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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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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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想念儿子那么简单,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最可能的就是母亲的健康恶化了。母亲从来都不会留意自己的健康,一年到头都在一种病态中挣扎,冬天一到,成年累月攒下来的一身毛病就会一股脑儿全部蹦出来,折磨着她羸弱的身体。但她根本不在意这样的病痛,咬紧牙关坚持着,到了春天总会略微有些好转。就在他考大学的那一阵子,母亲的哮喘和气管炎竟然在最炎热的夏季里发作了,每天拖着疲倦的身子在太阳底下挥汗如雨的时候,不知道母亲正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和煎熬。他在高考的同时给母亲打了一些麻雀,用母鸡炖了汤给母亲喝了,但似乎没有多大的效用,在他离开家的时候母亲还在不住地咳嗽。离家在北京的半年里,士心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母亲的病情。这个时候收到家里的来信,他便再也坐不住了。
  士心给大妹妹士莲写了一封信,叫她一五一十地把母亲的情况告诉自己。妹妹在省内上学,每个周末都能回家,之后带着几个馍馍和一点炒好的菜回到学校,接下来的三两天都不用在学校买饭菜,一个星期只要有十块钱的生活费就够了。这样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士心反而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起码有大妹妹在父母身边,可以随时照顾爹娘。两个小妹妹还很小,不懂得日子的苦,也不明白作为孩子除了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之外,还应该明白父母的艰辛,还应该疼爱和尊重爹娘。
  果然,妹妹很快就来信了,母亲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哮喘病变成了肺气肿,日夜不息地咳嗽,还在坚持着每天出去扫街,晨出暮归,不辞辛劳。
  士心不清楚肺气肿的严重程度,但他很清楚地记得,每年到了冬天,母亲总是不住地咳嗽,有时候一连串的咳嗽几乎让母亲喘不上气来,脸膛涨得紫红。近几年甚至连夏天也都不停地咳嗽。平常日子里他和父母一样忙忙碌碌地应对家里的日子,如同小的时候他们生病了得不到及时治疗一样,母亲的病也久久地拖延着。一定程度上说,随着他和三个妹妹都进入学校念书,家里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拮据,他很清楚地知道,就算是母亲想看病,家里也没有钱支付高昂的治疗费。他曾经生活的那个地方的收入水平在全国省会城市倒数第二,但是物价水平据说是全国第三,满街的百姓都在埋怨:“啥都涨价,啥都涨啊!就咱书记的个头不长。”去年参加高考的时候他按照王老师教他的偏方给母亲打了几只麻雀,买了母鸡和鸽子,加上野蜂蜜炖给母亲吃,后来便忙着在工地干活,之后匆匆抱病赴京,一直都没有顾得上母亲的病。这个时候他忽然就想起了小的时候弟弟死去的那些日子里,一直埋怨爹娘没有及时给弟弟治病,脚上的一枚小小的冻疮最终夺走了只有五岁的弟弟的性命。那个时候他曾经在心底里充满对父母的怨恨,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留着钱不给弟弟治病,但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清贫的日子让父母的爱在孩子面前变得那样虚弱无力,就像现在他对母亲的爱深沉却无力一样。他每次写信都不断叮嘱母亲好好照顾身体,但他很清楚地知道,母亲不可能把钱花在自己的病上面,家里甚至根本没有钱给母亲治病。
  他很想立刻回家看看母亲,但他身上几乎没有什么钱,就连一张车票也买不起。就算能回到家里,他不知道两手空空地回去,除了能让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之外,还能有什么用处。于是他决定在最短的时间里赚一笔钱,然后回家给母亲治病。
  这个晚上,夜色宁静,窗外是风吹过的声音,桌边台灯昏黄的光照着士心的脸,消瘦中透出一丝焦黄,但神情安详。他正在给母亲写信,他对母亲说,自己很快就有时间回去看母亲,叫母亲把身体养得好好的,到时候做他最喜欢吃的拉条子给他吃。信的末尾他写了一行字:娘,我寄给你五百块钱,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去看医生。你要知道,你是儿子的全部,也是我们家的全部。
  他身上根本没有钱,但他必须给家里寄钱。
  父母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极少向别人伸手求助,无论遇到怎样的艰辛都默默地用自己的肩膀去承受,这样的性格直接影响了士心。但现在的境况下,除了求助别人,他无计可施。半年里他挣来的每一分可以匀出来的钱都已经按时寄给家里了,现在他只能找同学借钱寄给家里,然后慢慢地偿还。
  他去找光头马一借钱的时候马一很痛快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大堆卷成团儿的钞票,丢在床上,一张一张地整理:“我也不花什么钱,都给你。”
  士心笑笑。他看得出来,那些钱最多也就几十块,他现在需要的是许诺给母亲的五百块。他知道在学校里能一下子拿出五百块钱的人并不多,最可能的办法就是跟大家借钱凑起来,然后慢慢地还给每个人。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给你,也许是一个月,也许要很久。”他说。
  “说什么呢?”马一斜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拿你当兄弟,说这话干什么?没水平!”说着话,拿出一颗烟点上,气呼呼地抽了一口,把一叠整理好的钱塞进士心手里,“不问多少,就这些!”
  他又转头问自己宿舍的同伴:“你们谁有钱?借点儿给我老马,回头一准儿还给你们。”见那些人都摇摇头,马一嘟哝了一句,“都是些不爽快的人。”抱歉地冲士心笑笑,说,“你先拿着,我再给你寻去。”
  马一又翻箱倒柜地寻找,居然在床单底下一大堆没有洗的袜子中间找到了几十块钱。他喜出望外地把那些钱收起来,凑到鼻子上闻闻,笑哈哈地说:“还带着老子的臭脚丫味道呢!”说着递给了士心,大家一阵哄笑。马一给了士心一百多块钱,还差三百多,他必须尽快借到。这时候就想到了已经调换宿舍搬到别的寝室的孟令君。孟令君家境很好,衣着光鲜,口袋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几百块的零花钱。在这个时候,最有可能给他提供帮助的就是孟令君。
  东北小伙子孟令君很爽快地借给张士心四百块钱,并且说什么时候还都可以。士心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借到了钱,赶紧跑到邮局去,把信和钱都寄给了家里。完成了这个工作,他觉得轻松了很多。跑到食堂打了一份豆芽和两个馒头,一边吃一边朝宿舍走。这时候他看见阿灵远远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吃。
  走到士心身前,阿灵才看见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把拿着馒头的手放到背后,冲他笑笑。士心也笑笑。阿灵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走出老远,士心还在看着她的背影。斜阳西下,洒下一抹淡淡的光辉,照着那个女孩子的背影,她正在一边走,一边吃着馒头。不知道为什么,士心心里忽然就涌起一种很心疼的感觉,望着远远走去的阿灵,他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的现在正在假日里的街头摆摊的妹妹。
  2
  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他从食堂买了一份豆芽菜和两个馒头出来,一边走一边大口地吃着,滋味无穷的样子。下午没有课,他在刚刚开业的城乡仓储超市的地下仓库里摆了半天的货,挣了十五块钱,这个时候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
  从食堂出来,他又看见了阿灵,她也从食堂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吃。士心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阿灵会在课堂上晕倒,为什么医生说她营养不良。这个时候士心开始自责起来,其实他早就应该知道,这个清秀的女孩子一直都穿着很朴素的衣服,背着一个很旧的书包,脑袋后面扎着一根马尾辫子,头上没有一点点修饰,他应该知道她是一个和自己一样清贫的孩子。自己住院的时候来探望的人不多,阿灵却是去得最多的。那段时间这个外表文静但很调皮的女孩子给了他很多快乐,陪他度过了很多个寂寞无聊的日子,自己却一点也没有留意这个关心自己的女孩子。
  他走过去,站在阿灵前面,阿灵就停下了脚步,依然把手放到背后,默默地咬着嘴唇不说话,全然不是那个调皮的女孩子。
  拦住阿灵之后,士心倒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一起吃饭吧。”
  阿灵默默摇摇头,转身就要走。士心急了,冲着她就喊起来:“你怎么总是吃馒头啊?没听医生说……”他忽然发觉食堂门口很多人都在看着自己,就放低了声音,“医生叫你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你忘记了?”
  阿灵看看他,红着脸点点头,急急忙忙走了。夕阳依旧照着她单薄的身子,白色的旧风衣的衣襟在晚风中起起落落。士心望着她远去的身影,端着饭盒默默地朝宿舍楼走去。阿灵已经不需要说明什么,那个眼神已经让士心很明白,这个女孩子和自己一样贫困,甚至可能比自己还要贫困。这个校园里到处都是贫穷的身影,但是每顿饭都靠一个馒头将就的人也许只有阿灵一个。
  回到宿舍,士心还是觉得不踏实,但他不知道能做什么。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把饭盒洗干净了,跑到食堂买了一份红烧肉,打了二两米饭,一路小跑到了阿灵的宿舍楼下,把饭盒放在传达室的窗口,叫看门的阿姨把阿灵呼下来。阿姨冲着传呼器喊了阿灵的名字,阿灵在楼上答应着,士心就放心了,交了一毛钱传呼费给阿姨,叫阿姨把饭菜交给阿灵,自己跑出了楼道。
  他已经托了很多人给他找工作,自己也到处寻找。但学校里处处是找工作的学生,一份收入不多而且很辛苦的工作往往成为很多人竞争的目标。学校的勤工俭学办公室会提供家教之类的工作给学生,但是每份工作的介绍费要二十到五十元,而且就算工作不合适也不退钱,所以士心从来都不去那里寻找工作。
  找了很多天都没有着落,这让他很沮丧;但他不敢懈怠,因为借同学的钱要尽快还上,母亲治病也需要一笔数目不小的钱。所以他决定到街头去寻找工作。
  他从学校的商店买了一张大白纸,裁成四块,挑了一块在上面用毛笔写了“师大家教”四个字,贴在一块硬纸板儿上,挂在自己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上,骑着车就出发了。他曾经看见有大学生在街头举着这样的牌子寻找工作,不知道这样的方式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但即使有一点机会和希望,他都要尽量争取。
  3
  这是一九九五年的春天,街边的柳树还没有吐出最初一抹绿芽,但扑面而来的风已经变得轻柔了许多,全然不像过去的冬天的风那样肆虐。北京的冬天气温并不是很低,但是风很大,冰凉的风直往衣服里钻,让人感到凉意刺骨;春天风也很大,而且绵绵不绝,但终究温柔了很多,让人不觉得那样厌烦。
  士心骑着车走在温柔的风里,嘴里还哼出一段一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名字的歌曲。每次出去劳动的路上,他总是这样哼哼着,一种激情似乎激荡在他的胸腔里,让他觉得浑身都充满力量。劳动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从五岁那年第一次出去到大河滩里捡骨头到现在,他生命的轨迹里似乎一直伴随着劳动,劳动能让他为家里尽到一分责任,能让母亲为儿子感到骄傲,也能带给他一种内心的安宁和踏实。他喜欢劳动带来的那种愉悦,也喜欢劳动之后手里捧着自己挣来的钱再把它们寄给家里的时候的那种幸福的感觉。
  他先到了西单,刚刚把车子和牌子摆好,执勤的人员就来了,什么也没说就叫他赶紧走。在繁华地段摆摊设点必然要遭到赶撵,对于这个他再熟悉不过。他家里的那个小摊这几年不知道曾经多少次被城管掀翻,也不知道多少次母亲守着被砸坏的摊子默默垂泪。北京是大城市,虽然执法的人未必能像家乡的那些城管一样凶悍,但沿街摆摊一定会遭到干涉,这是毫无疑问的。如果不是急需找到工作,他一定不会贸然举着牌子到街头去寻找工作,毕竟沿街摆摊是违反规定的事情。
  他骑车到了安定门的过街天桥上,那里人不是很多,附近有一个地铁出口,从里面出来的大多是乘坐地铁上下班的人,而不用骑车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家境都略好一些,愿意给孩子请家庭教师的人比较多,同时还有很多在公司里上班的人也大多坐地铁上下班,说不定能找到一个比较理想的工作。
  他身上仍然穿着那套中山装,这一身灰突突的衣服在这个季节里穿在身上很温暖。士心手里拿着一本书,站在街头整整等待了一个下午,路过的人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个被风吹得灰头土脸的黝黑的小伙子,匆匆走过去,根本没有人上来询问。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他腹中空空,仍然没有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桥上有很多小贩在高声叫卖着袜子、电动剃须刀、假冒劳力士手表、盗版光碟和小猫小兔之类五花八门的商品。他明明看见有个商贩在兜售刚刚孵化出来的鹌鹑,硬说是永远长不大的松鼠鸡,很多人好奇地观望,然后掏出两块钱买一只不出一天一定会死掉的小鹌鹑回去。
  到了下班的时候,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自行车道上的车辆像洪流一样涌过,街头人群熙熙攘攘,但是没有一个人是属于士心的客户。他饥肠辘辘,但现在还不能回学校,他希望在这些下班回家的匆忙的身影里,会有一个人来光顾他。这个时候他正背负着几百元的外债,当初来北京上学的时候王老师借给他的五百块钱也没还上,这个时候太需要一份工作了。
  桥下是护城河,刚刚解冻的河面上漂荡着过去一个冬天里人们丢弃在上面的各种垃圾,花花绿绿的如同家乡山坡上的野花。河边路旁是一爿小店,整个下午店里很多人都在吃刀削面。刀削面的香味一阵一阵飘过来诱惑着士心,他除了舔舔嘴巴,把口水一次又一次地吞进肚子里。他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居然抵受不住一碗刀削面的诱惑,现在这个时候那样的美味不是他的。他的身体有些发软,这些天来身体明显地虚弱了,刚刚进学校的时候他有六十公斤,这学期体检的时候他的体重仅仅只有五十二公斤,这是一个巨大的落差,至少说明他的身体状况在不断的恶化当中。他不应该挨饿,但这时候身上没有什么钱,除了几张菜票之外,没有几毛钱。他正患着很严重的胃肠疾病,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只能让他的健康不断恶化。他觉得应该用口袋里的几毛钱去买一碗刀削面吃,但是努力地劝说自己几次之后他还是松开了口袋里已经被自己捏得皱巴巴渗透了汗水的几毛钱。
  “回到学校里,三毛钱就可以解决肚皮了。”他心里对自己说,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在耻笑自己刚刚垂涎欲滴的那种懦弱。
  焦灼地等待了一整个下午,下班的人流渐渐稀疏起来,整个城市这一天的忙碌就要结束的时候张士心终于绝望了,看来他只好明天再来。他将纸牌子收起,准备放在自行车上回学校去。这时候忽然听见人群喧腾起来,在他身边大声吆喝的小贩们顿时乱了阵脚,如鸟兽散。士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个大盖帽走过来一把夺走他手里的牌子,丢在地上,一脚就踩了上去,在白色的纸牌子上印出一个清晰的黑脚印。同时,一张长着红疙瘩的脸贴近了他的脸:“罚款!”
  他知道这些人是城管。在家乡摆摊的那些年里,他见得最多的就是城管在街头追逐小贩,没收小贩的东西,常常将那些为了糊口在街头摆摊设点的人追得四处奔逃,商品散落一地。但这是在北京,就在他不知所措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毫无防备地做了城管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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