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座宫殿
韩三十八专心地挖着渠,匀着使着力气,微微地眯着胀疼的双眼。累渴了就扯过瓦罐喝上一口。原来马壮儿溜了和田也不要紧呢。他想。昨天晚上找马壮儿商议的时候,心里还有过一阵不痛快。其实你是怕拖着残腿干不了,暗暗地想靠着马壮儿帮一把。他噗哧笑了,觉得昨夜晚自己的心思那么可笑。要紧的是个心劲,他想。他又修好了一个缺口,慢慢地顺着老渠沟底往前走。人哪怕真的到了绝境,只要心劲不死就有活路,你用不着年轻轻地为眼病和这条不灵便的腿犯愁。听老人说,韩姓原来不是回回,是循化十二工的撒拉。十几个村子给朝廷杀得剩下没几户,可是这几户人心硬得很,从死人堆里逃出来,顺着大沙漠边边来到这里。从循化厅到这大沙漠千里万里,从撒拉变成回回转了几转,可是那几户人到底没绝掉。“一股心劲”,韩三十八想着,手下的锹使得更重了。挣份家业难呐;挖条渠,盖个屋,寻个妇人都难。稳住心,慢慢干,苞米地试试换上麦子,下一步再接过那个妇人。等有了钱,许也能在这红胶土上盖三间砖瓦房哩。他独自遐想着,不急不忙地运着力,一锹锹地挖着渠底的粘土,慢慢地干得天色近了黄昏。远处那片迷茫的小屋上升起了炊烟,沙漠上淡红的落日显得柔和了,浓绿的苞米叶子变得黄灿灿的。
韩三十八捧起瓦罐时又愣住了:在黄昏的沙漠上,那深褐色的起伏棱线上有一个人影。韩三十八费力地转了好一阵脑子才想起来,昨天中午有个蓬头发的外来人独自进去了。夕阳映照下,沙漠在南边舒展着又圆又滑的弯弯棱线。向阳的沙坡纯净平坦,没有星点杂色。那个小小的人影在迎面的沙丘上蠕动着,像个小虫那么清楚而微小。
是他呀,韩三十八惊奇地想,昨天中午他不吭声地过去了,在里面差不多两天一夜。该回来啦,他肯定渴得皮都焦了。你去那里头寻个甚呢?那是个海,人神都过不去的海。韩三十八摇摇水罐,还有清清的半罐凉茶水。我那次比你气血还盛呢,我在里头蹲了三天三夜整。韩三十八回忆起一件遥远的往事来,那件事已经像隔世一样模糊了。他不知道那个蓬头发的城里人是个干甚么的,可是他猜那人肯定心劲硬得很。也不能任着心劲呢,他默默地抚摸一回瓦罐,然后依旧把罐罐放进苞米林子的荫凉。他又拖着瘸腿走进渠里,趁着凉快挖起土来。晚风徐徐地拂过来了,暖暖地擦着脸颊,使人心里舒服。韩三十八让残腿虚站着,向前倾着胸,把身板的分量也压在锹刃上,双手紧紧握住滑溜可手的榆木锹把。锋利的锹刃带着切断草茎的喀嚓声,直立地插进了粘土,土壤胶着锹背和刃口割断须根的感觉从榆木把上细微清晰地传上来。韩三十八默不出声地干着活,穿过破汗褂的晚风轻抚着他胸脯上的肌肉。那半罐罐水留给那个人喝吧,他想,一准皮干肉焦了。一个遥远的焦渴的感觉又在记忆里游荡。人的心劲呐,他喘着气想。听说先人们逃出了青海,一路上熬着磨难,可是心里念着真主,念着一个名叫九座宫殿的地方。韩三十八小时听爷爷讲过,传说那个地方是绿茵茵的净土,一字排开九座蓝琉璃的宫殿。韩三十八用力把最后一锹红胶土堆在渠埂上,回过头来。整齐的一截红泥深渠在他眼前伸着,渠背削直,渠埂上严密地封着粘土。刚干了一个半天,他满意地喘着,已经修好了这么长一截。有三四天就能灌水啦,马壮儿——他想到马壮儿一定嘿嘿笑着凑过来扒口子给自家浇水。他笑了,摇了摇头。马壮儿就是这么个人,从小一搭耍,他早惯了。
他望望沙漠,一盘浑圆的落日贴着沙漠的棱线,大地被衬得暗沉沉的,透出一层深红。托着落日的沙漠浪头凝固,像是一片睡着了的海。那个小小的人影还在蠕动,韩三十八看出来了,那人正直直地朝这里走来。
韩三十八坐在阴凉处,手指摸索着盛水的瓦罐。等那蓬头发喝上这罐凉茶再回家吧,家嘛早回晚回一阵都是一样。一定渴毁啦,他想,心劲太盛啦。韩姓那么刚强的祖宗,不是也没能找到那九座蓝琉璃碧玉的宫殿么,不是也忍着心里的冤苦在这块红泥滩上落了脚么。他叹了口气,撕下片苞米叶子,擦拭着铁锹上的粘泥。他看见,那从沙漠里走来的人影渐渐近了。
蓬头发踢着挡脚的沙子,咬紧牙关走着。沙漠软绵绵的,挑衅地让他一步一陷,一步也走不快。他试着狠跑过几步,结果一直陷进膝盖。他又改回那种骆驼步——轻提后腿,尽力迈大;于是沙漠又恢复了那懒懒的、单调的响声,像是耐性十足地折磨着他。他搔搔头发,狠狠地瞪着这个黄漫漫的无涯无际的大陷阱;沙漠又马上静寂了,不动了,像在充满恶毒地嘲笑着他。开始,也许是趁着清晨的凉爽吧,蓬头发取着直线,不问沙丘还是洼地,大步流星地前进,沙漠就在阴暗中退让着,闪开着,赶紧把宽阔平坦的怀抱敞给他。那时他好像听见沙漠在脚下喳喳地碎语:你英雄,你英雄!他听见它挑衅地说。他取下水壶喝水的时候,沙漠又像在背后忍不住地窃笑;等他盖着壶盖的时候,沙丘上一股风耍戏着流沙:多喝点,喝干它!他又听见那沙子尖笑着朝他嚷嚷。等到太阳升高以后,沙漠慢慢抹去了脸上的阴险,开始恣情地残酷地折磨他。阳光变烫后的第一个小时里,他就觉得浑身的水分被阳光金闪闪的亮针吸光。皮肤像一个干焦的口袋,绷得手脸疼痛欲裂。那一个小时里,他使劲地舔着起泡的嘴唇,可是在烈日下狂暴起来的沙漠还是毫不容情地把嘴唇烙成一层血痂。上午十点钟时起了一阵旱风,他觉得那风刮进喉咙,使他干哑得发不出音了。他一头扑倒在沙上,死死搂紧水壶。不能喝,无论如何要留到下午,他想。他知道下午会更难忍,可是那沙漠却快活得尖叫起来,一面猛烈地把沙粒打向他全身。一面高喊着:喝呀,喝干它!
地道的沙漠病
但是蓬头发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折磨而已。沙漠无法使他失去方向,太阳每升高一点他就紧张地判断一次。用手表、指北针和太阳,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向绿洲,或者说走向红洲;他想起了那块静静的红壤土地。他只是进入了沙漠的边缘,现在又正在退出边缘。他冷冷地坚持着,顽固地把半壶水一直留到了下午。当漫天盖地的黄沙扑面打来时,还有当滚烫的太阳用毒焰燎烤他时,他奋力地挣扎着,也在冷冷地嘲笑着自己。他心里感到难言的悲哀。为了撤退,失败之后还要拼这种命,这件事使他从心底感到悲哀。其实并不存在危险,他想,我在天黑以前肯定可以走出沙漠,回到那个红土坯的韩家工。他一跌一摔地踏着沙子,不理睬干裂变焦的嘴唇和眼角,他已经习惯了头顶上那轮白炽的毒阳。特古思·沙莱,蓬头发绝望地想着这个名字,我不可能找到你啦。两天的时光使他开始认识了沙漠;他的失去感觉的两眼已经被这片强烈闪烁的黄沙灼伤了。我不可能到达特古思·沙莱了,他反复地想着这个,机械地挪着双腿在沙漠中缓慢地走着。
他想起以前翻阅过的一份杂志。那里面用漂亮的文字和大量图版介绍了法国科学家德日进在中国的探险和考察。几辆古怪的特制考察车正爬过新疆的一个山口和旧北京的东四牌楼。那山口怪石嶙峋,东四牌楼古香古色。蓬头发愤愤地咬住了出血的嘴唇,那是多棒的考察车呐,前轮是防滑轮,两排后轮包着履带,前面的保险杠上居然还挂着个铁碾子。那是坦克,那是叼着轧路机的铁狗熊,那是怪物。有那样的装备还怕什么呢?而我呢,在德日进以后快一百年的今天连个小毛驴也找不着。他气愤地咬着牙,继续踏进深陷的沙坑,蹚开一条扭扭曲曲的沙道。他的脑子里好久也消不去那些古怪的考察车的笨影子,那些车正高举着轧路碾子隆隆开过,背后是本世纪初的北京东四牌楼。
他曾经把那份杂志拿给博物馆的老头们看,热烈地建议他们也到哪儿订制这么几辆。可是他忘不了老头们打量着他的蓬头发的眼光,那眼光甚至在提醒着他当锅炉工的历史。是啊,他吃力地提起灌满沙子的鞋,心里一片悲凉。你错了,那是不可能的。到了太阳西斜,天气稍稍转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这股悲观心情压垮了,他几次提醒自己是不是被这沙漠和烈日折磨得患上了什么病。撤退,干干脆脆地撤退。愈是内行,愈是懂得地图和野外调查方法的人就愈明白,只有一条路,就是撤退。到博物馆后几年来他搞惯了野外,他的炸毛下头有根冷静的脑神经,他很清楚这条路。只有想入非非的姑娘家才在这种时候不识相,幻想充当鼓舞骑士进攻的浪漫货呢。他恶狠狠地想着,突然联想到自己的女友。她会说什么呢,他猜着,也许她会给我打个加油的电报。其实这片狰狞的大沙漠也许倒是我的知音。真的,他困难地咧开嘴笑了,沙漠才深知一切。
绵延的沙丘闪亮着,阴坡涂着浓浓的黑影。蓬头发突然感觉到这道绵延的沙丘像是最后一道了。你看它像一道单薄的屏障,他心里想,一起一伏得不仅单薄,而且——他皱紧眉头捉摸着正前方那道沙棱线——而且柔和了。瞧它的颜色已经松弛了,不刺眼了,正深沉地望着我。真见鬼啊,这一定是地道的沙漠病,他想道;他简直容忍不了自己接二连三的古怪念头,一会儿挑剔自己的女朋友,一会儿又觉得这万恶的沙漠是知音。我是病啦,他想,这打击来得太干脆了,我可能是经受不住,所以病啦。
蓬头发登上了那道横摆开的沙棱线。果然,他叹了口气,看那块红土地正摆在眼前呢。正前方的远山已被暮霭罩住,迷蒙中一条弯弯的刻纹伸延而下,连着一片红褐斑驳的小小扇面。那是河,那是耕地,那是韩家工小村庄。他轻轻地小声数着。他在夕阳中挣扎着打起精神朝那里走去,突然变得坚硬的土地硌得脚跟生疼。他不愿再回头,他不愿再看那沙漠了。
韩三十八看着蓬头发喝水的时候心里挺高兴。一直到蓬头发喝干了瓦罐,一直到蓬头发喘平了气而且愣愣地出够了神,他们两人都没有搭话。韩三十八这时浑身累乏上来,眼珠隐隐胀疼着。他只是等到蓬头发来到,递上水罐.就不愿再多说什么了。
蓬头发有点惋惜地凝视着水罐,一直呆呆地坐着出神。在这块苞谷地头坐下以后,他的脸显得像涂了油彩一样又秃又红,颧骨上晒脱了一块皮。这农民一言不发就递过来凉茶,这使他稍稍有点惊奇。韩三十八静静地等着这外来人开口,他在村里是出名的蔫人,从来不主动和人攀谈的。韩家工就这么个小小的村,天色已经晚了,他觉得自己怕该打发这个青年到家去吃饭过夜才对。淡红的落日已经低低地挨着沙丘的梭线,金光闪烁了一整天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已经变成了一片阴暗。苞米叶子哗哗地响起来了,传来第一阵带寒意的晚风。几颗沙粒打在韩三十八的铁锹上,微微发出金属的脆声鸣响。韩三十八打算回家了。
这时蓬头发开口了:“老乡,回村么?”
“嗯呐,就回。您不回么?”韩三十八问。
蓬头发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走吧。”他说道,随手使劲地提提背包带,把包背得舒服些。他已经疲惫不堪,所以特别觉得这农民态度亲切。他挺想和这农民做一会儿伴。“别叫我您您的。”他说,“你看见我从那沙漠里出来了?”
“昨天看见你进去了。”韩三十八答道,“这两天吃苦啦。”他同情地望了望蓬头发的肿眼和结着血痂的嘴唇,出门在外不容易呢,“家去吧,吃碗酸酸的汤面。”
蓬头发感激地望望农民纯朴的脸。“那里头,”他强打着精神用下巴指指沙漠,“你进去过吗?”
没想到韩三十八点了点头:“进去了三天。熬不住啦,后来就返了回来。那里头孽障呐,死死的一个沙子海。”他停了停,“所以,只有返回来了。”
祖辈的冤苦
蓬头发停住了脚步,瞪住了韩三十八问道:“那里头,有个叫特古思·沙莱的地方么?”
韩三十八茫然地望着他:“没听说。”
“这村里能找上个……骆驼毛驴的么?”
“没有。”
“车呢?拖拉机呢?有能进沙漠的东西么?”
“没有呀。走沙漠里去干甚?”韩三十八老老实实地摊开了手说。
蓬头发急了,大声问道:“那你们韩家工通班车吗?有交通吗?人靠什么出门呢?”
韩三十八睁大了憨憨的大眼:“没有,交通没有。”想了想,他又补充说,“就有马壮儿的手扶。前年马壮儿弄了台手扶。可那手扶要跑趟远脚,昨天马壮儿跟我说,明天他的手扶要走个和田。今天他还在家拆车擦泥呢,明天许真的要走个和田。走了和田,村里就没有一点交通啦。”韩三十八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不,有骆驼。瘸老汉养着骆驼呢。”
蓬头发一把揪住他:“骆驼?!”
“两峰骆驼,”韩三十八说道,“去年拉上走了没见回来。是走了宁夏,瘸老汉亲房在宁夏。”
蓬头发默默地低头走路。旁边莽莽苍苍地横卧着的沙漠此刻吞没了落日,地平线上空一片火红的云霞。那沙漠像在和我告别呢,他想,或者像是在活活地气我。毫无办法,没听这农民说么,只有返回。村子渐渐近了,低矮的淡红泥顶牢稳地伏着地,墨绿的树木间飘着白白的炊雾。这村可真有意思,他想,远远地避着交通线,死攀着这块深深扎进沙漠边缘的红土。返回虽然丢脸,可也不容易呢,这村子完全没有交通。
韩三十八肩着铁锹,靠在城里人一旁走着,不知怎么回想起了自己的那一趟。那时候才十几岁,正心大意高呢。老人讲的传说像火苗,燎得心又疼又烫。祖辈的冤苦多深呐,听说循化厅那时候血流成河。朝廷皇帝点着名要灭韩姓一门。所以人世上已经断了讲理诉苦的去处。祖辈人忍着走着,要去找一个名叫九座宫殿的地方,那里是干净的乐土,绿草滩上一字排着九座蓝琉璃镶碧玉的宫殿。老人们说,祖辈们走到这块红胶土地的时候,眼前挡着这片海般的沙漠。闯了多少次都不成,进了那死海的人没有谁活着转回来。后来,祖辈就挖开红胶泥撒下种子,垒起红土坯盖起地窝子,藏起那个心愿蹲在了这儿。再后来就忘了家乡的土语,再后来娶着马姓的丫头慢慢变成了回回。再后来就少了一姓撒拉人,多了一个韩家工。那时候才十几岁呢,韩三十八想,从小听这个传说听得心里起火,背上一皮袋凉水就进了沙漠。他默默地想着,那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啦,那时候老渠还宽宽的,用不着费力修补。
韩三十八肩着锹,把蓬头发领到自己家门口。“进去吧。”他在门口放下锹,推开门往里让客,“吃上碗热热的酸汤面,焦渴就能解了。快进去,把包包给我。”蓬头发舀了盆水洗脸,院里母亲妹子一片忙碌。等蓬头发在当院的土坯台桌前坐定,酽酽地喝了碗盐茶水以后,韩三十八留心着残腿,双手颤颤地捧着个热气腾腾的大海碗走过来了。
“吃吧,吃了再添上。吃好了就在这屋住下。你沙漠里转了的人么,一准累乏毁啦。”他喜洋洋地说着,把酸汤哨子面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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