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园里读书的阿布注意到了一位瘦小干瘪的老妇人。
一个黑色的玩笑(4)
老妇人每天下午都会来小公园,坐在公园靠北的角落里,在阳光下低着头打盹儿,有时看着行人发呆。她每天下午都来,非常准时。她的牙齿和头发掉的差不多了,衣服是老旧了的式样,颜色也全都偏暗。阿布就坐在老妇人的对面,在公园靠北的角落里,在她对面的另一张石椅子上。
就那么对坐着,却从来都不说话。谁也不愿打扰谁。一个看书,另一个打瞌睡。
有天下午,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推着婴儿车从老妇人身边经过。推车发出的声音惊动了老妇人,她抬起头来。阿布也抬起了头。
婴儿车引起了老妇人的兴趣。是一个漂亮的小孩,老妇人很高兴,因为所有的人都会对那种漂亮的孩子热情无比,都想逗小孩子玩。婴儿车里美丽的小生灵像老妇人一样脆弱,和老妇人一样没有头发和牙齿。
老妇人站起来,靠近孩子。她朝婴儿车里的孩子伸出了手,对他微笑了一下,做出一个自以为会讨他喜欢的表情。可那孩子却吓坏了,在衰弱的老妇人的抚摩下拼命地挣扎着,尖叫声里充满了受惊吓后的恐惧。
那个三十几岁的妇人露出厌恶的表情,推着婴儿车匆忙离去。
于是,那位好心的老妇人只好重又回到自己刚才坐的石凳上,回到那个永久的孤独的角落中去,她在那里流泪。
阿布从包里取出相机,将镜头对着她。
那老妇人一边流泪一边对阿布说道:“人老了真悲惨呀!讨人喜欢的青春已经过去啦!就连和我一样脆弱的、我想去宠爱的婴儿都惧怕我了!”
……
阿布从公园里出来时,突然想起布衣巷里的那个老女人。那个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阿布偷了她鞋垫的大水奶奶。阿布已经有好多年没见到她了,她在阿布读高中时就搬出了布衣巷,布衣巷里的房子留给了大儿子,自己跟着小儿子,住在附近的一个小镇上。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应该很老了,牙齿可能也掉得差不多了,头发也应该灰了、白了、稀疏了。
当天晚上,阿布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是父亲接的电话。阿布说,妈在吗?
父亲在那头叫母亲的名字。阿布听到脚步声。
母亲的声音:还好吗?要回来过年吗?
阿布:还好。不知道要不要回来过年,到时再说吧。
母亲:还是回来吧,我和你爸都很惦记你。
阿布:有没有见过那个老女人?
母亲:谁呀?
阿布:说我偷了她鞋垫的那个老女人。
母亲:半个月前刚见过一次,在街上。老多了,背也驼得厉害,好像小儿子小儿媳对她都不太好,大儿子也不怎么管她,女儿嫁人了,嫁得不太好,想管也管不了。
阿布沉默。
母亲:怎么突然提起她。
阿布:我怕她。一想起她就怕。
母亲沉默。
阿布:怕她也恨她!
母亲:那么久了,就忘了吧。
阿布:是想忘记,可她会在梦里浮起来,吓我一跳。
母亲没再多说话。
后来各自挂了电话。
过年,阿布没回去。
她去了林的那个城市。这是阿布早就想好了的,她想去那个城市看看,也没有什么目的,就是想去看看。那是一个到处都是雪的北方城市。
去之前,阿布特意去商场买了一件红色的滑雪衫,用它来配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阿布很少穿红色的衣服。穿上那件红艳艳的滑雪衫,感觉内心增添了许多力量。背上那个大大的黑皮背包,出发了。
车离那个城市越来越近,离他越来越近……
是下午四点多到达的。那天,大年三十。
阿布住在一个古朴典雅、具有欧洲风格的饭店里。那饭店是有年代的,灰色的墙,藏在一片浓密的树林里。宾馆内部是刚装修过的,温馨而又舒适。室内还有背景音乐。
到处都是美丽而神秘的雪,洁白的雪纯净。
林,是一张网,让阿布无法逃脱的网。注定要倾心于他,或许这过程中需要存在各式各样的理由,但所有的理由都由各种各样微妙的感觉整合在一起,缺一不可,是表达不清楚的。永远无法表达。
一个黑色的玩笑(5)
自从那夜在布衣巷分别后,阿布无时无刻不带着他的影子。无时无刻。包括在梦里,那些破碎的梦。
阿布每夜几乎都在有他的梦境里沉迷。林,那个穿黑风衣的林,一尘不染,衣衫考究的林。他每次在阿布的梦里出现时,梦都能为他震颤出一圈圈让人眩晕的波纹。
阿布从不在梦里对他诉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朝他走过去,靠在他的胸膛上。他瘦弱,微微弓着背,轻轻地拥着阿布,表情复杂。但阿布从不诉说。语言是多余而又浅薄的。许多时候,不用开口。梦里,他什么都知道。阿布的眼睛早已向他透露了一切。他有一双清晰透亮、能击穿眼前所有事物的眼睛,是一双带着智慧的眼睛。
爱的激情在梦里涌动,它真实而诗意地存在。矛盾地存在着。阿布陷在一个落寞孤独的涡流里,想挣扎却又无能为力。
必须要来这个城市。阿布无数次对自己说,去吧。又无数次地对自己说,不去。但终还是来了,来这里,寻求心灵上的安慰。
因为这里有他。他就住在这个城市里。他是父亲的朋友,阿布应该叫他叔叔。阿布叫过他叔叔。
雪片在城市上空飞舞,整个城市都被朦胧的雪片包裹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的柔美。
车到站时,出口处聚集着很多接客的人,黑压压的一片。阿布第一个出来,阿布的目光越过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却没有可以停留的地方。
没有林的脸。
林不知道阿布的到来……
阿布经常想起那晚和林在布衣巷分手时的场景。
布衣巷。
阿布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跳加快,无奈的疼痛。
没走几步,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阿布。有狗叫声从巷尾传来。布衣巷里特有的夜的气息在狗叫声中弥漫。
有月光。他的脸在月光中。忧郁。迟疑。紧张。沮丧。无奈。全在月光中呈现,一个脆弱的男人。瘦弱的身影投在巷间的墙上,显得有些无助。是一个真实的男人。
阿布朝他缓缓走去。他朝她张开了双臂。她听到了他的呻吟声,那声音是压抑的痛。感觉自己在他怀里,确切地说,是在他的手臂里。胸与胸隔着距离。隔着一个手指那么宽的距离。
不知道为什么,阿布突然轻松了许多,在他的手臂里笑了笑。她喜欢那个手指的距离,这让她感觉有些温暖。她喜欢这样的内敛和节制。
他低下头来,吻了吻她的前额。他放开她。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笑,转身而去。这次他没有回头。巷口的风吹起他的风衣,很孤独的感觉。
阿布一直站着,看他消失在布衣巷口的转角处。出去就是主街,沿主街一直往东走,就是新区,那里有她父母亲的家。他住在阿布的父母家。
第二天早上九点。
阿布在学校里给学生上课。林坐火车离开。
反复地想起,想起林离去时的背影,在月光下,巷口的风吹起他的黑风衣,孤独的样子。是的,反反复复地想起。
林离开后,给阿布寄过碟片、相机。偶尔会给阿布打电话。节制的问候。重重的呼吸声,那呼吸声里含着独特的内敛,它感染了阿布,让阿布深深迷恋。
阿布将他留下的那些老城的照片配上文字,寄给他。半年后,他给阿布寄了本书。是关于老城的摄影作品。摄影是林,文字是阿布。
看着自己的名字和他的名字一起并排在书的封面上,阿布有些微妙的兴奋。捧着书,翻过来又翻过去,细细地看,心里充满了类似母爱的温暖感觉。
林离开后的第七个月,阿布忍不住给他打电话。是阿布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以前不是阿布不想打,而是不敢打。她害怕,怕无法掩饰自己水一样波动的情感。她又知道,无法往前。
那天,她终是忍不住给他打了电话。
在电话里,阿布很随意地说起:“我昨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林在那边说:“什么奇怪的梦?说来听听。”
阿布说:“我独自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旅游,是海边,海边有座山。”
林:“能在梦里旅游,很好呀。”
阿布:“我一个人在海边走,赤脚,风很大,吹起我的裙子,后来感觉有些凉,我便往岸上走,岸边就是山。我赤脚爬山,是岩石,划破了脚,血滴在灰色的石头上,变成红色的贝壳。到山顶时,发现山那边是成片的桃花林,就如海一样的桃花。”
林:“可以想象,那场景很美。”
黑暗来临(1)
阿布:“是的。很美,我似乎惊呆了,不单是为海一样的桃花。”
林:“还为什么?”
阿布在电话这边停顿了好长时间。
林:“怎么不说话?”
阿布吸了口气,说:“还有你,你就站在桃花林里,朝我挥手。”
林笑笑,说:“我竟然跑到你的梦里去了?”
阿布又说:“我经常梦到你。”拿着话筒的手全都是汗。
林没说话,里边是重重的喘气声。
阿布大脑缺氧。电话里全是电流的声音。
阿布又想起那个分手的夜晚。布衣巷,月光下,林的表情,他那温柔优美的双唇,希腊式的鼻梁,瘦弱修长的身体,微弓的后背,中分的灰白头发自然地盖在耳朵上。深邃有神的眼睛让人紧张却又感觉格外的温馨。
阿布:“喂?还在听吗?”
林:“我在听。”
阿布:“为何不说话?”
林说:“我不敢说任何话……”
阿布一时无话,觉得喘不过气来,全身紧张,开始发凉,脑子里有了短暂的空白。
林:“我怕伤害你。”
阿布想问:为什么?
犹豫了一下,还是没问。她已经很难承受了。握话筒的手一直在颤抖,是冷汗,虚汗,头晕乎乎的。已经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了,阿布失去了任何勇气。阿布挂了电话,挂电话前可能还说了句别的什么,具体说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类似再见的话。
他的那个世界,是阿布不知道的世界,复杂神秘庞杂……
再后来的某一天,阿布在街头看到一个穿得很露的女孩,腰间开了一朵蓝色的玫瑰,带刺的花茎插在了低腰的裙子里,很挑逗别人的想象。
阿布被那朵花迷住了。看到那朵蓝玫瑰的刹那间,她觉得自己原有的世界被一道光划破了。就像第一次看到他,被他刺痛了心脏。
阿布开始文身。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文身,这样的欲望不可阻拦。那样的欲望被压抑久了,便如波浪般涌动,巨蛇一样扭动。
疯狂地文身,穿露背吊带裙,辞职,痴迷于在饭店的玻璃和桌子上画奇怪的图案,在林的音乐里彻夜不眠,最后背上行囊,离开老家……
北京。部长楼里又多了一个漂亮的女孩。
是夏措易西的女朋友。让一个女人说另一个女人很漂亮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但阿布真觉得她很漂亮。那女孩来了,没几天又走了。
夏措易西说,她去了日本,再也不会回来了。夏措易西没说别的,但阿布能够看到他眼睛里深藏着的痛苦,女孩子走了后没过多长时间,夏措易西也离开了北京。不久,阿布知道他正式出家,做了喇嘛。
到达林的城市的这天,是大年三十。阿布在宾馆的房间里接到夏措易西从青海打来的问候电话。听到他纯净温和的声音,阿布突然就有了想哭泣的欲望。
挂电话时,阿布对夏措易西说:今晚,我一人吃年夜饭。我为你吃个卡布基诺。
夏措易西在北京时请阿布喝过卡布基诺。卡布基诺是意大利的一种有名且流行的咖啡。在经过咖啡机冲调出来的意大利特浓咖啡上再加一层漂亮的牛奶泡沫,而那被泡沫包裹起来的特浓便令人捉摸不定。就如被美丽包裹起来的女人。
挂了电话后,站在窗口看雪的阿布想起夏措易西的话:我们要对自己的苦难负责,利用智慧控制自己的心从而平息苦恼。我们应该了解心的本性。心是怎样的?它是一个神秘的东西。但若你让你的心自然地放松,不受干扰地处在它的自然状态,同时又维持一种最起码的明觉,当体悟心性时,它会出乎意料的平常,也并不神秘……
对夏措易西来说,佛法或许就是他此生最好的一件礼物。
可对阿布来说,还无法探测欲望、恐惧、混沌的内心经验的真相,无法对生活对爱保持警觉,身不由己。自己陷在一个无形的套中,越挣扎越累。
黑暗来临(2)
窗外到处都是鞭炮声。
是大年三十,阿布置身在林的城市。在陌生酒店的陌生房间里,第一次一个人吃年夜饭。阿布打电话到餐厅,叫了两个菜,一瓶葡萄酒,一碗米饭,外加一个热的卡布基诺。
二十分钟后,服务生将阿布点的东西送到房间来。阿布注意到那个男服务生的脸,阿布不得不注意,那张脸很特殊,和阿布记忆中的某张脸非常相像。是那个童年伙伴的脸,可阿布知道,绝对不是他。不会是他。
窗外鞭炮声响彻云霄。阿布站起来,拉上窗帘。焰火消失,声音还在。阿布在鞭炮声中喝了半瓶葡萄酒,喝着喝着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她忍不住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就在电话那头。声音磁性、温和、略带点沧桑。他的声音让人颤抖和窒息,他在阿布的神经里已经住得太久了……
阿布说:“是我。”
那边一时无话。有重重的呼吸声,似乎非常漫长,一片空白。他就在这个城市里,或许就离宾馆二三百米,但仍感觉那么遥远。
“在哪里?”那边问。
阿布说:“在离你很遥远的地方。”
“还在北京?”
阿布说:“是的。”
“还好吗?为何不回去?”
阿布说:“没什么,就想感受一下一个人过年的感觉。”
“小姑娘,你应该回去和父母亲一起过年,你让我担心。”
阿布说:“是吗?”
那边又停顿了好长时间,让人压抑的空白。
“新年好!”好长时间,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阿布说:“也问候你新年好,我能听到你那边的鞭炮声。”
“早点休息。”他说。
阿布说:“好的。”
说了再见,然后各自挂断电话。泪水早已滴落在话筒上。为什么不告诉他自己就在他的城市里?那么渴望见到他,却又要说谎?……
外面一直在下雪。大朵的雪,飞舞在城市的灯光里,被鞭炮声震了震,往上飘扬,随后又往下飘落。
阿布去卫生间泡澡,躺在温水里哭泣。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从卫生间出来后,阿布再次拿起电话。仍旧是他的声音。
阿布说:“我就在你的城市里。”
他问:“在哪里?”呼吸声加重。
阿布说了宾馆的名字。那边很快就挂断了电话。
阿布放下电话,穿好衣服,化了点淡妆,将屋里所有的灯打开,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靠窗户旁阳台边的那张椅子上。轻轻闭上眼睛,想着他正在往这里来的路上,心跳加快。
他来了,穿着蓝色的休闲牛仔裤、红色的休闲羊毛衫、蓝色的毛大衣。他就站在阿布面前。他有些羞涩却又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他独有的魅力就在这样的矛盾里从那红色羊毛衫的最里层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