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白音宝力格同志!”她惊喜地大叫起来,“我知道你你不是念大学去了吗?”
“唔,是的。大学——已经毕业了。”我说,心里忐忑不安。她知道我?知道我多少呢?
“上的哪个学校?内大?师院?什么专业?唉,索米娅姐总说不清!”她兴致勃勃地问。
“农牧学院,”我回答说,“您是……”
她笑了,扶扶眼镜:“哈,我姓林,是这儿的学校老师。内蒙师院毕业的——真难得啊,我第一次在这儿碰上个大学生,而且是我的小其其格的亲戚!”
“其其格?”我赶快追问了一句。
“怎么,你忘啦?索米娅姐姐的大女儿嘛!已经上二年级啦一直是我的学生!”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切的,连同那个万恶的淫棍。哦,在向奶奶天葬的山沟告别的时候,我没有想起来该去见见那个黄毛希拉。我们的账还没有结清……其其格,其其格,我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不幸的孩子,可怜的小花啊,你不至于真的长着那种污脏的黄头发吧﹖女孩总该比男孩纯洁些,就像索米娅比我要纯洁一样,我实心实意地愿这孩子能学好,能爱她的母亲。因为她毕竟是降生于索米娅的怀腹之中。不论我是否愿意,此时此刻我已经决不能否认她的存在了……
“林老师,其其格这孩子……听话吗?我想,嗯,她长得一定很高了?”
“长得很高?哈哈!哪里……看来,你上了大学以后,什么也不知道呀!”女教师叫嚷着,突然想起来什么,“咦,你看,我是来帮忙的!索米娅姐姐今天不回来,要我帮助提水呢!”
她麻利地拎来铁桶,歪着头望着我问:“你呢,是坐在这儿等,还是也帮我去提一桶?”
难言的委屈和悔恨
我提起一对铁桶,在她带领下朝湖畔走去。苍茫天色和薄暮中的湖面融成一片,使我心绪淡凉。我等着她继续讲下去,因为这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故事。而林老师并没有觉察到我的情绪,兴致勃勃地闲扯了好多才转回原题:
“你猜,其其格刚生下来有多大?哈哈——你猜不着!一支勺子!真的,我是在这孩子已经三岁那年才来到这里的,如果现在我不是确实了解我的学生的年龄,我怎么也不会相信那时她有三岁……天哪,比别人六个月的婴儿还要小呐!咦,你信吗,白音宝力格同志?”
“唔。”我含糊地答应着。
“索米娅姐姐告诉我,这孩子生下来时,还不满一尺长一只小脚比不上你的大拇指脑袋只有——唉!她像一只小猫崽那么小!”这年轻女教师激动了,她耸动着眉毛,用力挥着手,急匆匆地讲着。我拎着两只铁桶,小心不让它们晃响,紧张地听着。
“太小了可能是不足月……你们伯勒根草原的人都跑去看新鲜,男人们用大拇指比比她的脚,孩子们用拳头比比她的脑袋。她小得出奇,用一张旱獭皮就能包起来。人们都说,不行呀,扔了吧,这样的孩子养不活呀。听说也有人恶言恶语,说索米娅生的不是人,是怪物!可是,索米娅姐姐的老奶奶——喂,白音宝力格同志,你总不会连你奶奶也忘了吧?哈哈!”她开玩笑地问我。
“唔,没有。”我嘟囔了一声,心里很难受。
“……你们的老奶奶坐在门槛上,对那些牧人说:‘住嘴!愚蠢的东西!这是一条命呀!命!我活了七十多岁,从来没有把一条活着的命扔到野草滩上,不管是牛羊还是猫狗……把有命的扔掉,亏你们说得出嘴!我用自己的奶喂活的羊羔子今天已经能拴成一排!我养活的马驹子成了有名的好马……钢嘎·哈拉,你们这些瞎子难道还没有看见钢嘎·哈拉吗?只怕你们还没有福气骑那样的好马!哼,扔了吧——把这孩子扔给乳牛,乳牛也会舐她。走吧!你们走开吧别用你们的脏手碰我的小宝贝儿!你们几年别来才好等我把她养成个人,变成一朵鲜花,再让你们来看看!’”
林老师兴奋地说着,激动得满脸通红。这时我们已经来到湖边。她蹲下来,用手撩着湖水,突然又睁大眼睛朝向我:
“啊,你们的奶奶真好啊,你知道吗?自从听说了这个故事,每当我和小其其格在一块儿,给她讲课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错过了机会,没能亲眼见见这位老人,这位伟大的女性!”
……我再也听不见什么了,尽管这位热情的汉族姑娘还在抑制不住地谈着她对我奶奶的无限崇拜。暮色中的湖水宁静幽暗,西斜的太阳在这暗色的水面上洒着一些耀眼的、粉末般的光点。我把铁桶浸进水里,荡起的涟漪更使那浮动的波光闪烁无尽。我望着湖水,觉得那闪闪的银光正摇动着,现出奶奶飘拂的银发。我提出满盛的桶,那银发又化成奶奶昏花而灼人的眼睛。我闭上了眼睛。我真想把这位有点学生腔的女教师立即支开,然后纵身跳进湖水,跳进奶奶那微微颤动着的、一闪一闪的呼唤中去,把我满心的痛苦、难言的委屈和悔恨,都埋进她那亲切温暖的银发和浑浊而深邃的目光中去。
我没有让林老师帮忙,一个人提着两桶水向小泥屋走去。女教师默默地跟着我,像是在回味刚才那故事的感受,也许,是我的沉默使她感到不解。我抱歉地说:
“林老师,再讲点什么吧,你知道,我离开得太久了,什么都不知道……”
“讲就讲……哼,你呀,真不像话。你还不知道索米娅姐姐有多好。唉,我总觉得,就算我这一辈子扔在这荒草地上,碌碌无为吧,但是认识了她,也可以说是有点收获啦……知道么?我总是摆脱不了这样一种幻觉:我总觉得索米娅姐姐是个刚刚生了孩子的女人。我总觉得,她一连多少年总是抱着一个哇哇哭的婴儿在这条路上慢慢走着,就这种幻觉。后来,有一天她来找我,说:‘林老师,收下我的其其格作学生吧!’我非常奇怪,就问她:‘姐姐,你的其其格能上学么﹖她顶多才三岁吧?’她急了,说:‘哪里!我女儿已经七岁啦!求求你,收下她吧!我可以每天给你提水,烧茶,做饭!我可以给你挤乳牛,可以到草地上去给你拾牛粪烧!’唉,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后来简直是嚎啕大哭,哇哇的,撕扯着我衣服。啊,那样子真惨……她为什么那样伤心呢?我想,一定是为了把这孩子养大,她熬得太艰难啦……”
女教师低下头,擦了擦眼角,又说下去:
“当时,我把其其格揽到怀里——噢,这哪里像个学龄儿童呀,又瘦又矮,看上去像是刚刚学会走路。可是,索米娅姐姐哭得那么凶,她穿的一件蓝布袍子湿了一大片。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又是泪水又是鼻涕。我——唉,也陪着她哭了一顿……就这样,开学时,我把其其格安排在我讲桌前面的位子上。我想,这样孩子离我很近,我可以随时发现她的一切。我不敢大意——要知道,索米娅姐姐常常躲在教室窗子外面听着,有时候,外面下着雨,她就那样淋着,呆呆地站在窗子外面呀……”
一派幸福醉人的红霞
直到我们回到那熏黑的小泥屋的门口,女教师还在不停地讲着。此时已经不是我要听,而是她自己要讲了。我觉得她一定是受了太深的感染,才如此对人倾吐。当然,我看得出她是个直肠快语的人,这样的人喜欢用强烈的方式来表达内心。而不像我,只是默默地吞咽一切。从她瞟着我的眼神看,她似乎在怀疑我能否理解她的索米娅姐姐。也许,她的怀疑是对的。因为我实实在在地觉得,她描述的那个女人的作为不像是我的索米娅。我不能想像那一切,我也没有她那种幻觉。我的脑海里只深刻着一个脸颊妩媚的姑娘,她正动情地凝视着一派幸福醉人的红霞……索米娅,你哪里会像她讲叙的那样呢?你是个多么温柔、多么单纯的小姑娘呵。
推开门,我看见一个小姑娘正在忙碌着。
“其其格!”林老师高兴地喊着,“其其格,快喊舅舅!这是白音宝力格舅舅。知道吗?他是你妈妈的哥哥!”
小姑娘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看上去,这女孩子只有六七岁,她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汉族的女孩儿那种对襟花布衫和一条蓝布裤子,光脚穿着一双显然尺寸和样式都不合适的黄球鞋。我发现乱七八糟的屋子已经被她收拾干净了,炕上靠里面叠放着一层层码齐的被褥和衣袍。地扫过了,连着土坯炕的灶里,干透的羊粪烧得轰轰响。炕上,三个一律剃成锅盖头的小孩正围着一块案板,跃跃欲试地想把小黑手伸向案板上的面团。
小姑娘拘谨地、慢慢地搓着手上粘着的面屑,忧郁地望着我。这眼光里混杂着惊讶、隔阂和思索。我还无法分辨出它究竟是友善的还是猜忌的。我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才喃喃地开口说:
“其其格,你好。我是……”
小姑娘的嘴唇轻轻地蠕动了一下——
“巴帕。”她小声叫道。
一股酸酸的滋味猛地涌向我的喉头和鼻尖。
“巴帕,我看见了门口拴着的黑马,”小女孩怯生生地说,“妈妈以前说过,我的巴帕会骑着一匹黑骏马来看我们。”
那个少女的痕迹
朝一个牧牛的人询问消息
他说,听说她拾牛粪去了
门外响起一阵纷沓的马蹄声,伴着一个粗嗓门的吆喝。女教师笑道:“瞧,是达瓦仓回来了。喂——”她朝门外喊着,“车老板!来客人啦!索米娅的哥哥来啦!”
门外那个粗嘎的嗓门大声赞叹着:“哈,好威风的一匹大黑马!”随即,一个四十来岁的魁梧大汉推开门跨进来。
女教师给我们介绍了一番,然后起身告辞。
“我回家啦,白音宝力格同志。你妹妹要明天才能回来——她给学校运煤去了。如果没事,明天到学校来玩吧,还没有听你讲讲城里的事情呢。”说罢,她走了。
大汉拍着我的肩头,“坐,坐。上炕。嘿——”他朝炕上那几个小家伙吼着,“滚下来!让纳合齐(纳合齐:母亲系统亲戚的泛称)上炕坐狗崽子们,把炕弄成狗窝啦!”一面吼着,他顺手把已经爬到炕沿的两个小孩一拨拉,两个孩子嗵地摔在地上。我慌忙伸手去扶,但那两个小机灵鬼却是司空见惯,打个滚儿爬起来,“赶马去哟!赶马去!”闹嚷着,撞开门朝外面奔去。最小的那个在炕上哇哇哭了,连滚带爬地要追随哥哥们出去。大汉一把揪住他的开裆裤,把孩子提溜起来,搂在怀里。
“宝贝——别跑,别跟他们乱跑,给阿爸当宝贝——啧!”他粗鲁地用大嘴在那小孩的屁股上亲了一口,一巴掌抹掉孩子脸上的两道黄鼻涕,又顺手抹在炕褥上。“上炕坐嘛,白音宝力格兄弟……嘿!其其格,愣着干什么?快做饭呀!哼!”
我搭讪地说:“一共这四个孩子么?”
“就这四个啦,没听说么,公社卫生院正到处抓女人,连劁带阉。哼,妈的索米娅——你妹妹,去年就给他们——咦,其其格!看我不揍肿你的脸!怎么还愣在那里?等死么?”他突然又暴怒起来,凶恶地朝小姑娘吼着。
“面条已经擀好了。”女孩子低声说。她靠着炕沿坐着,显得那么矮小。
“那么就去给纳合齐饮马!到房子后面找条绳子,把纳合齐的黑马和我的黄辕马连在一起放去吃草!怎么,你准备让马饿死么?”他挺着胸,唾沫星子乱溅在怀里的小男孩和我身上。我连忙跳下炕说:“还是我自己去饮马吧,这马不太老实呢。”
“那么就去给纳合齐带路!提上我的帆布水斗,黑马如果不喝湖水,就去井台!”他继续盘着腿大吼大叫,神气十足,“喂,白音宝力格兄弟,快去快回!我等你——今天咱们好好喝它一瓶子!”
天还没有黑透,我和其其格默默地走在通向湖畔的路上。这女孩子走路脚步很轻,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但是,每当我转脸看她一眼时,她都迅速地和我对视一下,并瞟瞟我牵着的钢嘎·哈拉。
“其其格,你妈妈给你讲过这匹马么?”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嗯,讲过的。”她简单地回答。
静静地走了一会儿。这回是她主动开口了:
“巴帕——这马真的名叫钢嘎·哈拉吗?”
“当然。”
她转过身来,轻轻地朝黑马喊道:“钢嘎·哈拉!钢嘎·哈拉!”
黑马猛地扬起头来,呼噜噜地打了一个响鼻。小女孩欣喜地笑了。“多好啊!”她说。
我感动地蹲了下来,轻轻抱起了她。她很轻,像一片羽毛。我把她举起来放到黑马的背上。这样她才差不多和我一样高了。我扶着她的小小的肩头,仔细地端详着她。
我没有在她脸上找到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女的痕迹。她不像她的母亲。索米娅没有这样瘦削,也没有这样忧郁的眼神。而她呢,也没有索米娅那红扑扑的脸颊和温柔的表情。不过,我还是得承认,这小女孩生得挺好看。昏暗中,她默默地跨在马上,双手抚弄着黑马肩上的长鬃,小小的躯干显得那么单薄和弱小。我想把目光移向她的头发,突然又感到这样很可耻。于是,我提起帆布桶,牵着马,继续朝湖边走去。
钢嘎·哈拉埋头长饮。从它埋入嘴唇的地方,湖水漾起一圈圈次第扩展的波纹,在黯淡的湖面上画出条条闪光的弧线,一直密集地排向对岸轮廓朦胧的陡峭山崖。
温暖的家庭晚餐
其其格蹲在黑马旁边,洗着手上面粉结成的硬垢。“才九岁,已经在给家里做饭了。”我想着,想着她。黑马喝足了,侧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其其格高兴地伸出小手,触着马儿毛茸茸的嘴唇。
我凑过去问:“你在学校里高兴么?学习好么?其其格?”
“昨天算术考坏了。林老师给了我二分。”
“题很难?”
“不,”她抬起脸望着我,“因为妈妈昨天一早就去海拉金山里运煤了。去年她是暑假里去的。所以我也一块去了。那地方很远,我知道。”
“你不该想妈妈,其其格。应当只想着怎样把题算对。”我开导说。
“嗯,是的,”女孩子说,“去年在回来的路上,有一辆勒勒车的轮子散了,妈妈抱着我,在黑地里坐了一夜……今年,牛车会不会又在那里坏了呢?我想着,就把题算错啦。今年她赶了四辆牛车。”
小女孩又沉默了,我也再说不出什么,我们牵着马,朝家走去。走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又问这孩子:
“其其格,阿爸对你妈妈——我是说,为什么你阿爸不去运煤呢﹖那么远。”
“不,那是妈妈的事,她在给学校干活儿呢,不光运煤,还挤奶,拉水,学校呢,就每个月都给我们钱。”
天全黑了。其其格把马笼头交给我,自己跑进黑暗中。一会儿,“嗨!嗨!”传来了她的吆喝声。一匹辨不出颜色的高头大马被她赶来。她把一条绳子拴在那马的双腿绊上,然后递给我绳子的另一头。“呶,让钢嘎·哈拉去吃草吧。我也该去煮面条啦。”她说。
我接过那绳头,触着了她凉冰冰的小手。
孩子默默地任我攥着她的手。半晌,她说:
“巴帕,要我明天带你去看妈妈的奶牛么?可好看啦。”然后,她小心地捏了捏我的手背。
达瓦仓已经脱了上衣,露着肌肉隆起的、黑毛丛丛的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