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餐馆已经不能再去了。她换了一家餐馆,没几天,再接着换第二家。就这样换了一家又一家。小城几家环境不错的餐馆里几乎都留有她画的图案。图案怪异夸张。
没两个月,餐馆就不能去了。也不是不能去,只是进不去。他们很客气地说,没位置了,或者全都被人预订了。
她开始在自家的墙上画大片的红月季。在停放自行车的棚前偷偷地画一群奔跑的马,在河边的树上画一些动物身体配上人脸的鬼怪。
她很安静地做着这些事。这种方式让人无法理解。她自己也对这种莫名的、幽暗的、带点幽默的怪异行为非常不解,但她却无法停止。
她不上班,回家也不说。每天晚上照常回父母亲家吃饭,吃了饭后回布衣巷,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书,写点东西,听音乐,在音乐声中长时间地发呆、神游,或者不停地搬动房间里的家具,重新摆放出她喜欢的样子。
离开学校后的第三个月,她父母知道了真相。
父亲整天沉着脸,似乎是强忍住脾气,随时都会爆发。母亲无比忧愁,整天不说话。空气凝固起来,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没几天,阿布在晚饭后宣布:我要去北京。
颤抖的嘴唇(5)
第三天,阿布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小城。火车往前,离小城越来越远,阿布想起远方的林,想起布衣巷那棵已经死掉了的老樟树,还有以前经常坐在老樟树底下的杨,便长长地叹了口气,有泪在眼里含着,却流不下来。
阿布住在北四环东路一个叫干杨树村的地方。干杨树村,早已经没有了村子的形状,到处都是高楼,除了高楼还是高楼。
阿布女友的单位就在那儿。是一个部级单位,宿舍就盖在单位后面,只隔了一百米。女友每天从家里出来,散步一样穿过一百米的草地,去单位上班。对那些每天上下班要在公交车上或者地铁里挤一两个小时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样上班更幸福的了。
女友在她家隔壁的楼里给阿布租了一个房间。是部长楼,原本盖起来分给单位里部长级的人物,房子盖好后,够得上分房标准的人却没那么多,就多出了一套房子。
在一楼,六室一厅。大大的客厅里空无一物。阿布租了其中的一间,二十多平方米,一月一千五。二十四小时有热水,不能做饭。
房间朝北,没阳光。窗户对面有一排二层楼的房子,一楼是单位的车库,二楼住着单位小车班的师傅。阿布睡眠习惯一般是在深夜一点左右上床,第二天早上九点多起床。下午一点左右,除了特殊情况,非午睡不可的。
凌晨六点半和下午一点半,正是阿布往梦的深处游去的时候,也是小车班发动车辆出去接送领导的时候。头两天,阿布快被汽车的引擎声折磨疯了,整日恍恍惚惚,全世界都在半梦半醒之间。
后来女友又去找人,换了一个房间。朝南,拉开窗帘,能够看到窗外花坛里的月季花。红的,白的。很美。世界开始重新真实起来。
女友是藏族人,从小在拉萨长大。北大毕业。是第一个以西藏为背景创作长篇小说的藏族女性。完成它时,她才二十几岁,小说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还被拍成电视剧在全国各地电视台播出。
她爱她的西藏,大学毕业后,想都没想就回拉萨了。几年后,一位北京的小伙子去了拉萨,他去拉萨帮人家办报纸,时间一年。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他爱上了她。她也爱上了他。逃也逃不开。因为爱情,她重回北京。十几年过去,她依旧深爱着那个男人,但却无法爱上那个男人的城市。她说,北京,是一个无法让她安静下来的城市,留下,只因为爱情。她已经太习惯拉萨了,她是属于拉萨的。她每年要回拉萨待两个月,和父母亲住在拉萨近郊的一幢漂亮舒适的小别墅里。她说,身在蓝天白云的高原,心才得以真正的安宁。
在拉萨,她可以整日待在花园里,喝红茶,看书,发呆,会朋友。花园很美,有母亲种的花,养的草。花草长得很好,花园周围是父亲种的果树,有桃树梨树。成熟季节,果子就垂挂在花园的餐桌上,它们散发出甜美的芬芳,让人心醉。
她身上有着一股强烈的宗教气息,平静,祥和,幽默。她优雅,从容,行为端庄,再也没遇到过像她那样美丽高贵善良的女人了。
阿布很依恋她。
刚来北京时,阿布没头没脑,心里慌乱,没有任何目的和方向,渴望逃离,却陷在另一种恐慌之中,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慌。也不知道该如何整理房间,收拾东西时,整理一件弄乱一件。
女友帮阿布整理房间,陪她去购置生活用品。
蓝色的床单。蓝色的沙发套。深蓝色背景的图片,用黑边的镜框装上,挂在白色墙上,梦幻的颜色与画面。
白色的玻璃台灯,白色的桌子。白色的百合,养在黑色的陶瓷花瓶里,摆在矮矮的床头柜上。
红色的床单。红色的软布拖鞋。红色的浴巾。红色的毛巾。红色的窗帘。
七枝郁郁葱葱的富贵竹,养在半米高的宽口玻璃瓶里,摆在窗户旁边。屋子里多少有了些生活的气息。把从老家带来的书摆上书桌,女友又从家里搬来了一些好书,放在沙发旁的小书架上。有书就应该有音乐。林寄来的CD阿布全都带在身边,包里有CD机,但阿布喜欢音乐在屋子里飘动的感觉。于是女友陪阿布去电脑城买了一个SHOCKWAVE。
刚来北京的阿布整天在女友给她布置好的房间里流泪。睡觉前哭,睡着时在梦里哭,醒来后哭,走路时哭,听歌时哭,开口说话时也哭。泪就藏在眼睛后面,随时都会流下来。似乎从小被压抑着没流出来的泪全都蓄着,突然间想止都止不住了。
女友不会在语言上安慰她,但她会在旁边静静地陪着她。
在“后街渔乡”饭庄靠窗的餐桌旁,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阿布说着自己的事,女友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偶尔也会说一两句,不过是要阿布多吃点菜,多吃点饭之类的话。那段时间阿布吃不下任何东西,只能喝汤。她逼着阿布吃米饭。阿布也逼着自己吃,实在吃不下,每吃一口都得花好长的时间。
阿布低着头,流泪,边流泪边强迫自己将嘴巴里的饭咽下去。再抬头时,看到坐在面前的女友在默默地流泪。那泪水就挂在她的脸颊上,但她却不说话,匆匆擦掉脸上的泪珠,低下头去。阿布知道,她是在心疼自己。她的善良能够让她很轻易地走进阿布的内心,她能看到阿布身体里的那个阿布。在她面前,阿布似乎是透明的。
阿布总是睡不着。不安,失眠,半夜里在寂寞的屋子里醒着,一个人孤魂一样走来走去。女友说,喝点酒吧,容易睡去的。
第二天,她便买了红酒,陪着阿布一起喝。
喝得差不多了,有些醉意,头晕,心里却清清楚楚。躺在床上,很快就睡去了。从此买了酒来,放在屋里,但喝过几次后,习惯醉意,仍旧睡不着。又不愿意把自己真正喝醉,那将比失眠更痛苦。女友说,那就去医院看看吧,需要药物调理。
有一两个能够真正离自己内心非常近的朋友,是生命中重要的事。可是,阿布到北京后没过多长时间,女友就出国了。
去英国留学。三年后才会回来。
去英国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她在阿布房间里喝茶。两个人并不说话,很安静的和谐。快九点时,她起身告辞,她说还有些随身带的小行李要整理一下。
心里沉甸甸的酸痛(1)
走出门去,阿布站在门口,目送她。心里很难受,却不说话,只知道心里有沉甸甸的酸痛。
阿布关上门,坐在屋子里发呆。音乐声反复。是罗德里戈的吉他协奏曲《阿兰胡埃斯》。
敲门声。不知会是谁,打开。
她站在门口。
阿布突然咧嘴笑了笑:“是否想再喝杯茶?”
她摇头,说,我走在路上,放心不下你,总感觉不踏实,本来都已经到家门口了,想想又回来,我觉得有话要和你说。
阿布笑笑,说,我会认真听着的。
她说:“去感受你能够感受到的一切,记住,这很重要。有一天,你会需要它们的,当你需要的时候,你会发现,你所有经受过的,都会是你的福。”
那天晚上,阿布在日记上写道:“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是我的天使。”
第二天,女友坐上早晨七点的飞机离开北京。阿布真正孤独一人了。
阿布十岁,读小学三年级。
去学校要从她家门口经过,她是一个老女人,大家都叫她大水奶奶,大水是她大儿子的名字。
学校里每个教室都有两把钥匙。一把老师管着,另一把给班里成绩最好的同学管着。读二年级时,阿布成了管钥匙的那个学生。管了钥匙后,阿布成了班里第一个到校的学生。
每天早上阿布都要经过她家门口。她家院子前有一棵橘子树,一棵桂花树,两根晾衣服用的竹叉子。
那天上午,可能是第二节课下课的时候,阿布正走在从卫生间回来的路上,见一个同班同学慌慌张张地朝她跑过来,说,快点,老师有事找你。
阿布不知何事,忐忑不安地跑回教室,见女班主任坐在讲台边和大水奶奶说话。大水奶奶站在讲台旁,头发有些凌乱,穿一件灰蓝色的土布衣衫,老式对襟的,灰色的宽松裤,裤裆很大的那种。阿布奇怪她为何会来学校,会站在教室里和自己的班主任说话。她没有孩子读书,她最小的孩子都比阿布大十多岁。
见阿布过来,一向严肃的女班主任微笑着说道:“老师问你一件事,你要说真话。”
阿布站在讲台旁边,看着班主任奇怪的笑容,没说话。
女班主任说:“你别怕,你说实话老师不会骂你的,也不会告诉你父母的。”
阿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仍旧没说话。
女班主任指了指大水奶奶说:“她家丢了两双鞋垫,一双绣着喜鹊,另一双绣着鸳鸯。”女班主任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大水奶奶站在旁边看着阿布,也笑眯眯的样子。阿布感到有些恐慌,仍旧没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大水奶奶见阿布不开口,便说:“我昨天下午把两双鞋垫晾在门口的竹叉上,做晚饭的时候还看到了,本想等做好晚饭后把它们收进屋去的,后来忙忘记了,早上起来穿鞋子时才想起来,到门口一看,鞋垫子却没了。”
大水奶奶一直朝阿布微笑。她平时很少朝阿布微笑的。阿布每天放学从她家门口经过,她几乎从不和阿布说话,她最多朝阿布看一眼,就抬抬眼皮,像看一棵树或者看一只鸡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大水奶奶那天却一直微笑。她一直朝阿布微笑,笑的很好看很年轻的样子。
班里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聚集在讲台四周,大家都很好奇的样子。眼睛不停在看看阿布,看看女班主任,看看大水奶奶。
女班主任问阿布:“你看到过她晾在家门口的鞋垫子了吗?”
女班主任的口气特别温柔。要知道,平时大家都怕死她了。她很厉害,嗓门很响,动不动就用细竹条抽打学生的小手。那天她真的很温柔。阿布看着女班主任的微笑,听着她温柔的声音,心里感动极了。因为这是平时没有的东西,阿布甚至都有了想哭的欲望。
但被老师的微笑和声音感动了的阿布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闭着嘴,不说话。阿布一时还没明白真正发生了什么事。
女班主任又问了一遍:“你看到过她晾在家门口的鞋垫子了吗?”她的语气似乎加重了一些。
阿布开始摇头。阿布努力回忆着早上经过她家门口时的情景,阿布一点也想不起来她家门口的竹叉上是否有鞋垫子。阿布早上来的时候可能根本就没留意她家门口的竹叉子。
女班主任又说:“想一想。”
阿布仍旧摇了摇头。
那个大水奶奶弯下身子来,温柔地说道:“不用怕,你大胆地说出来,你把鞋垫子藏哪去了,我和你老师说过了,只要你拿出来,老师就不会骂你的。你每天都是最早一个从我家门口经过的人,没有别人的,那两双鞋垫就是你上学时拿走的,不会是别人,肯定是你。”那个老女人从来都没有离阿布那样近地说过话,阿布能闻到她嘴里发出来的味道,是一股玉米粥加酸菜的味道。
阿布看了看她,没吭声。阿布已经真实地感到害怕了。
心里沉甸甸的酸痛(2)
大水奶奶看了看女班主任,女班主任仍旧对着阿布微笑。周围全是同学,他们都好奇地盯着阿布看。阿布紧张透了,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因为害怕,阿布低下了头,看着自己脚上的布鞋,一双红格子布鞋。阿布的思绪在布鞋上的红格子间跳动,不停地跳动。一时恍惚起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女班主任拍了拍阿布的肩膀,说:“抬起头来。”
女班主任的声音又恢复了原样,她的嗓子很响,声音里没有一点儿水分,干巴巴的。女班主任突然间恢复了原样的声音,把阿布吓了一跳。
阿布抬起头,满眼都是茫然惊惶的神色。
女班主任脸上皮肤僵硬,眼睛里闪动着让阿布恐惧的光泽。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阿布听不到任何声音。
那样的时刻,阿布很想母亲。阿布不知道她此时正在家里干什么,如果她知道这件事的话,她肯定会过来的。可阿布又怕她过来,怕自己说不清楚。如果阿布说不清楚的话,她可能也会骂阿布的。可阿布真的没有见过那两双挂在竹叉上的鞋垫。阿布反复地回忆自己早上经过大水奶奶家门口时的情景,真的没有见过那双鞋垫。
大水奶奶不再微笑了,女班主任也不再微笑了。同学全都往讲台旁边挤,他们张大嘴巴,好奇地仰着头,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全都盯着阿布看。
阿布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伤心极了。
大水奶奶说:“快说,不然我要去和你父母亲说了。”
女班主任说:“说吧。”
阿布站在桌子旁边,听着窗外鸟儿的鸣叫。那鸟叫声特别悦耳,阿布希望自己也是一只鸟,能够从教室里飞出去,再也不用回来。
大家都在看着阿布。阿布觉得很冷,感觉自己好像没穿任何衣服。
上课的铃声响了。
听了铃声响,大水奶奶着急了,她猛地推了阿布一把,说:“快说快说,要上课了!”
毫不设防的阿布被她突然一推,摔倒在了地上。倒在地上的阿布似乎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趴在地上大哭起来。阿布的哭声都快把上课的铃声给淹没了。同学们惊奇地看着阿布,他们一句话也没说,都被阿布的哭声惊住了。
从那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阿布一看到鞋垫子就有想哭泣或者想呕吐的欲望。长大以后,阿布穿鞋子从来都不用鞋垫。但这是后话。
中午放学回家时,阿布又在家门口碰到了大水奶奶。父亲阴沉着脸,恶神一样站在门口,母亲站在父亲背后,满脸忧伤的样子。
看那架势,阿布心跳加快,一顿暴打肯定免不了了。父亲从来都没有习惯问阿布为什么,也没有习惯听阿布辩解。
16
北京的部长楼里,阿布的隔壁,住进来一位新客人。
夏措易西。藏族人。一个很健康的小伙子。棕色皮肤,中高个子,身材不错,强壮,高鼻梁,鬈发。不说话眼睛也含笑,是那种非常纯净的眼神。
那天早上阿布从卫生间出来,发现屋子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