是新鲜不新鲜的问题，婚姻就像口香糖，刚开始嚼时，又香又甜又刺激，过一段时间后，就只有辣味了，再嚼下去，就只剩下胶皮味了，想呕吐了。颜梦回见那些经常炫耀自己的婚姻如何如何幸福的人时，心里就觉得好笑，觉得他们是在把口香糖当泡泡糖，吹出来的泡泡破灭时沾在瘪下去的嘴周围，有的人吹的大了，连鼻子上都沾满了白色的橡胶，实在滑稽。
颜梦回的雄心壮志自从乡下回来就减了一半，总觉得有人在议论自己，成天疑神疑鬼的，其实并没有人成天想着这件事，只是有人见颜梦回又出风头时，才想起来，他还有个私生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颜梦回的升迁，其实，主要的还是颜梦回的傲气刺伤了许多人，特别是领导同志。
夏云忽来，阴雨相接。颜梦回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在雨中奔跑着躲雨人，一派悠闲。忽然，他发现各种车都茬在了一起，咦，交通警哪去了，他四处一察，原来他们都躲在四周的楼里。这时，颜梦回心底里的正气又升腾起来，他觉得他们太不应该，拿着纳税人的钱，当纳税人最需要他们正常工作时，他们倒躲起清静来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颜梦回回到书桌前，铺纸提笔，给《光明日报》写了封信，批评警察们的失职行为。信写好了，亲自送到机要室，放到机要交换的信箱里，这回他可以踏踏实实地回去看雨中的风景了。回到办公室，雨已经停了。不久，颜梦回也就忘了这件为民请命的义举了。
“他妈的，谁叫颜梦回，打丫的！”一天，司机班的班长和两个司机怒吼着闯进局办公室，非让局里交出颜梦回，看看这丫倒底是什么三头六臂，要会会他。办公室主任施展出一切办公室主任所能用的手段，才让这三个人的火气消了下来。原来，最近单位的车不仅出门不让左拐了，而且回来的车必须到前边调头去，废油跑路倒没什么，单位有的是钱，关键是时间。不仅是时间问题，原来走得好好的，突然不让走，还老被截挨罚，罚到也没什么，反正也不用我们掏钱，关键是领导不干了，怎么回事？咫尺天涯的，过门不入，拉着我们溜长安街呢。司机班长也是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