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吧,吃了再添上。吃好了就在这屋住下。你沙漠里转了的人么,一准累乏毁啦。”他喜洋洋地说着,把酸汤哨子面摆在蓬头发面前,然后站在一旁伺候,袖着手,眼睛亲切地睁大着。
蓬头发觉得有点害臊。这么朴实的人,他想,都不问问我的来路。“我是博物馆考古队的,上这里来出趟差,”他自我介绍着,“给你添麻烦啦。坐下就吃,看我多没出息。工作没能干成,还这么坐下就吃。”他望着冒热气的大海碗说。
韩三十八替他拿起筷子,双手递上说:“你受了苦啦,快别客气。工作,非得进沙窝窝?”
蓬头发解释道:“找一个叫特古思·沙莱的古迹。”他长长地喝了一口热汤,“特古思·沙莱,不懂么?是维族话,就是九个城堡王宫。”
“九座宫殿?”韩三十八惊叫起来。
“是啊。可是,我没本事,没找着。”蓬头发想起了自己烧锅炉时看见的那个巨影。那影子很大,它把我骗了。
当然找不着呐,韩三十八想,祖辈那么旺的血性都没找着么。我背了整整一羊皮口袋凉水,进去三天也没找着。原来,他仔细地端详着这风尘仆仆的蓬头发。原来这年轻人是来找九座宫殿的。蓬头发埋着头正在狼吞虎咽。这是个自己人呐,他注视着那一头乱发。当然,记着九座宫殿的人,一定是自己人。
“别难过,慢慢吃,要些辣子么?”韩三十八把辣椒油往前推了推。“那个地方,真主把它藏起来啦,咱们寻不上它。喏,辣子。”
蓬头发满头大汗地吃了一碗又一碗。等肚子胀得再也填不下以后,他疲惫不堪地挥了挥手:“寻不上,是啊,没有办法。回去吧,明天我就回去啦。”
韩三十八赶紧提醒说:“那只有搭马壮儿的手扶。明天马壮儿的手扶走和田,”说着他有点不安了,“我去寻马壮儿说说,那人听我的。若不然,明天马壮儿的车一走,就没有交通啦。”
蓬头发沉默着,好久才说:“找马壮儿去。”
两个人走出土坯垒的矮院墙,天已经黑了。这个小村庄的顶空好像没有隔着云彩空气,黑黑的天上灿烂地缀满了银闪闪的簇星。歪斜的泥屋静悄悄的,明暗不等地点着橙色的灯火,南边暗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凭着夜风能觉出那大沙漠低沉的气息。韩三十八瘸拐着,领着蓬头发,拐过一道道院墙朝小村深处走去,时而有一些细细的沙粒随着夜风,轻轻地拂打在他们身上。
一九八五年一月
有魔力的泉眼
在我们这个游牧民族的母语中,表示“白色”的形容词Ak的含义远非那么简单。自古以来,它总是含蓄地、双关地寄托着我们的感情、我们的偏爱和我们对人生的看法。我曾经试图寻找一种完美和贴切的译法,来表达Akbulak这个词组的意义,可是我不能如愿。于是,我只好改用直译的办法,把它译为“白泉”,并作为这篇小说的题目。
——作者
当人心事满腹的时候,坐在长途公共汽车临窗的座位上,到天山腹地的草原去旅行,是一种最好的排遣方法。离开了嘈杂、拥挤的城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团白云朝着草原的尽头接连飘去。白云后面,极目所见,那雄伟而秀丽的天山山体就舒展在你的眼前。仿佛从雪线那儿倾泻而出的嫩绿的山前草原,一直向着你的怀抱伸来;抬起眼来,高处密密丛丛的松林,还有星星点点地从巍巍的山顶一直扎到湍急的河流旁的哈萨克人的帐房,都会闪烁不定地映入你的眼帘,挑逗着或是安慰着你的情思。
——可不是么?艺术正挟带着时代的热潮汹涌奔突,波士顿交响乐团赢得的雷鸣般的掌声,也正在撼动着我们的天山和草原。当和你同年,甚至比你年轻的人,都已经写出了轰动一时的歌曲或乐章,而你却面对着乐谱一筹莫展的时候,歌舞团领导却冷冰冰地说:“喂,艾力肯!准备一下,到伊犁去体验生活!”难道你会不是心烦意乱吗?……
在我心事重重地接受了歌舞团领导交给我的“体验生活”四个字的指示,茫然地登上前往特克斯的班车以后,我逐渐发现了坐长途车的这种好处。我的烦乱的心绪在这广袤的哈萨克草原的怀抱里渐渐平静了。当汽车摇摇摆摆地碾着浅滩底的花石子,驶过汩汩而去的溪流时,我注视着车轮溅起的浅蓝色的透明浪花,享受着那摇篮般舒适的颠簸,完全忘掉了自己的烦恼。
有时汽车会靠得很近地驶过一些帐房。那些巴郎子们争先恐后地挤出毡房的门,然后又在旅客的目光下胆怯地向后缩着。他们一眨一眨地闪着长长的睫毛,好奇而又害羞地盯着我们这些乘车人,仿佛我们是一群幸福的宠儿。他们的光脚丫揉搓着地上的羊粪球,破烂的衬衫袖子擦抹着鼻涕。你不会忘记这些孩子的眼睛和眼神,那显示着突厥人血统美的大眼睛,那渴望知道汽车前往的神秘世界的、令人心疼的眼神。那时,我的心突然颤动起来,好像这些哈萨克巴郎子唤醒了我儿时的记忆。哦,艾力肯,你是多么幸运啊……
幸运么?……不,我还不能因此同意那些哈萨克老人的感慨万千的结论。他们总是拍着我的肩膀,脸上浮出爱怜的神色:“唉,幸福的哈萨克小鸟儿哟!……不过要牢牢记住:幸运的赐予者是胡大!”不,幸运和道路是我们这一代踩着荆棘,咽着泪水才争来的。老人家,你们怎能知道,在生活和五线谱这两道陡峭的阶梯上,我们曾经怎样地登攀过?我们曾经步行穿过炎热荒僻的戈壁滩,用充血的手扒开砾石,吮吸潮湿的砂子上的水滴。哦,当我提着一个绒线马褡子,走进大学艺术系玻璃砖的大门,走进大提琴、双簧管、圆号,还有贝多芬、肖邦和十二木卡姆(维吾尔古典名曲)的深邃海洋后,你们知道吗,一个哈萨克牧人的儿子曾经洒过多少血汗和泪水?……
长途公共汽车颠簸着。它很快地把几片戈壁滩甩在背后,然后开始沿着盘山道上坡。照不到阳光的阴坡松林呈现出一种绿得发蓝的色彩。在一丝长长的游云上面,可以看见山顶上的几座帐房。阿吾勒(哈萨克族牧人的聚落)里冒出的白烟和那一丝云彩融到了一起,缓缓地在天空里飘动着。
这时,所有车上的人都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瞧,赛里木湖!……”
难道人间还能有第二个这样美的湖么?
只有天山的雪水才能汇成这种碧蓝碧蓝的、梦幻一样的湖。当然也只有天山才能用它的松林、白云、毡房和马群来衬托这蓝得迷人的湖水。遥远的天山雪岭就那样一丝不动地倒映在湖水中,没有帆影,没有水鸟,连白云也在湖水里静止不动。万物都被赛里木那蔚蓝的美丽惊慑了,凝固了。在这儿,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向赛里木湖顶礼。而那湖水却无言地沉默着,静静地把从蓝幽幽的深处升起的醉人的美显示给一切崇拜者。
赛里木湖!我悄声地呼唤着。你是哈萨克草原的骄傲。我明白了:我离不开你。因为哈萨克既然有了像你这样美的湖,也就应当有像你一样美的音乐。不要总是用你的美丽折磨人吧!你该明白我的心有多痛苦。给我指一条路吧,你看我正在迷茫的沙漠中煎熬。告诉我,你那蓝宝石般的深渊里埋藏着的有魔力的泉眼在哪里?告诉我,该怎样我才能捕捉到表现你的手段、形式和旋律?唉,我的赛里木!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我的赛里木
“我的赛里木!……”身旁也有人在用哈语低声叹息着。这是一个喉音浑浊的男人的声音。我转过身来。
他不属于天山和阿勒泰山牧区常见的那种肤色黝黑、目光锐利、放荡不羁地斜咬着莫合烟的剽悍的哈萨克牧人。无论从他那窄削的肩头,和善的眼睛,还是从他正襟危坐的姿势看来,这个人都显得太老实,太普通了。发现我在瞧着他以后,他的两只手便不知所措地摸索着一柄竖放在怀里的冬不拉。那琴没有漆过,大概被羊油和手上的汗水打磨得太久吧,原木色的音箱已经变得黑亮光滑了。
“Salawmagalaykum。”我首先用哈语向他致意。
我们很快就熟悉了。显然,车上乘客中只有我们俩是哈族。这个五十岁的牧民名叫乌马尔别克,是塔尔巴合台地方的一个牧马人。他刚刚把卖向内地的马群赶到乌鲁木齐,现在乘车返回。
“咦,您为什么朝伊犁走呢?”去塔城的交叉路口早就错过了。
“想到家乡看看。我是特克斯地方的克扎依部落的人。离开家乡已经快十年啰!”
“啊,现在可是回家乡的好时候:马奶子,羊羔肉,您的亲戚们会使您快乐的!”
他没有回答,脸上现出一道严肃的神色。我望着他那黧黑的、专注地望着窗外湖光山色的侧影,没有继续追问。人生是多变的,谁知道在这些深深地刻向眼角的皱纹里,埋藏着怎样不堪回首的往事呢!
长途汽车在陡峭的果子沟山道上呜呜地哼着爬坡。一个哈萨克姑娘吆着几头乳牛从一边走过。她的花裙角飒飒飘着,漫不经心的骑姿显得婀娜健美。我痴痴地望看她驱着牛跑向一株巨大的伞形塔松,此刻那儿正是炊烟袅袅。
一个灵感突然跳了出来:哎,如果谱一支《美丽的姑娘》的电子琴曲,效果会是怎样呢?
不知不觉地,我哼起想像中的这支曲子。也许是这支歌子实在太普及了(它不仅在新疆,就是在内地的汉族同志中间也是家喻户晓),也许是因为我在开头、结尾和乐曲中间哼出那么多的变奏和各种乐器的音响,所以乌马尔别克老汉很快猜到了我的职业。
“年轻人,你……是个音乐家吧?”
“哪里,只不过是在歌舞团搞作曲工作。”
他马上把那支木头削成的冬不拉往怀里抱了抱,并且改用“您”这种尊敬称谓。他充满敬意地望着我,连姿势也坐得更端正了,仿佛坐在他旁边的我并不是个初出茅庐的二十来岁的巴郎子,而是一位功成名就的音乐大师。
“您的工作一定很忙吧?……不用说,您一定读过很多很多书啰!……听说,您们那儿的冬不拉是能通电的,是么?……”
我随口回答着。当然,这样的谈话是一种享受。不是吗?他就是我们的哈萨克民族。而他的态度,就是我们民族对我以往努力的评价。有时他的问题过于常识化了,我回答时便不免有些敷衍了事。当我用眼睛瞟着车窗外的夏季牧场时,乌马尔别克马上知趣地缄口不问了,等我再次转过脸来时,他立即就会提出下一个显然想了好久的问题:
“您已经写过很多冬不拉曲子么?”
……总之,在这漫长的旅途上,我们已经成了朋友。晚上在那种蹩脚的小店里,我们同住一间客房。待兴致勃勃地喝上四百克“头痛大曲”后,我打开录音机,和乌马尔别克一块随着音乐低声吟唱。早晚上下车时,乌马尔别克总是抢先拎起我的手提包,朝挤作一团的乘客嚷着可笑的汉话:“喂咿!不挤不挤!我们这个包包子里机器有!不能挤-嗬咿!”我呢,有时也帮他提着那柄冬不拉。我已经在暗自考虑:是不是干脆就随他走吧,到他的家乡和亲戚们中间去体验生活。
可是,有天晚上我们之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
那天晚上住在伊犁,房间里的有线广播扩声器响了起来,正在播放哈萨克音乐。
“听!快听!”乌马尔别克欣喜得像个孩子。他坐立不安,跑到喇叭下面边听边叫:“听,冬不拉!您知道的,这是《春光》!……”
《春光》是这几年来很出名的一支曲子。作曲者在这里大胆使用了冬不拉齐奏和管弦乐配合的手法,是我们新疆音乐界的一首上乘之作。在这支由伊犁和阿勒泰文工团联合演奏的乐曲中,几十把冬不拉整齐地奏着,听起来宛如排成队列的马队驰过山岗,又宛如天山林海的松涛和数不清的溪水奔流。在这深沉的低音齐奏中,一阵婉转悦耳的管乐像流入渠道的清流一样涌了出来,奏出乐曲的主调。在这雄浑的合奏中,那管乐声像飞越高山峻岭和辽阔草原的一群夜莺,那么轻柔,明快,甜美,诱人。毫无疑义,作曲家是选用这一组西洋乐器来传达曲子中表现的春天信息的。我听着,觉得它们是那么优越,高傲,和不可否认的美。而我们的冬不拉呢?只能在曲子中成为公社的山河,牧场,牛羊,成为朴直浑厚的和声。怎能否认呢?冬不拉!自从我们哈萨克的远祖黑林拜克创造了你以来,你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
哈萨克人的心声
“嗬咿!多么响亮的冬不拉!嘿,真美!”乌马尔别克没有理会我的心绪。他紧抓着自己的那只琴,点着头,晃着肩膀,打着拍子,兴奋地不停抚摸着琴弦,似乎也想随着弹上几声。
唉!他们对音乐的全部理解,只是区别音量的大小。他们既没有发现自己的乐器在音乐中的地位,也不理解正在苦苦探寻着的、自己的作曲家的痛苦心情!
啪地一声,我关上了扩声器的开关。
“咦,——怎么了?”乌马尔别克愤愤地朝我嚷了起来。
我没有说话。不过我觉得出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我脸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并且在微微地痉挛。
当笑容和那副孩子式的神情消失以后,老汉的眼神突然显得黯淡了。他生气地、委屈地望了我一眼,抽出一条报纸,卷了根粗大的莫合烟。他侧过身去,摩挲着那柄丑陋的、黑呼呼的木琴。冬不拉的音箱被他摸得发出沙沙的响声。灰蓝的烟雾罩住了他。在黄昏时分的房间里,隔着弥漫的烟雾,他佝偻瘦削的身影显得那么迷惘而孤独。
“老人家,一块去吃饭吧!”
我和解的口气并没有生效。当我独自坐在食堂油污的方桌前,索然无味地吞咽着七寸盘子里的拉面时,我后悔了。
你忘了这是一个终年在高山牧场上甩着套索的普通牧人,他们对艺术的要求是多么淳朴而简单呵。只要听到他们熟悉的冬不拉的弦音,他们就会激动得跳起舞来,你不是曾为那样的厄鲁特蒙古人感慨不已么?他们骑着牛,驮着儿子,走三十公里山路去看一部低劣透顶的新片子,为的是那部影片上有穿蒙古袍子的演员。《春光》是上百人的大型乐队演奏的哈萨克名曲,冬不拉手在乐队中坐了整整三排。难道一个普通牧民能不为这样的演奏倾倒吗?唉,艾力肯,你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家伙,你怎么就不能体会一个牧民的心呢?……
我努力挽回自己的过错。回到房子里,我主动地同乌马尔别克闲扯,说东道西。我打开录音机,把广播中的歌和乐曲都录下来,再放给他听。乌马尔别克并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一会儿工夫,他就又接连提起那些儿童式的问题来啦。
当富有传奇色彩的方形渡船把我们的长途汽车运过浊浪滔滔的伊犁河以后,我们就算告别了伊犁——这个簇居着西装革履的维吾尔美丽少女的绿洲,也离开了这里洋溢着的、那过分浪漫和奔放的、中亚细亚式的明亮的生活气息。满身尘土的公共汽车开足了马力,在绿茸茸的山前草地上飞驰,远远可以看见特克斯河像一条缓缓滑过草滩的绿绸带。我们已经进入了牧区的最深处。粗犷的牧民的吆喊和锐声口哨,酷热的晴空上的烈日,还有新上车的旅客身上那呛人的马奶子酸味儿,组成了一种粗鲁、勇敢、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