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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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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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昨天就遇到他,而且他也跟我这样讲的话,我肯定不会写早上那封愚蠢的信。 
  我几乎马上想到普律当丝家里去,要她去对玛格丽特说我有话对她说,但是我又怕她为了报复而拒绝接待我。于是,我又经过昂坦街回到了家里。 
  我又问了看门人有没有给我的信。 
  没有! 
  我躺在床上想:“她大概要看看我还会耍什么新花样,看看我是不是想收回我今天早上的信。但是她看到我没有再给她写信,明天她就会写信给我的。” 
  那天晚上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莫及,我孤零零地呆在家里,不能入睡,心里烦躁不安,妒火中烧。想当初如果听任事情自然发展的话,我此刻大概正偎依在玛格丽特的身旁,听着她的绵绵情话,这些话我总共才听到过两次,每当我一个人想起这些话时,我都会两耳发热。 
  那时候我觉得最可怕的就是:理智告诉我是我错了;事实上,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想,都应该说玛格丽特是爱我的。第一,她准备跟我两个人单独到乡下去避暑;第二,没有任何原因迫使她做我的情妇。我的财产是不够她日常开销的,甚至还满足不了她一时兴起的零星开支。因此,她唯一有希望在我身上得到的是一种真诚的感情。她的生活充满了商业性的爱情,这种真诚的感情能使她得到休息;我却在第二天就毁了她这种希望,她两夜的恩情换来的是我无情的嘲笑。因此我的行为不但很可笑,而且很粗暴。我又没有付过她一个钱,哪有权利来谴责她的生活?我第二天就溜之大吉,这不就像一个情场上的寄生虫,生怕别人拿帐单要他付饭钱么?怎么!我认识玛格丽特才三十六个小时,做她的情人才二十四个小时,我就在跟她怄气了!她能分身来爱我,我非但不感到幸福,还想一人独占她,强迫她一下子就割断她过去的一切关系,而这些关系是她今后的生活来源。我凭什么可以责备她?一点也没有。她完全可以和某些大胆泼辣的女人一样,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她要接待另外一个情人,但她没有这样做,她写信对我说她不舒服。我没有相信她信里的话,我没有到除了昂坦街以外的巴黎各条街道上去溜达,我没有跟朋友们一起去消磨这个晚上,等到第二天在她指定的时间再去会她,却扮演起奥赛罗①的角色来了,我窥视她的行动,自以为不再去看她是对她的惩罚。实际上恰恰相反,她应该为这种分离感到高兴,她一定觉得我愚蠢到极点,她的沉默甚至还谈不上是怨恨我,而是看不起我。 
   
  ①莎士比亚名剧《奥赛罗》中的主角,后比喻所有嫉妒、多疑和凶暴的丈夫。 
  那么我是不是该像对待一个妓女似的送玛格丽特一件礼物,别让她怀疑我吝啬刻薄,这样我们之间就两讫了;但是我不愿我们的爱情沾上一点点铜臭味,否则的话,即使不是贬低了她对我的爱情,至少也是玷污了我对她的爱情。再说既然这种爱情是那么纯洁,容不得别人染指,那么更不能用一件礼品——不论这件礼品有多么贵重——来偿付它赐予的幸福——无论这个幸福是多么短暂。 
  这就是我那天晚上翻来覆去所想的,也是我随时准备要去向玛格丽特说的。 
  一直到天亮我还没有睡着,我发烧了,除了玛格丽特外我什么都不想。 
  您也懂得,必须做出果断的决定:要么跟这个女人一刀两断;要么从此不再多心猜疑,如果她仍然肯接待我的话。 
  但是您也知道,在下决心以前总是要踌躇再三的。我在家里呆不住,又不敢到玛格丽特那里去,我就想法子去接近她,一旦成功的话,就可以说是出于偶然,这样我的面子也能保住了。 
  九点钟到了,我匆匆赶到普律当丝家里,她问我一清早去找她有什么事。 
  我不敢直率地告诉她我是为什么去的,我只是告诉她我一大早出门是为了在去C城的公共马车上订一个座位:我父亲住在C城。 
  “能在这样的好天气离开巴黎,”她对我说,“您真是好福气。” 
  我望望普律当丝,寻思她是不是在讥笑我。 
  但是她脸上的神态是一本正经的。 
  “您是去向玛格丽特告别吗?”她又接着说,脸上还是那么严肃。 
  “不是的。” 
  “这样很好。” 
  “您以为这样好吗?” 
  “当然啦,既然您已经跟她吹了,何必再去看她呢?” 
  “那么您知道我们吹了?” 
  “她把您的信给我看了。” 
  “那么她对您说什么啦?” 
  “她对我说:‘亲爱的普律当丝,您那位宝贝不懂礼貌,这种信只能在心里想想,哪能写出来呢。’” 
  “她是用什么语气对您说的?” 
  “是笑着说的,她还说:‘他在我家里吃过两次夜宵,连上门道谢都还没有来过呢。’” 
  这就是我的信和我的嫉妒所产生的结果。我在爱情方面的虚荣心受到了残酷的损伤。 
  “昨天晚上她在干什么?” 
  “她到大歌剧院去了。” 
  “这我知道,后来呢?” 
  “她在家里吃夜宵。” 
  “一个人吗?” 
  “我想,是跟G伯爵一起吧。” 
  这样说来我和她的决裂丝毫没有改变玛格丽特的习惯。 
  遇到这样的情况,有些人就会对您说: 
  “决不要再去想这个不爱您的女人了。” 
  我勉强笑了笑说:“好吧,看到玛格丽特没有为我而感到难过,我很高兴。” 
  “她这样做是很合情理的。您已经做了您应该做的事,您比她更理智些,因为这个姑娘爱着您,她一张口就谈到您,她是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的。” 
  “既然她爱我,为什么不给我写回信呢?” 
  “因为她已经知道她是不该爱您的。再说女人们有时候能容忍别人在爱情上欺骗她们,但决不允许别人伤害她们的自尊心,尤其是一个人做了她两天情人就离开她,那么不管这次决裂原因何在,总是要伤害一个女人的自尊心的。我了解玛格丽特,她宁死也不会给您写回信的。”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就此拉倒,她会忘记您,您也会忘记她,你们双方谁也别埋怨谁。” 
  “但是如果我写信求她饶恕呢?” 
  “千万不要这样做,她可能会原谅您的。” 
  我差一点跳起来搂普律当丝的脖子。 
  一刻钟以后,我回到家里,接着就给玛格丽特写信。 
  有一个人对他昨天写的信表示后悔,假使您不宽恕他,他明天就要离开巴黎,他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拜倒在您脚下,倾诉他的悔恨。 
  什么时候您可以单独会见他?因为您知道,做忏悔的时候是不能有旁人在场的。 
  我把这封用散文写的情诗折了起来,差约瑟夫送去,他把信交给了玛格丽特本人,她回答说她过一会儿就写回信。 
  我一直没有出门,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才出去了一会儿,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我还没有收到她的回信。 
  我不能再这样痛苦下去了,决定明天就动身。 
  由于下了这个决心,我深知即便躺在床上,我也是睡不着的,我便动手收拾行李。 





十五



  我和约瑟夫为我动身做准备,忙了将近一个小时,突然有人猛拉我家的门铃。 
  “要不要开门?”约瑟夫问我。 
  “开吧,”我对他说,心里在嘀咕谁会在这种时候上我家来,因为我不敢相信这会是玛格丽特。 
  “先生,”约瑟夫回来对我说,“是两位太太。” 
  “是我们,阿尔芒,”一个嗓子嚷道,我听出这是普律当丝的声音。 
  我走出卧室。 
  普律当丝站着观赏我会客室里的几件摆设,玛格丽特坐在沙发椅里沉思。 
  我进去以后径直向她走去,跪下去握住她的双手,激动万分地对她说:“原谅我吧。” 
  她吻了吻我的前额对我说: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原谅您了。” 
  “否则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的来访凭什么要改变您的决定呢?我不是来阻止您离开巴黎的。我来,是因为我白天没有时间给您写回信,又不愿意让您以为我在生您的气。普律当丝还不让我来呢,她说我也许会打扰您的。” 
  “您,打扰我?您,玛格丽特!怎么会呢?” 
  “当然罗!您家里可能有一个女人,”普律当丝回答说。 
  “她看到又来了两个可不是好玩的。” 
  在普律当丝发表她的高论时,玛格丽特注意地打量着我。 
  “我亲爱的普律当丝,”我回答说,“您简直是在胡扯。” 
  “您这套房间布置得很漂亮,”普律当丝抢着说,“我们可以看看您的卧室吗?” 
  “可以。” 
  普律当丝走进我的卧室,她倒并非真要参观我的卧室,而是要赎补她刚才的蠢话,这样就留下玛格丽特和我两个人了。 
  于是我问她:“您为什么要带普律当丝来?” 
  “因为看戏时她陪着我,再说离开这里时也要有人陪我。” 
  “我不是在这儿吗?” 
  “是的,但是一方面我不愿意麻烦您,另一方面我敢肯定您到了我家门口就会要求上楼到我家,而我却不能同意,我不愿意因我的拒绝而使您在离开我时又有了一个埋怨我的权利。” 
  “那么您为什么不能接待我呢?” 
  “因为我受到严密的监视,稍不注意就会铸成大错。” 
  “仅仅是这个原因吗?” 
  “如果有别的原因,我会对您说的,我们之间不再有什么秘密了。” 
  “嗳,玛格丽特,我不想拐弯抹角地跟您说话,老实说吧,您究竟有些爱我吗?” 
  “爱极了。” 
  “那么,您为什么欺骗我?” 
  “我的朋友,倘若我是一位什么公爵夫人,倘若我有二十万利弗尔年金,那么我在做了您的情妇以后又有了另外一个情人的话,您也许就有权利来问我为什么欺骗您;但是我是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我有的是四万法郎的债务,没有一个铜子的财产,而且每年还要花掉十万法郎,因此您的问题提得毫无意义,我回答您也是白费精神。” 
  “真是这样,”我的头垂在玛格丽特的膝盖上说,“但是我发疯似地爱着您。” 
  “那么,我的朋友,您就少爱我一些,多了解我一些。您的信使我很伤心,如果我的身子是自由的,首先我前天就不会接待伯爵,即使接待了他,我也会来求您原谅,就像您刚才求我原谅一样,而且以后除了您我也不会再有其他情人了。有一阵子我以为我也许能享受到六个月的清福,您又不愿意,您非要知道用的是什么方法,啊,天哪!用什么方法还用问吗?我采用这些方法时所作的牺牲比您想象的还要大,我本来可以对您说:我需要两万法郎;您眼下正在爱我,兴许会筹划到的,等过后可能就要埋怨我了。我情愿什么都不麻烦您,您不懂得我对您的体贴,因为这是我的一番苦心。我们这些女人,在我们还有一点良心的时候,我们说的话和做的事都有深刻的含义,这是别的女人所不能理解的;因此我再对您说一遍,对玛格丽特·戈蒂埃来说,她所找到的不向您要钱又能还清债务的方法是对您的体贴,您应该默不作声地受用的。如果您今天才认识我,那么您会对我答应您的事感到非常幸福,您也就不会盘问我前天干了些什么事。有时候我们被迫牺牲肉体以换得精神上的满足,但当精神上的满足也失去了以后,我们就更加觉得痛苦不堪了。” 
  我带着赞赏的心情听着和望着玛格丽特。当我想到这个人间尤物,过去我曾渴望吻她的脚,现在她却让我看到了她的思想深处,并让我成为她生活中的一员,而我现在对此却还不满意,我不禁自问,人类的欲望究竟还有没有个尽头。我这样快地实现了我的梦想,可我又在得寸进尺了。 
  “这是真的,”她接着说,“我们这些受命运摆布的女人,我们有一些古怪的愿望和不可思议的爱情。我们有时为了某一件事,有时候又为了另一件事而委身于人。有些人为我们倾家荡产,却一无所得,也有些人只用一束鲜花就换得了我们。我们凭一时高兴而随心所欲,这是我们仅有的消遣和唯一的借口。我委身于你①比谁都快,这我可以向你起誓,为什么呢?因为你看到我吐血就握住我的手,还流了眼泪,因为你是唯一真正同情我的人。我要告诉你一个笑话:从前我有一只小狗,当我咳嗽的时候,它总是用悲哀的神气瞅着我,它是我唯一喜爱过的动物。 
   
  ①在法语对话中一般用第二人称复数(您)代替第二人称单数(你),表示客气;但对亲密的人仍用第二人称单数(你)。本书中对称时,“您”、“你”有时换用,视当时讲话者的心情和场合而定。 
  “它死的时候,我哭得比死了亲娘还要伤心,我的的确确挨了我母亲十二年的打骂。就这样,我一下子就爱上了你,就像爱上了我的狗一样。如果男人们都懂得用眼泪可以换到些什么,他们就会更讨人的喜爱,我们也不会这样挥霍他们的钱财了。 
  “你的来信暴露了你的真相,这封信告诉我你的心里并不明白,从我对你的爱情来说,不管你对我做了什么事,也没有比这封信给我的伤害更大的了,要说这是嫉妒的结果,这也是真的,但是这种嫉妒是很可笑的,也是很粗暴的。当我收到你来信时,我已经够难受的了,本来我打算到中午去看你,和你一起吃午饭,只有在看到你以后,我才能抹掉始终纠缠在我脑海里的一些想法,而在认识你以前,这些事我是根本不当一回事的。 
  “而且,”玛格丽特继续说,“我相信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可以推诚相见,无所不谈。那些围着像我一样的姑娘转的人都喜欢对她们的一言一语寻根究底,想在她们无意的行动里找出什么含义来。我们当然没有什么朋友,我们有的都是一些自私自利的情人,他们挥霍钱财并非像他们所说的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他们自己的虚荣心。 
  “对于这些人,当他们开心的时候,我们必须快乐;当他们要吃夜宵的时候,我们必须精力充沛;当他们疑神疑鬼的时候,我们也要疑神疑鬼。我们这些人是不能有什么良心的,否则就要被嘲骂,就要被诋毁。 
  “我们已经身不由己了,我们不再是人,而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他们要满足自尊心时最先想到的是我们,但他们又把我们看得比谁都不如。我们有一些女朋友,但都是像普律当丝那样的女朋友,她们过去也是妓女,挥霍惯了,但现在人老了,不允许她们这样做了,于是,她们成了我们的朋友,更可以说成了我们的食客。她们的友情甚至到了可供驱使的地步,但从来也到不了无私的程度。她们总是给我们出些怎样捞钱的点子。只要她们能借此赚到一些衣衫和首饰,能经常乘着我们的车子出去逛逛,能坐在我们的包厢里看戏,我们即使有十几个情人也不关她们的事。她们拿去了我们前一天用过的花束,借用我们的开司米披肩。即使是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她们也要求我们双倍的谢礼,否则她们是不会为我们效劳的。那天晚上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普律当丝给我拿来了六千法郎,这是我请她到公爵那里替我要来的。她向我借去了五百法郎,这笔钱她是永远不会还我的,要么还我几顶用不着她们破费一个子儿的帽子。 
  “因此我们,或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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