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着眼睛,他仿佛听见了混沌一片的戈壁上传来了一丝捉摸不定的声响。那声响好像是这片莽原的心跳声化成的持久的波动着的动静。他屏住了呼吸听着,他能辨出这死寂的荒野之夜的音响已经好久了。现在连老白马也能认出这丝声音。有一次他在深夜里走出小庙,发现白马正竖着耳朵伫立着,他看见那老马的眼睛中满是庄重感动的神情。
他唤来小黑狗尼斯格,打着手势告诉它去把酒拿来。尼斯格衔着酒瓶子跑回来了,老白马也缓缓走来,站在一旁。他咬掉瓶盖,长长地喝了一口。滚烫的液体暖着他的肚肠,他的心情好起来了,他又接连喝了几口,他甚至想唱支什么歌了。
五年前的这个夜晚,他送走了死去的父亲,继承了这卡拉·戈壁的一切。草原上的人们都怪他为什么不搬到那些水草肥美的牧场上去。每年初雪刚下来的时候,牧人们老远地把分出来的弱马赶来,交给他的弱马棚喂养的时候,他们总是觉得他可能是有了什么怪病。可是他们为什么反倒觉得父亲住在这儿就是理所应当的呢?他有些不平地想道,父亲在这座小庙当过喇嘛,但父亲守着的决不是佛爷。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
他一口一口地喝着那瓶太仆寺旗产的白酒,静静地回想着以前和父亲一块度过的日子。他觉得应该为纪念父亲做点什么事,最好是唱支什么歌;唱唱父亲喜欢的那首歌——《铁格斯》。小时候,他常常倚在父亲膝上听着这首歌,那莽莽的荒野上只有他们父子两人。有时他看见,在歌声中,卡拉·戈壁的黑黑夜幕绽开了,银亮的一弯明月滑了出来。当那银月的清晖洒上父亲的面庞时,他觉得世上最动人的就是父亲这张脸庞了。
他看了看酒瓶,酒已经喝了一半。酒的香味和热量弥漫着,他觉得一旁的白马和黑狗的眼睛呈着一种透明的琥珀色。他又举起瓶子喝了起来,他记得父亲就是这样喝酒的,默默地,但喝多少也不会醉,眉宇间透着一股豪迈的神情。他想,大概只有完全懂得了牧人生涯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神情。
卡拉·戈壁上浮动着一片迷蒙的雾气,天快亮啦,他想,我就要该去给青马驹找牛奶。第五年已经快过完了,我在卡拉·戈壁上的第六个年头就快开始啦。这片戈壁还会又荣又枯,草原也会青了又黄,青马驹会变成老白马一样的驾车马,父亲已长眠不醒,总有一天我也会告别这片戈壁,万物都是这样的,他想,关键是要坚持住走完自己的这条路程。瞧父亲走得多漂亮,他用自己的心,用自己的命坚守了卡拉·戈壁这一角世界。我也会守住的,我也会走得漂亮,我不会把弱马圈搬走,卡拉·戈壁养育了我们姓氏的血统,它再险恶,再荒凉,再孤独,在我看来也是美不胜收。
他举起那只酒瓶,一口气把剩下的酒全部喝干。小黑狗尼斯格快乐地蹦了起来,咬住瓶颈飞跑着,兜着圈子。老白马却走近他卧下了,风撩着它的白鬃,微微地飘动着。他明白,这两个伙伴也想用个什么办法,也许是唱歌的办法吧-来结束它们对老主人的回忆。
他想起了那支《铁格斯》,但他已经不习惯唱出声来了。他望望白马和黑狗,它们也望望他。哦,那支亲切的古歌,那像憧憬一样的缥缈难寻的铁格斯的地方!他想:唱吧,也许卡拉·戈壁也在听着呢。
名叫铁格斯的地方
——是多么好的地方啊
我和你住着的家乡
——是多么好的家乡啊
广袤空旷的荒野一起响起了回声。他奇怪地听着自己的嗓音,觉得这嗓音那么生疏。它现在又粗又哑,低沉得使草叶也簌簌震响,它那么有力和强悍,又那么深邃和温柔。这是我在唱么?他吃惊地跳了起来。
卡拉·戈壁东方的天际现出了一抹微明,在歌声中它渐渐绽开了,让第一束晨曦透射出来。他眼见着那束晨光缓缓地触着了荒野,在那一瞬间闪出一点蔚蓝的火花。他高举起双臂,向着那晨曦接着唱下去:
在山和水的怀里
——有多么好的牛羊啊
在我和你的心里
——有多么好的希望啊
卡拉·戈壁苏醒了,墨蓝的沉重天幕正一点点地向背后徐徐撤去。那美丽的蔚蓝色晨曦刚刚在遥远的东方染着山峦和草原,他看见那片神奇的透明的色彩正笔直地朝他走来。
站在门口光秃秃的地上,他默默地站立着,等待着那一派蔚蓝的晨曦,他满布皱纹的粗糙脸庞上泛出一丝微笑。
——九八三年七月
一匹美丽的骏马
隔着一丛晃动着的芨芨草望去,地尽头的那盘落日简直就像是一个浓红的木瓣子车轮。这时它下沉得快了起来,像剪了贴在西天上的一块圆圆的红纸。草滩上风儿拂着快要融尽的初雪,扬起来一些依稀的白雾。
乔玛费了好一阵工夫,才扣上了皮马绊上用楠木条子削的木扣。若是月亮古赫,他想着心里又酸了一下。这匹老黑马的髁骨太粗啦,和这副马绊不匹配。他疲乏地立起身子,环顾了一下空旷的草原,心里觉得没有着落,一片茫然。
红轮子般的残阳已经贴上了大地的地平线,真像个不圆不均匀的勒勒车轮子呢,乔玛想着,他觉得自己把太阳比成轮子,这事有些不祥。
落日像一团浓稠的红液,粘着动着,可是滴不下来。它微微悸动着,从草原上收敛着灼烤了一日的暑热。远近的草滩、毡房和四散吃草的马群都开始变得黯淡下来了。
我的月亮古赫,他叹了一口粗粗的气,低下头来,用脚拨弄着地上堆着的鞍具。三天里没有吃一根草,他想,你怎么能三天里连一根草也不吃呢。远近的牧人们都在议论,我走到哪里都听见“三天没有吃草”,你既然站得那么牢稳,为什么非要三天里不吃一根草呢?
红日颤抖得不再像个圆轮子了;它变成软软塌塌的一块,一下下地粘着地尽头的山影。这时,成束成束的柔柔的黄色霞光朝草原洒过来了,已经快要融尽的初冬的第一层雪上开始微微泛红。
月亮古赫那时是一匹美丽的骏马。走遍草原没有另一匹马长着它那样奇异的毛皮。还是在那日娜嫁给了烂鼻子桑布的那个春天,我就把它套住了;它那时刚是新四岁,胸脯上的肌腱已经长齐。我用手抚着它的胸脯的时候,它轻轻颤抖着,两只晶莹的眼睛眨个不停。唉,乔玛用脚拨正了鞍子,随即躺了下来。他的后脑袋硌在鞍面上的铜花上,硌得隐隐作疼。
有一条窄窄的乌云丝游过来了,插进晚霞里,天上的霞光立即染蓝了一块。到处都在议论着月亮古赫的事,都在说它三天不进水草,还说它一连三天直直地立在草地上,四条铁黑的长腿像是铸在地上。只有乌兰花说,乔玛,你饮完了马群就来喝茶嘛,我今年挤了三十只山羊;我家今年的奶豆腐和黄油多着呢。可是乌兰花已经给那木斯赖生了一窝小崽子啦。她虽然没有提马的事情,可是——我为什么要想她呢?那条长长的乌云还在推挤着落霞。天色有些阴沉,草原陷进了昏茫之中。乔玛觉得,今夜里,不会再有一片银叶般的弯月亮升上天空了。
难道草原上有谁见过那样深的、那样深得全黑的铁青马吗?在夏季里,当把它拴在阳光下面的时候,它浑身闪着一层电一般的蓝光。于是老马倌们说,这是一匹铁青色的马,不是黑马。于是草原上慢慢地传开了月亮古赫的名字。它长到新四岁还是一匹生个子,我套住它的那天跑垮了两匹杆子马。后来它又把我摔下来,拖着我一直跑到细戈壁的碱滩,把我穿的蓝布袍子拖得稀烂。哦,月亮古赫,我亲手套住我亲自压出来的漂亮的铁青马,你怎能,你怎么能三天里直直地立在草地上,不吃一口水草呢?乔玛躺在草地上,揉搓着自己的脸。他觉得自己的眼眶子里若是涌出眼泪,这会儿一定就要哭出来了。可是眼眶里又枯又涩,没有一星湿润。手摸在脸颊上像磨着粗石头。我老了,乔玛想,只在这几天里,只在这月亮古赫死去后的几天里,我突然变老啦。
落日马上就要沉没了。草梢摇曳着,在乔玛眼前晃成了模糊的一片。半个熔化了的暗红太阳堆在地尽头处,难受地喘着动着,不愿意就这样沉下去。
乔玛决心在这里过夜了。
在这样好的季节里下夜,乔玛想,牧人们会笑话的。那个又当了喇嘛的瘦老头还会说,总给马群下夜,马群会瘦的。可是我不能去毡包里过夜,乔玛难过地想。人人脸上都印着那匹三天不吃草的马儿。每一个茶碗里,每一团炉子里跳着的火苗里,都闪着月亮古赫的影子呢。
他索性躺翻在草丛里。一块湿漉漉的雪立即浸透了他的衣襟。四野里静寂极了,只听见耳旁的草梢尖上不时掠过一丝细微的凉风。天快要黑啦,乔玛凝神望着那一牙残日,悄悄地在心里说道。
天色昏暗着。乔玛闭上眼睛,觉得徐徐而降的暗黑正拂着自己的两颊向草地浸漫。
春天里化雪时节的草地也和这初雪一样,晴上几天以后,远近便是一片黑白斑驳。那年春天就是在三眼井北面的黄石圈旁边,马群像流水一样跑过。乔玛痴痴地想:当时他们几个都没有看见,只有我看见了。我看见一匹黑骒马的身边有一块雪暗暗地闪亮了一下,黑骒马是伊加·巴特尔乎乌兰马群里的。乔玛从小就听老人们说过:伊加·巴特尔乎乌兰是一匹特殊的儿马,它的子孙里快马不多;可是,若是它配上一匹特殊的对它胃口的好骒马的话,那么就会生出一匹神驹。我当时只是觉得地上的雪闪亮了一下,可是那雪和黑黝黝的草地动起来了,摇摇摆摆地嘶了一声。于是我看见了。那天多神奇;那天的事没有任何人知道。那天还是我成人的日子,当然只有那日娜和我知道这一点。
乔玛烦躁地翻过身去,脸正近近地靠着一大块挂在芨芨草丛根上的雪。乔玛把脸埋在那雪上,一股湿湿的冰凉飕地顺着筋肤流遍了全身。乔玛想,今夜里那片银叶般的月亮不会再升起来了,四野里闪着的都是融开的雪,草地上不会再铺上银粉般的月光了。
马倌乔玛最喜欢的坐骑
有什么办法呢?草地上土生土长的孩子,一旦他长到了十七八岁或是二十来岁,难道他能躲开那个带瓶子的东西么?冬天醒来的时候皮被边角上结着一壳子浑浊的硬冰,夏天醒来的时候草的苦味儿混着营盘里雨淋湿的羊粪的味儿呛进鼻孔。要么是冻得缩在骆驼的腰背后面,把脸使劲埋进皮袍子的领口;要么就呆呆地盯着马群挤拥着,甩着鬃毛和尾巴驱打蚊蝇,任毒火般的阳光剥着自己脸颊上的碎皮。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这时节的草地年轻人能丢开瓶子里的东西么。人们都说,乔玛一连醉了七天,真亏他们数得清。我觉得像是醉了一个今生和来世。我只记得走过了那么长的路,闯进了数不清的星星一般多的毡包。我一头撞在毡包的门框上,倚着门框滑着跌翻在地上。那数不清的星星般多的毡包里的女孩子们和年轻的媳妇们为什么那样害怕呢,我觉得她们盯着我的眼神那么害怕。于是我灌下半小碗酒,半小碗在浅蓝花的细瓷碗里晃着漾着的鬼一般的辣辣的好朋友。于是我跨上月亮古赫,踏着今年这头一场雪,呼哨声声地奔驰到下一个毡包门前。你应当知道,你该发现了它身上结了厚厚的一个冰壳,可你还是拼命地踢它的肚子。不,我不知道,我没有发现它已经累垮了。我只觉得它浑身青黑,四腿笔直,额头正中闪着一片白白的月亮。我喜欢踢刺它时它那种猛然一震的神态,我喜欢当它浑身的肌腱抽搐着哆嗦一下,然后猛地甩起额鬃,露出头顶心的一簇月亮般的白毛时,我心里那满盈的快活感受。它灵巧地把四条漆黑的腿在雪地上弹着跺几下,然后就像风像电一样飞驰出去。那样的时辰,那样美妙的时辰,难道有谁能舍得丢掉么?
天黑了。地尽头再也辨不出那些隐约的霞色。流水般的黑暗迅速地蔓延着,吞淹着一片片的草滩和山岗。斑驳的残雪开始显得明亮起来,映出了芨芨草丛和山峦的轮廓。
马群安静地散开了。黑夜中微微响着柔软的蹄音和咀嚼枯草的窸窣声。乔玛闭上眼,心里也像流进了夜的黑暗。耳鬓旁边的那块积雪还在时时触着他,他全身都觉出了那股湿润的清冷。
夜幕终于降到了地底。每一株牧草的茎杆间都满渗着黑暗。草原好像悄无声息地动弹了一下,随即就沉没地坠入了夜的死寂之中。
它三天里一口草也不吃。它最后垂着头,四条铁黑的长腿插在一片枯黄的箭草滩里。它两耳间的那绺漂亮的额鬃耷拉下来了,遮住了那片出名的、卷曲的银白短毛织成的月亮。那天有许多牧人围着看,只有我没有敢去。我赶着马群去细戈壁吃硝草,我没有去它那里。那木斯赖散布说,乔玛狠狠折磨了那马儿七天七夜,乔玛把那匹漂亮的铁青马杀死了。可是乌兰花说,今年我挤了三十只山羊,另外加上家里的乳牛,我们今年的奶食多呢。她说的时候一把抹掉了她那最小的崽子脸上嘴上的黄鼻涕,顺手再把手上的那些鼻涕抹在自己的袍襟上。我不去看,乔玛默默地想道,我不能去看那木斯赖和烂鼻子桑布怎么用刀子剥下月亮古赫的皮,再使一把钝剪子咯吱咯吱地铰下它的毛尾巴。也许那样说是对的;是我杀死了月亮古赫。但我决不能去取它的皮尾,我不能用刀子再杀它一遍了。
月亮古赫,我的骏马,你一声不嘶,一动不动,你就那样默默地离开了我。你死去的时候已经是黎明,那天地上的积雪正一小块一小块地泛着微亮,那些亮雪和你额间的月牙斑混在一起。
乔玛把脸埋进鞍子,痛苦地蜷起了身体。
额上生着一丛细密的银白斑的铁青马是马倌乔玛最喜欢的坐骑。乔玛总是用粗麻布或者黄羊皮把箍银的嚼子打磨得银光闪烁;然后再仔细地给铁青马佩上。在中午,在曝晒的烈日下面,那马儿总是一阵显得漆黑,一阵又闪过一道电蓝。在耀眼地反射着阳光的银嚼子上面,那马不安地眨着一双暗黄的眼睛,里面满盛着让人吃惊的晶莹。
人们总是不出声地盯着乔玛骑着它驰过。
当乔玛信马走近营盘,在木箱车或是水车旁扯转马头准备下来歇息的时候,吆狗的女人和玩牛犊子的小孩们突然安静了;他们默默地望着这一骑马,心里像是醒来了一个奇怪的、遗忘已久的什么。虽然并没有谁提议,但人们都称呼他为“青马乔玛”。真的这样,他骑上月亮古赫以后,就成了草原上最英俊的牧马人。
那时候我真的醉了。后来我才知道我醉了,一连醉着喝着跑着过了七天。我以为那是一片草叶?一块土?一点肮脏?不,我只是伸手把它抠了下来。我只是不愿意让那片月牙被脏东西遮住。你应该知道,你应当发现那是一块冻在它头上的冰。你伸手抠下那块冰的时候你不是觉得嗖的一股冰凉么。乔玛难过极了,他使劲地闭紧了眼睛。月亮古赫浑身汗淋淋的,月亮古赫后来浑身结了一层冰,连额头上的月牙斑也蒙上了一层冰。可是你,你拼命地纵情地踢它的肚子,你让它整整飞跑了七个日夜。你永世也得不到那匹马的宽恕了,因为你那么残忍地抠下它额头上冻结的冰块,又踢着它在一个又一个毡包之间,在蒙着茫茫的初雪的草原上奔跑。
闻名远近的青马乔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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