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心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就像一个婴儿一样痛快淋漓地哭着。这一年来所有的委屈都随着泪水静静地流淌出来。母亲的怀抱依然像他懵懂的记忆中一样温暖,母亲粗糙的手抚摸着他的头,这一刻他心里很踏实,一种巨大的幸福包裹着他。三年了,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贴近母亲,感受到母亲的体温和心跳。他渴望这种踏实的感觉,他喜欢这种幸福的味道。
交纳了两千元押金之后,母亲第二天就住进了医院,开始做各种检查。士心知道这点钱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但是暂时他只有这么多钱,所以他直接找到了主治医师,跟他说明了家里的情况,请求医生尽量避免不必要的检查,节约一点钱用在必要的检查和治疗上。医生支支吾吾大半天,最后还是没有同意他的请求,检查从量血压测体温和化验粪便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士心知道就算求下去也没有什么用处,索性也不管不问了,心想正好给母亲做一个全面的检查,他心里也踏实一些。
把母亲安顿在医院里之后,士心叫父亲照顾着她,士心忙着去找环卫局,他要让环卫局承担一部分医疗费。母亲在工作岗位上受伤,应该得到单位的照顾和帮助。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环卫局的人推来推去最终推到了一个科长手里。那个科长脸上长着几粒麻子,端着一杯浓茶端详了士心半天,然后官腔十足地说士心的母亲是临时工,单位不能支付医疗费。士心一听就火了。
“临时工?有一干就是十几年的临时工么?我爸爸妈妈扫这条街道十三年了,缺过一天勤么?不管从法律上讲还是从良心上讲,你们都不应该把一个为你们工作了十几年却没休息过一天的受伤的人丢在家里不管不问。”
那个科长不紧不慢地端着茶缸在士心面前走来走去:“这个我们知道。你家里困难得很,你上大学也没上完,是吧?我们都知道。可规矩还得遵守不是?要不然要这规矩干什么啊?你好歹也念过几年书,这总该知道吧?”
“我不知道什么规矩,我只知道我妈妈现在受伤了,是在工作的时候受的伤。你们必须负一点责任。”
“那就没什么好说了。你请吧!”科长摆了个请他离开的姿势,“要是每个临时工有事儿都找我们要钱,我们这清水衙门还开不开张啦?小伙子,你母亲的脊椎受了伤,我们已经给她垫付了最初检查的费用。这还不知道她以后能不能上班呢!要是不能工作了,垫付的钱我们找谁要去啊?”
“你简直混蛋!”士心怒不可遏,“你们不管是吧?我告你们去。劳动法不是订出来摆样子的。你们单位雇的全是临时工,一干都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哪一个老来有个依靠?该是讨个说法的时候了!”士心说完,砰地关上门走了。
出了环卫局富丽堂皇的办公大楼,士心有点儿担心了。自己这么一闹,可能母亲治病就完全得依靠家里了。就算母亲治好了伤,可能也会丢掉这份做了很多年的工作。但他转念一想,母亲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除了每个月的工资,就什么也没有了。到目前为止,工资也只有两百块。
“干脆让娘休息着吧。辛苦了半辈子,也该歇歇了。”他对自己说,然后跑到市场里给母亲买了一点水果,就赶紧往医院里跑。
没想到三天以后事情有了转机,环卫局的那个科长竟然亲自送来了慰问金,还带了几个电视台的记者扛着摄像机到了他母亲的病房。
麻脸科长一脸的微笑,和蔼可亲。见了士心的母亲就赶紧跑过去,一把握住躺在床上的病人的手,连连说:“辛苦啦!辛苦啦!我代表环卫局所有的干部和工人来看望您!”身后跟来的人群里就响起来一片热烈的掌声。
照相机的闪光灯哗哗地闪,母亲没见过这阵势,惊得不敢吭声。麻脸科长拿出一个信封,把信封凑到记者的摄像机跟前,从里面取出了一叠钞票,来了一个特写镜头之后,把钱交给了士心的母亲。
“您安心养病吧!我们祝您早日康复啊!感谢您十几年来为我市的市容整洁作出的贡献!”麻脸科长就像在群众大会上发言一样声嘶力竭地在病房里冲士心的母亲讲着热情洋溢的话,身后又是一片掌声。
母亲手里拿着一叠钞票,显得很高兴,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接受过如此高的礼遇,一时之间连说声谢谢都忘记了,就那么脸上堆着笑憨憨地看着大家。记者赶紧走上前,噼噼啪啪地按动快门给母亲照了相。
那个麻脸科长从病房离开的时候,狠狠地瞪了士心一眼。士心明白那个眼神,他就笑了笑,冲那个科长点点头,说:“科长,谢谢您!”他知道,这一个回合他胜利了。母亲的伤有希望治好了。
科长没有说话,直接出了病房走到了医生办公室,对医生说:“全力救治我们的工人,这是我们单位预付的住院费。”说着话递给医生一张支票。医生笑了笑,在闪光灯的光辉里有点儿不自然了,挥挥手说:“这支票您交给住院部去,我们这儿是病房,不收钱。”
科长连忙点点头,捻着支票走了,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人。
第二天,电视和报纸上都出现了士心母亲在病房里的特写,大街上的清洁工队伍里着实沸腾了一阵子,纷纷说干了半辈子扫大街的,还没见过谁能有这么风光的时候。从那个时候开始,士心的母亲就成了那群扫大街的人里面的精神领袖,康复以后还当上了小组长,直接领导着这个区百十号清洁工,雷厉风行地干出了一番属于他们的事业。
4
检查的结果是母亲的脊椎伤势不重,只是扭着了一点,还有一点皮外伤。持续的疼痛是因为她的脊椎原本就有骨质增生和椎间盘突出的毛病。医生把给母亲拍的片子拿给士心看的时候,士心简直不相信那就是自己母亲的脊椎片子。
“医生,这是我母亲的么?”他问。
“我起初也不敢相信。刚刚见到的时候我还以为这是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的脊椎呢!闹了半天原来是你母亲的。你看啊,”医生指着荧光屏前面的片子里面歪歪曲曲的脊椎图像说,“这脊椎已经严重变形,增生非常厉害,还有一道陈旧性的裂缝。这都不是这次车祸造成的,很明显,病人曾经从事过非常繁重的体力劳动,可能年轻的时候脊椎还受过伤,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和纠正,脊椎就长歪了。你母亲现在走路的时候身子有点儿歪斜,右肩往下塌了一点是吧?”
士心点点头。这个时候他的心里痛得如同刀绞。眼前这张片子清晰地呈现出一条歪歪扭扭的脊椎,上面每一个关节处都布满了骨刺,上半部分还有一个明显的裂痕,造成了脊椎的严重变形。
这是母亲的脊椎,这也是母亲一辈子辛劳的见证。母亲的肩膀背大了五个孩子,也承担了生活的艰辛。他很清楚地记得,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背着妹妹去地里干活,背过了一年多时间,孩子刚刚学着走路的时候,另一个孩子紧接着就出生了。那些年母亲的双肩就从来没有过空着的时候,直到回了城,因为忙着在外面工作,才把哄孩子的事情彻彻底底地移交给了士心和他的妹妹。
士心也是在母亲的背上度过了生命中最初的一个年头。那个时候母亲还只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梳着两条粗黑的大辫子,一脸的倔强。就是那个一脸倔强的年轻女子,下乡之后在那个半农半牧的高原山村,九年之间养育了五个孩子,变成了今天这个看上去已经老态龙钟的妇人。其实,母亲才刚刚四十三岁。
看那张片子的时候,士心几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大夫,您看能治得好么?”他小心地问。
“治愈基本上没有希望。这也不是能治好的病,只能慢慢养着,药物控制一下,别再增生就好。不过,病人一定不能再劳累了。你看啊,脊椎都成这样子了,你们竟然一点也不知道?难道病人这么多年就硬忍着疼过来了?骨质增生是很难熬的啊!”
听着医生的话,士心觉得很惭愧很内疚。其实在很多年前,母亲动不动就会腰酸背疼。那个时候母亲总是在忙完了一天的活儿回到家里,就让孩子们给她捶捶背。起初的时候孩子们都很乖巧地给母亲捶背,还不停地问母亲舒服不舒服。毕竟是孩子,很快就忘记了母亲的疼痛,笑呵呵地玩耍去了,谁也没有把母亲的身体和健康放在心上。这几年孩子们渐渐长大了,但都忙于各自的学习和生活,谁也没有多留意母亲的身体。士心懊悔得直想扇自己几个耳光。
其实他一直挂念着母亲的健康,但仅仅是挂念。这几年他有时候连自己都顾不上,日子也就在挂念中一天天地过去了,母亲终于老去,身体也就成了这样一副糟糕的样子。
天天陪伴在母亲身边的就只有父亲,但父亲一向除了在外面辛辛苦苦地工作,家里的事情不怎么过问。事实上,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情感没有那么细腻,在清贫的生活面前,他认为在外面努力地做好那份工作,把挣来的每一分钱交给老婆就是做到了全部。除了妻子生病倒下的时候,他基本上不过问妻子的健康;妻子也很少顾及他的健康。他们之间有的只是一种本能的关怀,没有更多共同的东西。
士心不埋怨父亲。在他心里,父亲和母亲一样,是一个平凡而伟大的人。至少,父亲在清贫的生活面前表现出了惊人的坚强和毅力。在父亲单薄的身体里,也隐藏着许多病痛。断腿里面用来固定的两排钢钉至今还留在身体里没有去掉,每次士心说有机会把它拿掉的时候,父亲总是憨憨一笑,说:“拿啥啊?都长在肉里面了,拿掉了反而不习惯。受那份罪干啥啊?”其实他知道,父亲是舍不得花钱。每逢阴天下雨的时候,父亲总是一个人坐在凳子上,默默地抱着自己的残腿不断地揉搓,因为他疼。
父亲的腰也断过。刚来城里的那一年在建筑工地当小工,收入还不错。但是在一次事故中父亲想用肩膀顶住坍塌下来的墙,结果被墙埋住了,腰也断了。从那个时候父亲就再也做不了繁重的体力活儿,成了清洁工,扫了十多年的街道。
士心真的不怪父亲没有照顾好母亲。他只怪自己,没有能力让父母亲过上好日子,没有本事给父母亲一个健康的身体。如果可以顺利地念完大学,找到一份好一点的工作,他至少可以让父母亲往后的日子过得好一点,不用再那么辛苦。但是自己就连这点事情也没有做好,把学业丢掉了。
这时候士心第一次为了失学感到深深的懊悔。他在心里痛恨自己那么脆弱,如果可以坚强一些,就不会因为忍受不住病痛而失去学业,再过一年他就可以毕业找到稳定的工作了。现在,他的学业没有了,生命也在一点点地枯竭。就算他的心里撕裂般地疼痛,他也不能挽留住匆匆滑落的生命。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就这么丢下父亲母亲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如果说他还剩下惟一的一件事情没有做,那就是不能好好服侍父母安度晚年。
这天晚上,父亲和萍萍留在医院里照顾母亲。士心从医院出来之后心情很差,喝了很多酒,独自回到了家里。他醉得很深,一连吐了好几次。肚子痛得如同翻江倒海,他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疼痛又跑了出去。醉醺醺地到附近的药店买了一瓶安定,借着酒劲儿把少半瓶儿都倒进了嘴巴里。刚进家门他就迷迷糊糊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半夜里他忽然全身酸痛,忽冷忽热,翻来覆去在沙发上打滚儿,最后沉沉睡去了。
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手里还攥着剩下的半瓶儿安定,才知道自己昨晚竟然一下子吃了半瓶安定片,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不是这几年吃的止痛药多,有了抗药性,恐怕昨晚他已经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看见家里这张用了十几年的旧沙发的扶手上绷着的布破了,就出去找了一个匠人,谈好了价钱,自己打了个帮手把沙发上的布给换掉了。小妹妹萍萍从医院回来,进门就惊呼起来:“啊!买了个新沙发。跟原来的一模一样!”
5
过不了多久就是年关了,家里很长时间都没有过一个像样儿的年了。过去的这个春节自己刚刚退学回来不久,真个家庭都笼罩在一片浓郁的愁绪里,谁也没有心情过年,母亲就连每年过年都要制作的那些面点都没有准备。
今年的春节无论如何都要过得像样一点儿。所以士心打算给家里预备一点东西;但是他不能在家里过年了。因为他现在还背上了外债,必须利用所有的时间来挣钱,才能尽快把债还掉。虽然他很想陪在父母亲的身边过年,这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过年,但他不能。生活艰难到这个地步,他连和家人在一起享受几天简单的幸福的权利都没有了。
身上的钱已经差不多没有了,买不了多少东西,但他还是在照顾母亲的间隙里买了一些油盐酱醋和糖果瓜籽儿之类的小东西,都放在了柜子里。在他看来,这个家里什么都缺,没有像样的家具,没有一件完好的电器,最好的一样东西是一台浅绿色的“金鱼”洗衣机,那还是早些年从姥姥家的邻居手里花几十块钱买来的二手货。现在已经不能自动排水了,每次洗完衣服母亲都要用小盆儿把里面的水一点一点舀出来。
从家里的用件儿到父母和妹妹身上的衣服,他什么都想买,因为这些都是家里缺少而且必须的东西;但是他身上没有钱。这让他越来越迫切地想要赶紧回到北京去,赶紧挣钱把家里的窟窿一个一个填平。那样,等到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就会少了很多遗憾,他会安心许多。
母亲的伤势虽然不严重,但是也需要住一阵子医院。士心就让医生把情况说得严重一点,果然唬住了母亲,老老实实地呆在医院里没敢出来。因为母亲知道,自己还不能够倒下,家里还需要她。最主要的是环卫局给了钱治病,这让母亲心里很踏实。
母亲已经渐渐好转,面色开始变得红润,心情似乎也开朗了许多,看见士心的时候脸上竟然露出了甜甜的笑。看着母亲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士心准备返回北京。已经耽误了很多日子了,他不敢把工作弄丢了,也不敢消耗对他来说越来越珍贵的日子。
这一天,他坐在病床边上,给母亲揉着肩膀。母亲很舒服地闭着眼睛享受着,嘴巴里絮絮叨叨地诉说一些陈年旧事。病房里的另一个病人瞅着这一对母子,笑呵呵地说:“老嫂子,好福气啊!儿子这么孝顺你!”
母亲缓缓睁开了眼,说:“什么福气啊?听话的时候也算听话,不懂事的时候照样不懂事啊!”说这话的时候母亲脸上还洋溢着一种幸福的微笑。士心知道,在母亲心里,对自己失学的事情依然耿耿于怀;但母亲对现在的他也比较放心了。因为从表面上看,他现在每个月都能有不少收入,而且能按时寄给家里钱。在母亲看来,这样就很好了。母亲是一个很现实的人,只要有比较好的收入,日子怎么过都是过,就算不上大学那也毫无关系。
那个病人接着说:“老嫂子你命好啊!我三个儿子,个个儿不着家。您看我在这里住院好些日子了,小崽子们一个也没来看看。你这儿子大老远从北京跑回来,有这份儿心比什么都重要啊!知足吧,老嫂子!”
母亲没再说什么,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身子随着士心捶背的节奏一晃一晃地摇着。不多时竟然睡着了,发出微微的鼾声。士心轻轻地把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