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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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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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歪在毡子上,接过确加老汉递过来的茶。确加家夏季也喝黑茶,因为没有女人挤奶。可是我宁肯喝黑茶也懒得去那些奶食丰盛的包里串门。老天安排得好,工作在呼和,家在北京,来回串的中间我一年可以遛一趟苏尼特草原。可确加老汉呢,每次来都毫不变样。我总觉着他那双善良的让人心烦的老眼该变变啦,可是来了一看,他就是不变。慢慢地,惯啦,遛这儿一趟,喝几天黑茶,我也像是从老头身边捎回去一丝安静。


牢骚和咒骂

  在斜缓的山麓下面,正当那条窄窄的凹地中间,有过一口井。井台用山上的砂岩块砌成,井口收得小小的,冬天可以用一块牛犊皮盖严,即使是大雪覆盖草原以后,这口井也不冻。从井上瞭望出去,能一直看到敖包泰·塔拉背后的青色丘陵。夏季里,由于阳光的强烈照射,这片辽阔的草原上每一道滚滚的草潮都显得浓重又鲜明。  

  打井队由我、鲁子、李小燕、路不平、老汉确加组成。严格地说,由老汉做饭烧茶,我们仨打井,路不平搞鼓动。因为路不平是瘸子又姓路,所以李小燕给他改名路不平。沤井要用羊粪,拉粪可以坐牛车,就派李小燕和瘸子去戈壁拉了一天粪。牛车颠散了,李小燕灵感一来,就诞生了这个名字。后来回了城一叫,连路不平他爹妈都随着叫了,挺顺口的么。只有确加老汉不叫。 
  我翻译给老确加,路不平就是“jam-mao”,老汉摇摇头,“真可怜。不好,这名字不好。”吃肉的时候,他总是把胸叉骨夹给路不平吃。小徐老师笑了,她笑的时候脸上就露出两个酒涡来,和三十年前一样。那时候每逢我们一(2)班开晚会,小徐老师就跳舞。我三十年前就记住了她那对深陷在双颊里的酒涡。只不过,她那时头发没有花白,我后来问了,她那年才十八岁。小徐老师笑着摘下花镜,“真有意思。”她说,然后又一撩头发。 
  大雪那年封住了苏尼特草原,有谁知道困在雪原上的这支打井队的遭遇呢。路不平的枣红马在清晨卧在雪里,半个脏子给狼掏得血肉模糊。茫茫的、冻硬成一层坚壳的白雪冷冷地闪着光,一言不语地铺向天边,在天边和灰蒙蒙的寒气凝成一片。没有救援,牧民们早就四散着搬到雪小的远方去了。鲁子缄口不骂人了,只是有一回确加老汉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壶白酒,鲁子喝醉了大哭了一场。李小燕也陪着哭了,泪水冻成冰挂在她脸蛋上的冻疮上。是为了什么呢?我对小徐老师讲是为了“活动活动,别冻僵了”,对别人讲是想挖挖看能不能碰上金子。为什么呢?如今我对自己也想回避这个疑问了。尖厉的白毛风怪吼着从头顶上那片圆圆的天上疾飞,雪粒打在井筒上一片沙沙响。路不平不能溜绳下井,蹲在井上头朝下头大喊着风凉话:他妈的别挖啦!苏修一炸全他妈是废墟!……要不就喊:小燕!你怎么不唱啦?舌头冻住啦?……小燕甩一锹红泥巴上去:“去你妈的!”鲁子闷头对准没烧化的冻土犯狠,一顿十字镐乱刨。我那时有个毛病,干活不能戴手套。赤手抡一顿镐,再把冻青的手塞进怀里贴在肉上,登时浑身就冻得一激灵。挖完这一层,再铺上羊粪点燃沤着,三个人抓住粗绳往上爬,雪人般蹲在井沿的路不平伸手一个个地拉着,就这样爬上雪地,蹒跚回家。 
  不过,我们的日子也不光是那些,若是白天沤上羊粪以后,整整一天都能缩在雪丘般的毡包里。那时候我们五个就紧紧围着炉火唱歌,从上午唱到半夜。蒙古包遮得又严又暗,隔着毡墙能清晰地听见雪原上狂风的号叫。斜撑着天窗的巴格那棍,还有我们那截又粗又锈的洋铁皮烟囱轻响着来回摇晃着,像是暗合着我们那不安的烦恼和憧憬。小燕其实在那时才是真正的明星。她那尖脆的嗓门和夹在唱错的歌词中的一连串铃铛般的大笑,成了我们暗淡生活中的生命。她唱《芒比》时,我们开头都有些不好意思,碰上词里的“爱”字时,我们就闭上眼“咪唻斗”一下混过去。小燕在那高扬上去的一句中总是显出了新鲜的温柔:“姑娘她生得美丽非凡;她那双大眼睛又黑又亮”,那一瞬我们都颤抖了,好像一只温暖的手正抚过我们还太年轻的心房。于是我们用男声低低地接上去:“从那时我变得更加坚强,更加热爱古巴我的故乡。”就像是诉说,就像是在这被世界遗弃了的雪地上在立着一个没有人听的誓言。那时炉火熊熊地烤红了我们的脸。我看见鲁子、路不平和小燕他们粗糙冻裂的脸上正流着晶莹的目光。我们衣衫褴褛,皮袍子上缝着布补钉,狗皮帽子磨得秃秃的,七八只放肆地伸向炉火的赤脚丫子上黑垢成巴,人人顶着一个冻成紫黑色的圆鼻头。是的,我们就像真正的牧人一样,我们就像穷苦的牧人一样。我们就在那遥远的草原上,用牢骚和咒骂,用憧憬和失望,用忍耐和歌声,用沉重的劳动匆匆送走了我们的青春……  

  阿伽,我朝确加老汉唤道。一片云影移过来了,草浪上涂上了一大块暗蓝。那片红胶土不那么刺眼了。 
  唔,老汉漫声答道,要茶么?他举起铜勺子。 
  我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睡吧,伸直腿,解开腰带睡吧。 
  可是我还没有饮马。 
  我去,孩子。你睡吧,一会儿我去饮马。 
  那……我睡啦。 
  凉爽的风从撩起的围毡下面穿过。使劲地伸直双腿,那风就梳弄般拂过全身。我沉沉睡了。牧草的潮声窸窸窣窣,我辨不出那是流水还是老确加缓慢的蹄音。


红井

  有一匹白鼻梁的小马在一条汹涌的大河里奔跑,那河浩浩荡荡,一泻而下。小马踩着波浪,惊惶又奋勇地睁着一对琥珀般的眼睛。听不见蹄音,只听见澎湃的流水轰响,那河卷着小马冲过来了。 
  小徐老师在那小学校里被人称作“徐老”。她愤愤地说我太消极太放纵。你简直是完全变了!她说。鲁子娶了个卖酱油的,鲁子一掏刀子,她就乖乖的了。现在鲁子正忙乎着帮她调到卖卫生纸那个组去呢。确加老汉一辈子骑过烈马吗?十几年前他就骑一匹打也不走的褐色马,十几年后他还骑一匹打也不走的褐色马,每天为饮他这匹老懒马辛苦。路不平不宣传第三次世界大战了,一心想上苏联留学,他叫我给他找路子定做一双帅点的皮鞋,一双一脚高一脚低的皮鞋。我告诉他说,穿什么鞋也没用,你上了莫斯科一样是路不平。小燕给我唱完以后等着我夸奖,我说,跟他妈猫叫差不多。她气急了。我又哄她说,你要请我吃一顿我就夸你。还有那口井,那井现在是一滩红土,一堆废墟。我也是一堆废墟。我没有小燕的嗓子也没有路不平的文化水儿,我也不打算天天瞧着一个会骂大街的货回来把胭脂搽在酱油味十足的嘴上。  

  那口井玩完啦,现在是废墟。我告诉李小燕说。 
  小燕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半晌,“他妈——的”她骂起来。 
  我又去告诉路不平。 
  “什么?!”路不平愣了一下。“亏啦,咱们哥们。”他总结道。 
  鲁子,咱们那口井,现在他妈一片废墟。 
  鲁子瞟瞟自己的肩膀。“废他妈的墟去!”他低声说。 
  我做点买卖。要用蒙语,苏尼特草原上还没来得及引进“转卖商品专业户”什么的新措词。所以,牧民问:“qiyaudeyarajubei(你来干什么呢)?”我就回答说:“Bi投机倒把hina!”意思不用说就是:“我投机倒把来啦!”于是大伙哈哈大笑,乐得不行。我从北京弄点时俏衣服,在呼和的沿线上,随走随卖随花随玩。中途我在确加老汉的小套包里住几天。只住几天,帮帮他饮那马,再好好睡上几天。 
  草原变成了大海,草浪哗哗地激荡起来,扬起半天高的水花。从远方敖包泰·塔拉那片青蓝的山影里,弥漫着一派朦胧的水气。每当傍晚没有云霞的时候,草原就在我眼前渐渐地变成了这样的大海。我能一直靠着毡墙坐着,一直盯着这个海没入黑暗。确加老汉也不打搅我,他叭嗒着一支锡烟嘴的烟袋,也盯着那个海。 
  你看见那个海了么,阿伽?我望了望老头的脸庞。在青色的暮霭中他脸上的皱纹丝丝如刻。我们目光相遇后他就微笑了。我又觉得不能理解,世界竟会有这样善良又安分的人。他铜一般的脸庞衬在弥漫的青青暮色中,我受了感染,在那样的瞬间我觉得自己也深沉了。 
  那烟一样青蒙蒙的海飘摇着,红井的废墟已经看不清了。 
  小徐老师,那个舞叫什么名字? 
  《大坂城的姑娘》,你怎么还没忘掉它呢? 
  井水是在春季里,是在五月初涌出来的。我们打井时,在寒气袭人的井筒子里,只看见过壁上的冰层。鲁子一镐砸下一块冰来。小燕第一个咬了一口:“妈呀!甜——”于是我们就都啃起来,满井筒里都是嘎崩嘎崩的脆响。  

  砌井时,粗粗的大绳磨断了。有一块石头擦着鲁子肩头砸下一丈八尺深的井底。鲁子肩膀上嗤地一声,先跳出一团白白的袍子里的厚羊毛,接着就渗出了殷红的血。路不平从井沿上跳起来,暴怒地朝我大骂:“×你妈!”我吓呆了,哆嗦的手提着那截大绳。可是鲁子说没事,果然,那血止住了。鲜红的一块血冰冻在鲁子硬梆梆的肩膀上。 
  水是五月里涌出来的,老确加在井上提出第一桶水,饮了他那匹打也不走的褐色马。 
  然后我们撤走了,去新的地场接着干活。我们像游牧的羊群,像流浪汉,我们转悠着卖力气,我们忘了我们干过多少活,住过多少营盘了。 
  那井后来被牧民称为红井,为的是那些红色的冻土。水很清,水深五尺,秋季一天能饮一群马,四五群羊。


心上有了一座废墟

  那回我走的时候,确加老汉问我什么时候再来;我说,临死以前再来。我每次和确加老汉分手都这么告别,我恶意地想看看他那有些难过又有些难堪的躲闪开眼睛的神情。 
  下次我再来时,你还骑这匹臭褐马么?  

  嗯,也许吧,这马别人都不爱骑么。 
  我恨恨地真想揍他一拳,如果他不是老头的话。 
  我们不愿意走近那堆红胶土,但我们俩不觉地都瞟着那堆红胶土。它真红得刺眼,准有一天有人会把它埋了。草原就是草原,应该是绿绿的一片。路不平说对了,真用不着苏联飞机来费事,该变成废墟的自己就会变成废墟。 
  明年,冬天来吧。确加阿伽说。 
  为什么?冬天太冷。 
  冬天我可以给你杀只羊带上,他诚恳地望着我。 
  你应该学习,小徐老师绝望地对我喃喃道。 
  学习?行啊,我想转学进你们的学校。可是,我狠狠地从牙缝里挤着说,你们要敲两千块才给办转学手续。我无畏地盯着她。不对吗?给一个学生转学就得两千块!小徐老师,你想让我学这个吗? 
  小徐老师眼里一下子涨出了泪。我后悔了。我总是对自己最喜欢的人蛮不讲理,我真想扶住小徐老师瘦瘦的肩膀说,我只对最好的人才蛮不讲理!可是我一动不动,心里充满了歉愧。我第一次发现:我好像把她当成了……妈妈。 
  小徐老师,我叫道,冬天放寒假时,别犯傻给那伙臭学生补课啦,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她叹了口气:到哪里去呢? 
  去草原。去苏尼特草原。 
  噢,去你那个插队的地方。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小徐老师。去吧,我带你去,那地方我熟。我可以把小燕也拉去,让她陪你。小燕?小燕也是我们那儿的知识青年,现在呆在文工团练猫叫呢。去吧,小徐老师,回来的时候我保准给你背上一只肥羊!…… 
  可是,可是—— 
  别可是可是的啦!我冒火了,憋出一句娃娃话来:你要不去我就不理你了!小徐老师笑了。我知道她一定又想说我“好玩”,于是我赶紧喊道:“一言为定!” 
  小徐老师缓缓地点了点头。 
  冬天的大雪会覆盖一切。当燃料充足,毡子厚实,新买来的粮食堆在包角,冰硬的肉塞满门外的箱子车时;特别是当你没有畜群的牵挂,没有沉重的活儿干的时候,草原上的冬天是美妙的。 
  茫茫的大雪从十月份就不再融化,当然不算“胡天八月”的初雪。雪层在没有成灾的年头里是柔软的,晶莹雪白地铺满大地。晴天的日子里,有时雪原上也会出现虹彩,当然不像雨后的七色天桥,雪原上的虹彩是捉摸不定的,只在难得的刹那间出现。那时,山峰堆白砌银,平原一望素白,人的心情会像安睡那样清醒又平和。 
  我要领着小徐老师到雪原上去,在那里,我会丢开油滑又粗野的腔调,随便给她讲讲雪原。我知道用套马杆拧住沙狐的长毛把它从洞里提出来的故事,我知道许多她听了一定会感动的牧人们的故事。我们一块喝着确加老汉的咸咸的黑茶,过上一段休息的日子。我还会把小徐老师的话翻译给确加老汉听,我估计老汉听的时候一定是正襟危坐,一副敬重的姿势。你会深深地陶醉的,小徐老师。你会在傍晚时分,背着明亮的暗雪,为老汉那张古铜般的饱经风霜的脸庞吃惊,你会试着慢慢骑在那匹褐色马的鞍上呆一会儿。你也会在那生活中找到宁静与平和,在不觉之间增添些应付万事的本事。你会在温暖的夜里听见雪粒打在毡墙上的沙沙响,会听见柔软的雪片冻结时的清脆折裂声。我知道确加老汉知道了你的艰难,一定会在送行那天塞给你几张又皱又脏的钞票,也许是七八块,也许是十几块。那时你就会露出你的酒涡,露出你十八岁从师范毕业,穿着一条黑绸裙来到我们一(2)班时常常挂在颊上的那对醉人的深酒涡。我会起哄,不给你翻译你推辞的谢语,我告诉你蒙古人风俗是分手时客人跳舞。那时老确加会羞答答的;而你也许倒会真的跳一个。我觉得,你在茫茫雪原上,撩着花白的头发跳一个《大坂城的姑娘》是一件伟大的事,你不觉得吗?  

  是的,冬日的大雪会覆盖一切,会覆盖住那片刺眼的红泥废墟。雪后的天空下,大地是纯白无瑕的。 
  大雪会把那片废墟掩盖。我也会把关于它的事藏起来,不让它去扰乱小徐老师的童心。那口井要不是成了废墟,我们到今天就连废墟也没见过呢。而现在,我们的心上有了一座废墟。


北京草原

  要躺在那雪封的草原上悠闲地吹口哨,呷着酒和确加老汉漫声闲聊。这是我的休息方式。一个月以后,我就会觉得又放松又壮实。遛在大街上,觉得自己活像个西部枪手。那会儿,我猜我还是得做点买卖,背上一包袱港裤港褂到处转悠。不过那是以后的事,少不了的事,用不着现在盘算。  

  现在我只盼着冬天快来临,只盼着在大雪遮盖的纯白世界里,无拘无束地遛一遛。我在这大都会里也总是无拘无束地遛,可是我不知怎么回事觉得遛不够。 
  在冰封雪飘的冬季草原上,我会梦见一匹奔跑在汹涌大河里的小马。它毛色漆黑,神情天真,踩着翻腾的波浪,挺着光滑的脖颈。你也会梦见的,小徐老师,你会梦见一个从高高的大坂城的石路上走来的美丽姑娘。 
  等我们醒来以后,等老确加慢慢悠悠地备好了他那匹打也不走的褐色马以后,我们可以在青蒙蒙的黄昏雪地上走一走。也许,我们三个会在那时看见一片无边无际的、深沉的大海。 
  一九八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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