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沉了海底,何况是印?总有个巧机会,又道是不巧不成书。一者大宋洪福齐天,二则大人造化不小,三来蒋爷的水性
无比,四来又是路、鲁二位的指告。活该蒋四爷作脸,这印被山石缝儿夹住,若不是这个石头缝儿夹住,也就被水旋入
当中海眼去了。蒋爷尽力往上一提,提出石缝。蒋爷往上一翻,钻出水来。
路、鲁、卢、韩四人在鹅头峰下,眼巴巴的看着,听水中“呼”一声,四爷上身露出,手捧金印,举了个过顶。卢
爷过去要拉,被二爷揪住,说:“失脚下去,性命休矣。”蒋爷上来,路、鲁二位与大众道喜。四爷将印交与大爷,仍
奔正西前去烤火。路、鲁二人催道:“天晚了,换衣裳快走罢。不然,君山撒下巡山喽兵,可不是当耍的。”
蒋爷点头,又喝了些酒,拔了刀子,去了尿胞皮,摘了藤箍,脱了鱼皮靫,换了白昼的服,包起鱼皮靫。 大爷解了
印上的红绸子,收了印信。鲁爷提携着酒葫芦。路爷紧催道:“不早了,快走,快走。”
大家上天梯,走到山神庙。卢爷一指说:“我就在这遇见路大嫂。”蒋爷道:“若不遇见路大嫂,你也就早死多时
了。”说毕,大家反倒笑了一回。
忽然间,听见前边铜锣振振,“呛啷啷”声音乱响,满山遍野灯笼火把、亮子油松,照彻前来。喽兵嚷道:“拿奸
细呀!”“(口叉)啷啷”叉盘乱响,大喊一声说:“拿奸细!”此人乃是君山巡山大都督,外号人称亚都鬼,名叫闻
华。
蒋爷一看,此人身高九尺,蓬头勒金额子二龙斗宝,两朵红绒桃顶门上秃秃的乱颤。紫缎子绑身小袄,寸排骨头钮,
紫钞包大红中衣,薄底靴子,虎皮的披肩,虎皮的战裙。黑挖挖的脸面,粗眉大眼,半部刚髯。蒋爷叫:“大爷,把印
给我罢,你们迎上前去。”路爷低声说:“不可。我二人迎上去,不行你们再出。”
蒋爷点头,暗道:“两个人本领还不错呢!”蒋爷三人暗暗隐避身去。路、鲁迎到上面。喽兵嚷道:“什么人?”
路爷言道:“是我们两个。”喽兵报道:“前面有卖柴的路彬、鲁英挡住去路,禀寨主爷的侍下。”闻华道:“列开旗
门。”
喽兵一字儿排开。路、鲁二人施礼道:“寨主爷意欲何往?”闻华说:“方才喽兵报道,上天梯下逆水潭旁火光大
作,怕有奸细,是我看看虚实。”路彬说:“没有。我二人方才在上天梯下边打柴,天气太晚,潭中寒气逼人,点了些
柴薪烤了一烤,刚打下边上来,并无别人。若有面生之人,我们还不急急的报与寨主知道?寨主若不凭信,就自己去看。”
闻华一听此言,说:“火是二人点的,我就不必去看了。”说罢,将手中三股叉一摆,众喽兵尾作头,头作尾,别处巡
山去了。
蒋四爷暗地听明,说:“好一个路彬!此人大大的有用,乃吾之膀臂也。”
待喽兵等去后,与路、鲁会在一处,走小路,穿山道,至路爷门首,要告辞。路爷问:“上那里去?”四爷说:
“回上院衙。”路爷说:“走不的。此时巡山人多多了,若遇上可不好办了,明日起身,我有万全之计。今日且在我的
家中住下,朗日再走。”四爷点头。
至路爷家,到里面上房屋中坐下。有路鲁氏过来见卢大爷叩头行礼。卢爷言:“不敢当。”行礼毕,入后去了。大
家用饭。
次日,路爷与大众换了樵夫的衣巾,担着几担柴,连路、鲁二人共五个樵夫,有像的,有不像的。二爷就像;大爷
不很像,长髯的樵夫很少;四爷更不像了,痨病鬼的樵夫那里有?过南山梁,幸而没遇见一名喽兵。到树林内换衣服,
仍是本来的面目。大爷拿印,施礼作别。四爷说:“我们见了大人,必说二位的好处。
印可是我捞的,功劳实是二位的。你们从此也不必打柴了,大人正在用人之时,保二位大小总可以有个官职就是了。
“路爷连说:”不行,我们焉有那样造化。“
四爷说:“还有用二位之处。”那五担柴改作两担,又挑回去了。
再说大爷三位走旧路而回。进襄阳城,四爷叫大爷、二爷揣印由后门而入,自己由前门而进。到了上院门首,官人
见四爷归回,个个垂手侍立。到里边,见公孙先生满脸愁容,四爷说:“何故如此不高兴么?”先生说:“可了不得,
你早回来也好,王府人来,一个个如狼似虎一般,衙前乱嚷乱闹,拿着文书,请定了大人的印了,怎么说也不行。好容
易天晚了,把他们央及走了。今日虽走了,明日还来呢。要定了用印的日子,我焉敢应承多暂用呢。”蒋爷言:“你说
明天用。”先生道:“无印,明日拿什么用?”
蒋爷笑说:“得回来了。”先生说:“得回来了?嗳呀!万幸!万幸!现在那里?”四爷说:“我大哥拿着呢。”
随说随往后走,见着大爷、二爷、展爷正讲论印信之事。四爷问:“我三哥呢?”展老爷说:“早就吃醉了。”蒋爷说
:“好,趁着他睡觉,咱们先见大人。”卢大爷将印交与蒋平。先生回话,连玉墨也是欢喜。
不多时,里面传话,说有请众位。大家进去,蒋爷见大人行礼道喜。大人泪汪汪的说道:“众位见着五弟了么?”
蒋爷回禀大人道:“未曾见着五弟,将大人的印信由逆水潭中捞将出来,岂不是一喜?”四爷将印往上一献。大人不看
印还倒罢了,一见印信,睹物思人,想起五弟就为此印至今未见,大概早死多时。
大人哭道:“不见我那苦命的五弟,要此印信何用!我五弟为我无印而死,我还若坦然做官,居心不安。你们大众
外面歇息去罢。”含泪道:“五弟呀,五弟!”
大众出来。蒋爷说:“可好!自己舍死忘生,费了多大的事,在逆水潭中三次才把印信捞出,指望着见大人望上一
呈,大人必是欢喜,那知反倒落了个无趣。”
蒋爷可也不嗔怪大人,大人与五弟义气太重,这也难嗔怪于他。蒋爷与展大侠道:“我可不敢派你差使。这个护印
专责,非你不可。”展大侠点头道:“小弟情甘意愿。可有一件,我可一人不当二差,我只管护印,外面什么事我都不
管。”
蒋爷说:“就是。”只顾交付展爷印信。不大要紧,外边一阵大乱,喝喊的声音甚众。不知什么缘故,且听下回分
解。
第十二回 王官仗势催用印 蒋平定计哄贼人
诗曰:
开卷闲将历代评,褒忠贬佞最分明。
稗官也秉春秋笔,野史犹知好恶情。
忠佞各异,褒贬不同,史笔昭然若揭。有褒于一时,而即褒于万世者;亦有贬于一时,而不贬于万世者。这套书褒
忠贬佞,往往引古来证据。
西汉时,高帝既定天下,置酒宴群臣于洛阳之南宫,因问群臣说:“尔通侯、诸侯、诸将等,试说我所以得天下者
何故?项羽所以失天下者何故?”高起、王陵二人齐对说:“陛下使人攻打城池,略取土地,既得地就封那有功之人,
与天下同其利,因此人人尽力战争,以图功赏。此陛下之所以得天下也。项羽则不然,妒贤嫉能,虽战胜而不录人之功,
虽得地而不与人同利,因此人人怨望,不肯替他出力。此项羽所以失天下也。”
高帝说:“公等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夫运筹策、定计谋于帷幄之中,而决胜于千里之外,这事我不如张良。镇定
国家,抚安百姓,供给军饷,不至乏绝,这事我不如萧何。
统百万之兵,以战则必胜,以攻则必取,这事我不如韩信。张良、萧何、韩信都是人中的豪杰,我能一一信用他。
得此三人之助,此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只有一个谋臣范增,而每事疑猜不能信用,是无一人之助矣,此所以终被我擒
获也。“群臣闻高帝之说,无不欣悦敬服。夫用人者恒有馀,自用者恒不足。汉高之在当时,若用勇猛善战,地广兵强,
不及项羽远甚,而终能胜之者,但以其能用人故耳。故智者为之谋,勇者尽其力,而天下归功焉。汉高自谓不如其臣,
所以能驭驾一时之雄杰也。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且说蒋爷把印交给展爷,展爷实心任事,叫公孙先生装了印匣,包在包袱,交了展爷。将印
所打扫干净,将印放在桌上,展爷在旁一坐,佩定宝剑,目不转睛,净看着印匣。似此护印,万无一失。
外面一乱,蒋四爷出去一瞧,原来是两个王官,带定王府兵丁二十馀人。这两个王官全都是六瓣甜瓜巾,青铜的磨
额,箭袖袍,丝鸾带,薄底靴,跨马服,肋下佩刀。一个是黄脸面,一个是白银面,全都是粗眉大眼,半部刚髯,托着
个黄包袱。兵丁给他拉着马匹,直是喊叫,要请大人用樱蒋爷到面前与他们道了个辛苦,冲着两个王官一龇牙。两个王
官一瞧蒋爷这长短,戴一顶枣红的六瓣壮帽,枣红的箭袖袍,丝鸾带,薄底靴子。身不满五尺,四尺多高,形同鸡肋,
瘦小枯干,软弱弱病夫一般,骨瘦如柴,青白面目,两道眉远瞧是两道高岗,近瞧稀稀的几根眉毛。尖鼻子,尖峰棱头
骨。薄片的嘴,芝麻牙,圆眼睛,单眼皮,黄眼珠。窄脑门,小下巴颏。两腮无肉,瘪太阳,高颧骨。细膊脡,小脚吧
鸦。正像是走着跳着是活,倒卧能吃能喝的骷髅骨。紧七慢八,痨病够了月分了,小名叫“对付着活着”。一阵风来了,
迎风而倒,附风而僵。里头没有骨头架子支着,还能往里瘦;外头没有人皮包着,能把人散了。王官如何瞧的起蒋爷这
个样儿,对着蒋爷拿着小架子。蒋爷抱拳笑嘻嘻的问道:“二位老爷贵姓?”王官说:“我叫金枪将王善,他是我兄弟,
叫银枪将王保。奉王驾之旨,特来请樱昨日有位先生告诉我们,说大人病了,不能用樱可也倒是的,人吃五谷杂粮,能
不生病吗?到底给我们个准信,是几时用印,我们也好回复王爷。”蒋爷说:“明天二位再辛苦一次。”
王官说:“慢说明天,就是下月明天,也不要紧。倒是有个准日子,别像昨日那个先生,说完了不能用印就跑了。
明天用印,你作的了主吗?”四爷说:“我作不了主,是我们大人的吩咐。”王官说:“你贵姓?”四爷说:“我姓蒋。”
王官回头叫带马,连兵丁俱回王府去了。蒋爷入内求见大人。
见大人,提说王府差官请印之事:“明天正午,大人必要亲身升堂用印,使奸王他们就死了心了。”大人无奈点头。
蒋爷出来见先生说:“明日王府请印,你把用印差使让与我罢。”先生连连点头说:“使得,使得,等明日用樱”一夜
无话。
到第二天巳牌时候,外边一阵喧哗,王府的差官前来请樱蒋爷吩咐:“将官人传到,大人正午升堂用樱”王府众人
纳闷,一个个交头接耳。兵丁暗禀差官说:“上院衙能人甚多,可莫教他们拿在里头,用上个假樱老爷们用印时,必须
要亲身瞧看才好。”王官说:“那是自然的。”
天色正午,大人升堂,传话出来,教差官报门而入。王善、王保至堂前报名行礼,将文书呈上。先生接过文书,展
开放在公案。大人看了看,是行兵马钱粮的文书。大人吩咐用樱蒋爷打开了包袱,请钥匙开锁,从印匣请出宝印,冲着
王府二位差官,特意显显,叫他们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王善、王保二人一看宝印,把舌一伸,浑身是汗,暗说:
“怪道呀,怪道!”将印用完,交与王府二位差官。
出得衙外,将文书包好,吩咐带马。兵丁过来听见,说:“印文没用上罢?”
王官正在气恼之间,喝道:“少说话!”催马回王府去了。
再说上院衙大人办理些公事退堂。先生将印信包好收拾起来,仍交与展侠护樱先生同着蒋四爷说:“哎呀!这可就
没有事了。”蒋爷道:“哎呀!这可就有了事了。”
先生说:“这可有什么事?”蒋爷说:“这事更多。不用印,王爷还不想害人;这一用印,他必是害怕,今日晚间
必遣人来行刺。”先生说:“遣人前来行刺,还是没我的事,用你们武将拿人。”蒋爷说:“虽是我们武夫拿人,还得
用先生。什么缘故呢?今日晚间,把大人安附后楼睡觉。你同着主管玉墨,你假扮大人坐在前庭,等候着刺客前来。”
先生说:“哎呀!哎呀!我可不能,不能!”蒋爷说:“你不能也不行。你愿意把大人杀了吗?”先生说:“哎呀!
你愿意把我杀了?”蒋爷说:“有我呀。”
先生说:“有你可就没了我了。”四爷说:“无妨。要是你有好歹,我们该当何罪?连管家玉墨还得辛苦呢。大人
平安,大家全好。”先生道:“你同管家说去罢,他点头就行。”
四爷到后面见大人,叫大人晚间在后楼睡觉。大人道:“不用,我情愿早早的死了,方遂吾意。”四爷说:“卑职
等身该何罪?”大人道:“既然这样,玉墨同四老爷去前面听差。”玉墨吓了一身冷汗,说:“四老爷,我那炷香儿没
烧到,怎么找在我身上来了?别的可以,当刺客囮子,准是热决。”四爷笑道:“不怕,有我呢。”玉墨说:“有你准
没我。”四爷说:“你要死了,我们剐罪。”
童儿无法,出来见先生。先生说:“你愿意么?”玉墨说:“愿意?也是命该如此。”蒋爷说:“不怕。二位不放
心,先充样充样。”先生说:“好。”四爷说:“我当刺客,拿着个小棍当刀。先生坐在当中,叫玉墨看茶来。”管家
答应。四爷说:“我进来一砍,只要跑的快,就行了。”二人点头。四爷出去,二人将门对上,玉墨在旁,先生当中。
四爷往里一看,二人直勾勾的四只眼睛,直瞪着外面。蒋爷笑道:“那如何行的了?你们二位直看着外头,那里行得了?”
玉墨说:“闭着眼睛等死?”四爷说:“贼看见,不下来了。”玉墨说:“下来,你有什么便宜?”四爷说:“下
来好拿,不下来难拿。”二人又低头不看,听门一响,玉墨站着,回身跑的快;先生坐着,衣服又长,一下踩住,往前
一扑,倒于地上。先生说:“我不行,我不行,贼来准死。”四爷把衣服撩起,用手一拢,自然下身就利便了,要跑就
快了。蒋爷出去,仍把隔扇带上,往里一瞧,先生受了蒋爷的指教,将衣服撩起,用手一拢,先把一条腿迈出半步,蒋
爷再进来,一蹿,两个人早跑在东西屋中去了。蒋爷说:“行了,行了。”又演习了几次,大家放心。
可巧正遇穿山鼠睡醒,打听蒋爷什么事情。蒋爷说:“三哥来得甚巧,今日晚间必有刺客前来。”三爷说:“你怎
么猜着?”蒋爷说:“不是我猜着,是我逆料着来。安排着让先生假扮大人,你我大家分前后夜,好好保护着先生。若
伤着先生,你我吃罪不起。”徐庆说:“是。我可就是爱困。”随手将韩二义、卢爷全都请到了,谁前夜,谁后夜。卢
爷说:“不管前后夜,我不合三爷在一处。”
四爷说:“我同大哥在一处。”
大爷点头说:“好。”二爷说:“必是我同三爷在一处了。”三爷说:“二哥,咱们在一处倒好。”二爷百依百顺,
三爷占了前夜。四爷说:“四更天换更。
前夜有事,前夜人承当。“三爷说:”那是自然。“
吃毕晚饭,掌灯后,韩二爷、徐三爷带着刀,在里间屋住,二爷把隔扇戳出梅花孔,搬了一张椅子一坐,一语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