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去征得她同意吧。”
“啊!真是的,跟她是不用拘束的,来吧。”
他这句话使我心里很难过,我害怕由此而证实玛格丽特不值得我对她这么动情。
阿尔封斯·卡尔①在一本书名为《烟雾》的小说里说:一天晚上,有一个男人尾随着一个非常俊俏的女人;她体态优美,容貌艳丽,使他一见倾心。为了吻吻这个女人的手,他觉得就有了从事一切的力量,战胜一切的意志和克服一切的勇气。这个女人怕她的衣服沾上泥,撩了一下裙子,露出了一段迷人的小腿,他都几乎不敢望一眼。正当他梦想着怎样才能得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她却在一个街角留住了他,问他是不是愿意上楼到她家里去。他回头就走,穿过大街,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里。
①阿尔封斯·卡尔(1808—1890):法国新闻记者兼作家。
我记起了这段描述。本来我很想为这个女人受苦,我担心她过快地接受我,怕她过于匆忙地爱上我;我宁愿经过长期等待,历尽艰辛以后才得到这种爱情。我们这些男人就是这种脾气;如果能使我们头脑里的想象赋有一点诗意,灵魂里的幻想高于肉欲,那就会感到无比的幸福。
总之,如果有人对我说:“今天晚上您可以得到这个女人,但是明天您就会被人杀死。”我会接受的。如果有人对我说:“花上十个路易①,您就可以做她的情夫。”我会拒绝的,而且会痛哭一场,就像一个孩子在醒来时发现夜里梦见的宫殿城堡化为乌有一样。
①路易:法国从前使用的金币,每枚值二十法郎。
可是,我想认识她;这是要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的方法,而且还是唯一的方法。
于是我对朋友说,我一定要他先征得玛格丽特的同意以后,再把我介绍给她。我独自在走廊里踱来踱去,脑子里在想着,她就要看到我了,而我还不知道在她的注视之下应该采取什么态度。
我尽量把我要对她说的话事先考虑好。
爱情是多么纯洁,多么天真无邪啊!
过不多久,我的朋友下来了。
“她等着我们,”他对我说。
“她只有一个人吗?”我问道。
“有一个女伴。”
“没有男人吗?”
“没有。”
“我们去吧。”
我的朋友向剧场的大门走去。
“喂,不是从那儿走的呀,”我对他说。
“我们去买些蜜饯,是玛格丽特刚才向我要的。”
我们走进了开设在剧场过道上的一个糖果铺。
我真想把整个铺子都买下来。正在我观看可以买些什么东西装进袋子的时候,我的朋友开口了:
“糖渍葡萄一斤。”
“您知道她爱吃这个吗?”
“她从来不吃别的蜜饯,这是出了名的。”
“啊!”当我们走出店铺时他接着说,“您知道我要把您介绍给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您别以为是把您介绍给一位公爵夫人,她不过是一个妓女罢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妓女。亲爱的,您不必拘束,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啦。”
“好吧,好吧,”我嘟嘟囔囔地说。我跟在朋友的后面走着,心里却在想,我的热情看来要冷下去了。
当我走进包厢的时候,玛格丽特放声大笑。
我倒是愿意看到她愁眉苦脸。
我的朋友把我介绍给她,玛格丽特对我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就说:
“那么我的蜜饯呢?”
“在这儿。”
在拿蜜饯的时候,她对我望了望,我垂下眼睛,脸涨得绯红。
她俯身在她邻座那个女人的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随后两个人都放声大笑起来。
不用说是我成了她们的笑柄;我发窘的模样更加让她们笑个不停。那时我本来就有一个情妇,她是一个小家碧玉,温柔而多情。她那多情的性格和她伤感的情书经常使我发笑。由于我这时的感受,我终于懂得了我从前对她的态度一定使她非常痛苦,因此有五分钟之久我爱她就像一个从未爱过任何女人的人一样。
玛格丽特吃着糖渍葡萄不再理我了。
我的介绍人不愿意让我陷于这种尴尬可笑的境地。“玛格丽特,”他说,“如果迪瓦尔先生没有跟您讲话,您也不必感到奇怪。您把他弄得不知所措,他连该说什么话也不知道了。”
“我看您是因为一个人来觉得无聊才请这位先生陪来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开口说话了,“那么我就不会请欧内斯特来,要求您同意把我介绍给您了。”
“这很可能是一种拖延这个倒霉时刻的办法。”
谁要是曾经跟玛格丽特那样的姑娘稍许有过一点往来,谁就会知道她们喜欢装疯卖傻,喜欢跟她们初次见面的人恶作剧。她们不得不忍受那些每天跟她们见面的人的侮辱,这无疑是对那些侮辱的一种报复。
因此要对付她们,也要用她们圈内人的某种习惯,而这种习惯我是没有的;再说,我对玛格丽特原有的看法,使我对她的玩笑看得过于认真了,对这个女人的任何方面,我都不能无动于衷。因此我站了起来,带着一种难于掩饰的沮丧声调对她说:
“如果您认为我是这样一个人的话,夫人,那么我只能请您原谅我的冒失,我不得不向您告辞,并向您保证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卤莽了。”
说完,我行了一个礼就出来了。
我刚一关上包厢的门,就听到了第三次哄笑声。这时候我真希望有人来撞我一下。
我回到了我的座位上。
这时候开幕锤敲响了。
欧内斯特回到了我的身边。
“您是怎么搞的!”他一面坐下来一面对我说,“她们以为您疯了。”
“我走了以后,玛格丽特说什么来着?”
“她笑了,她对我说,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像您那样滑稽的人;但是您决不要以为您失败了,对这些姑娘您不必那么认真。她们不懂得什么是风度,什么是礼貌;这就像替狗洒香水一样,它们总觉得味道难闻,要跑到水沟里去打滚洗掉。”
“总之,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尽量装得毫不介意似地说,“我再也不要见到这个女人了,如果说在我认识她以前我对她有好感;现在认识她以后,情况却大不相同了。”
“算了吧!总有一天我会看见您坐在她的包厢里,也会听到您为她倾家荡产的消息。不过,即便那样也不能怪您,她没有教养,但她是一个值得弄到手的漂亮的情妇哪!”
幸好启幕了,我的朋友没有再讲下去。要告诉您那天舞台上演了些什么是不可能的。我所能记得起来的,就是我不时地抬起眼睛望着我刚才匆匆离开的包厢,那里新的来访者川流不息。
但是,我根本就忘不了玛格丽特,另外一种想法在我脑子里翻腾。我觉得我不应该念念不忘她对我的侮辱和我自己的笨拙可笑。我暗自说道,就是倾家荡产,我也要得到这个姑娘,占有那个我刚才一下子就放弃了的位置。
戏还没有结束,玛格丽特和她的朋友就离开了包厢。
我身不由己地也离开了我的座位。
“您这就走吗?”欧内斯特问我。
“是的。”
“为什么?”
这时候,他发现那个包厢空了。
“走吧,走吧,”他说,“祝您好运气,祝您万事顺利。”
我走出了场子。
我听到楼梯上有窸窣的衣裙声和谈话声。我闪在一旁不让人看到,只见两个青年陪着这两个女人走过。在剧场的圆柱走廊里有一个小厮向她们迎上前来。
“去跟车夫讲,要他到英国咖啡馆门口等我,”玛格丽特说,“我们步行到那里去。”
几分钟以后,我在林荫大道上踯躅的时候,看到在那个咖啡馆的一间大房间的窗口,玛格丽特正靠着窗栏,一瓣一瓣地摘下她那束茶花的花瓣。
两个青年中有一个俯首在她肩后跟她窃窃私语。
我走进了附近的金屋咖啡馆,坐在二楼的楼厅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窗口。
深夜一点钟,玛格丽特跟她三个朋友一起登上了马车。
我也跳上一辆轻便马车尾随着她。
她的车子驶到昂坦街九号门前停了下来。
玛格丽特从车上下来,一个人回到家里。
她一个人回家可能是偶然的,但是这个偶然使我觉得非常幸福。
从此以后,我经常在剧院里,在香榭丽舍大街遇见玛格丽特,她一直是那样快活;而我始终是那样激动。
然而,一连有两个星期我在哪儿都没有遇到她。在碰见加斯东的时候,我就向他打听她的消息。
“可怜的姑娘病得很重,”他回答我说。
“她生的什么病?”
“她生的是肺病,再说,她过的那种生活对治好她的病是毫无好处的,她正躺在床上等死呢。”
人心真是不可捉摸;我听到她的病情几乎感到很高兴。
我每天去打听她的病况,不过我既不让人家记下我的名字,也没有留下我的名片。我就是通过这种方法知道了她已病愈,后来又去了巴涅尔的消息。
随着时光的流逝,如果不能说是我逐渐地忘了她,那就是她给我的印象慢慢地淡薄了。我外出旅游,和亲友往来,生活琐事和日常工作冲淡了我对她的思念。即使我回忆起那次邂逅,也不过把它当作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这种事在年幼无知的青年中是常有的,一般都事过境迁,一笑了之。
再说,我能够忘却前情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自从玛格丽特离开巴黎之后,我就见不到她了,因此,就像我刚才跟您说的那样,当她在杂耍剧院的走廊里,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已经认不出她了。
固然那时她戴着面纱,但换了在两年以前,尽管她戴着面纱,我都能一眼认出她来,就是猜也把她猜出来了。
尽管如此,当我知道她就是玛格丽特的时候,心里还是怦怦乱跳。由于两年不见她面而在逐渐淡漠下去的感情,一看到她的衣衫,刹那间便又重新燃烧起来了。
八
可是,——阿尔芒歇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一方面我明白我仍然爱着玛格丽特,一方面又觉得我比以前要坚强些了,我希望再次跟玛格丽特见面,还想让她看看我现在比她优越得多。
为了要实现心中的愿望该想出多少办法,编出多少理由啊!
因此,我在走廊里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回到正厅就坐,一面飞快地朝大厅里扫了一眼,想看看她坐在哪个包厢里。
她独自一人坐在底层台前包厢里。我刚才已经跟您说过,她变了,嘴上已不再带有那种满不在乎的微笑。她生过一场病,而且病还没有完全好。
尽管已经是四月份的天气了,她穿得还是像在冬天里一样,全身衣裳都是天鹅绒的。
我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终于把她的眼光给吸引过来了。
她对我端详了一会儿,又拿起望远镜想仔细瞧瞧我,她肯定觉得我面熟,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我是谁。因为当她放下望远镜的时候,嘴角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这是女人用来致意的一种非常妩媚的笑容,显然她在准备回答我即将向她表示的敬意。但是我对她的致意一点反应也没有,似乎故意要显得比她高贵,我装出一副她记起了我,我倒已经把她忘掉了的神气。
她以为认错了人,把头掉了过去。
启幕了。
在演戏的时候,我向玛格丽特看了好几次,可是我从未见到她认认真真地在看戏。
就我来说,对演出同样也是心不在焉的,我光关心着她,但又尽量不让她觉察到。
我看到她在和她对面包厢里的人交换眼色,便向那个包厢望去,我认出了坐在里面的是一个跟我相当熟悉的女人。
这个女人过去也做过妓女,曾经打算进戏班子,但是没有成功。后来靠了她和巴黎那些时髦女子的关系,做起生意来了,开了一家妇女时装铺子。
我从她身上找到了一个跟玛格丽特会面的办法,趁她往我这边瞧的时候,我用手势和眼色向她问了好。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招呼我到她包厢里去。
那位妇女时装铺老板娘的芳名叫普律当丝·迪韦尔诺瓦,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胖女人,要从她们这样的人那里打听些什么事是用不到多费周折的,何况我要向她打听的事又是那么平常。
我趁她又要跟玛格丽特打招呼的时候问她说:
“您是在看谁啊?”
“玛格丽特·戈蒂埃。”
“您认识她吗?”
“认识,她是我铺子里的主顾,而且也是我的邻居。”
“那么您也住在昂坦街?”
“七号,她梳妆间的窗户和我梳妆间的窗正好对着。”
“据说她是一个很迷人的姑娘。”
“您不认识她吗?”
“不认识,但是我很想认识她。”
“您要我叫她到我们的包厢里来吗?”
“不要,最好还是您把我介绍给她。”
“到她家里去吗?”
“是的。”
“这不太好办。”
“为什么?”
“因为有一个嫉妒心很重的老公爵监护着她。”
“监护,那真太妙了!”
“是啊,她是受到监护的,”普律当丝接着说,“可怜的老头儿,做她的情夫真够麻烦的呢。”
于是普律当丝对我讲了玛格丽特在巴涅尔认识公爵的经过。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继续说,“她才一个人上这儿来的吗?”
“完全正确。”
“但是谁来陪她回去呢?”
“就是他。”
“那么他是要来陪她回去的罗,是吗?”
“过一会儿他就会来的。”
“那么您呢,谁来陪您回去呢?”
“没有人。”
“我来陪您回去吧!”
“可是我想您还有一位朋友吧。”
“那么我们一起陪您回去好啦。”
“您那位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非常漂亮和聪明的小伙子,他认识您一定会感到很高兴。”
“那么,就这样吧,等这幕戏完了以后我们三人①一起走,最后一幕我已经看过了。”
①原文为四人,似误,现改为三人。——译者
“好吧,我去通知我的朋友。”
“您去吧。”
“喂!”我正要出去的时候,普律当丝对我说,“您看,走进玛格丽特包厢的就是那位公爵。”
我朝那边望去。
果然,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儿刚刚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身后坐下来,还递给她一袋蜜饯,她赶紧笑眯眯地从纸袋里掏出蜜饯,然后又把那袋蜜饯递送到包厢前面,向普律当丝扬了扬,意思是说:
“您要来一点吗?”
“不要,”普律当丝说。
玛格丽特拿起那袋蜜饯,转过身去,开始和公爵聊天。
把这些琐事都讲出来似乎有些孩子气,但是与这个姑娘有关的一切事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因此,今天我还是禁不住一一地想起来了。
我下楼告诉加斯东我刚才为我们两人所作的安排。
他同意了。
我们离开座位想到楼上迪韦尔诺瓦夫人的包厢里去。
刚一打开正厅的门,我们就不得不站住,让玛格丽特和公爵走出去。
我真情愿少活十年来换得这个老头儿的位置。
到了街上,公爵扶玛格丽特坐上一辆四轮敞篷马车,自己驾着那辆车子,两匹骏马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