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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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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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的地址我也不知道。”钱强犹豫了一下,说:“看不出一个被开除的学生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能耐,总有人来问他的情况,居然还有人写文章为他鸣不平!从他离开这个学校开始,就跟我本人和学校没有任何关系了。”
  阿灵看着钱强忽然变得毅然决然的脸庞,她心里愤怒了,用发颤的声音问:“钱老师,您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么?”
  “我?我错了?像他那样一个学生,就算摔得再重也不会清醒过来的糊涂蛋,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走了两年死不回头,学校已经仁至义尽,我本人也已经做到了一切我应该做的事情。”
  “但就是那样的一个学生却得到了我们的尊重。”阿灵说。
  钱强略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阿灵,缓缓地说:“他去了一个山村,当老师去了。至于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打电话给他三姨的时候知道的。”
  阿灵走了之后,钱强心里忽然觉得沉重起来。自从张士心走了之后,他一直不断地听到各种关于这件事情的传闻,似乎所有的人都觉得让张士心离开学校是很不公平的决定。但他一直坚信自己的决定和做法是正确的。即便不让张士心回家,那个学生仍然会坚持忙着打工,病情依然会不断恶化,很可能这个时候学校里又多了一个求学不成中途去世的学生。在他看来,不论从学校的角度还是从张士心本人的角度来说,让他离开学校都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对此他深信不疑。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做法缺乏公正。就算他采用了一种非正常的甚至有些卑劣的手段迫使重病的张士心离开了学校,他也觉得自己那是迫不得已。若非如此,张士心根本不可能离开学校。基于这样的想法,钱强甚至觉得学校为此给他的那个行政处分也是不公正和没有道理的。钱强永远都没有想到自己几个月前的决定和做法彻彻底底地改变了穷孩子张士心的一生。
  不过时间会冲淡一切。他相信总有一天人们会渐渐忘记这件事情,他自己也会忘记这件事情。然而事实却是不断有人问起张士心的情况,仿佛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应该而且必须知道张士心的近况似的。大家的询问像一根鞭子,时不时要敲打一下钱强的心。“难道我真的错了么?”他望着阿灵快步离开的背影问自己。
  2
  这一年学校顺利加入了“211”工程,设施有了很大改变。有些陈旧的校舍翻修一新,学生宿舍里面也安装了电话和电视。但这些都是在张士心永远地离开了这里之后,除了他留下来的当初缴纳的二百多块钱押金最终成了给母校的捐献之外,一切都跟张士心没有半点关系。
  在“211工程”资质审查的那段时间里,光头马一为士心的离开愤愤不平,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这件事情的情况都捅给了记者,记者在钱强那里得不到任何关于这件事情的有价值的信息,便想尽办法要找到士心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钱强给士心的三姨打了电话,得到了士心已经到一个偏远的山村教书的消息。他给士心写了一封信,希望士心就此事保持沉默,不要在记者面前胡说,影响了母校的声誉和加入“211”的大事。他一直没有得到张士心的回信,他很担心张士心将事情透露出去,然而在这一点上他错看了他一直不喜欢的学生张士心,士心怀着一肚子的委屈和越来越接近死亡的无奈,在他出生的那个小山村守候着一群孩子,收到他的来信之后想都不想就决定了保持沉默。他喜欢那个大学,曾经在那里放飞自己的梦想,也从那里黯然返回家乡,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因为个人的恩怨和遭遇影响全校几万学生的利益。他选择了沉默,没有给钱强回信也没有找任何人诉说。那个记者始终找不到士心,渐渐地也就忘记了这件曾经牵动他情怀让他愤愤不平的事情。
  每年到了这时候,三年级的学生都要义务献血。身高体重都符合要求的学生如果没有传染疾病,必须参加献血。阿灵在校医院抽完了血,化验结果还没出来,她就到学校附近的书店去逛了一圈儿,如果不是必要她一定不会回到宿舍去,她害怕宿舍里的人向她投过来那种暧昧的目光。
  她没有多余的钱买书,但是她很喜欢读书。所以她经常到学校附近的那一溜儿书店去,在那里她可以随处翻看自己喜欢的图书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慢慢地这就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有时间她就会跑过去看书。那些书店的老板对这个经常来看书但从来都不肯买一本的女孩子都印象分明,但没有人阻止她。
  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分,阿灵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校医院打来的。
  “马上到校医院来。你患了肝炎。”电话里说。阿灵立刻就傻了,愣愣地拿着电话筒站在桌子边上。她不敢相信,命运的又一个玩笑这么快就朝着她走来了。
  3
  一九九七年春天的一个早晨,西北高原上的太阳懒懒地从云端里钻出来,投下一片金灿灿的阳光。高原的春天来的格外晚些,都已经四月份了,树木还没有发芽,但草地上已经有嫩绿的叶芽儿了,随处可以看见黄色的小花。春心荡漾的鸟儿成双结队地飞来飞去,偶尔一只野兔子从枯草丛中蹿出来,蹦蹦跳跳地招摇着从大路上走过,根本不把远处忙着干农活的人放在眼里。最早一批醒来的蜂蝶憋足了劲东奔西走,忙着找寻食物。
  张士心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走在大路上。他的精神似乎很好,腰板挺得很直,迈开步子径直朝着学校走去。
  穿过一片树林之后就是他教书的小学,也是士心最初读书的地方。十多年前他就是从这里开始了自己读书的生涯,十多年之后,他成了这里的一个民办老师。
  学校已经很破败了,围墙成了一些断垣,低矮的校舍墙面斑驳,一条小河从学校中间穿过,但河沟里已经没有了水。十多年前他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小河里还涨满了水,每到冬天的时候放了学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用石块打破河面上的冰,拣一块冰块儿放在嘴巴里,一边嚼得咔咔响,一边往家里跑。他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回他和后来辍学摆茶水摊子的杨文萍一同从学校出来,杨文萍一向和士心不怎么和睦,那天却吃多了河里的冰,回家的路上上厕所解不开裤带尿湿了裤子,他为此高兴得很长时间连睡觉都会哈哈大笑。现在,那些欢乐的日子已经远远地走了,杨文萍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剩下来的就是这一条干涸的小河,一群嘻嘻哈哈的娃娃们,还有他的如同眼前的小河一样正在走向枯竭的生命。
  他来到这里已经两个多月了。在这个他出生并且度过了生命中最初的十个年头的地方,他成了娃娃们的老师,教娃娃们念书。
  几个月之前的那个夜晚,当他一步一步走进湟水河,冰凉的河水开始没过他的脚面的时候,他忽然一个激灵,陡然惊出一身冷汗来。自己的生命是父母亲给的,也是属于父母亲的,自己没有权利随便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颓唐地坐在河边,默默回想二十多年的生命历程,想到点点滴滴的温暖,也想到父母亲为了维持家里的生活付出的艰辛、汗水和泪水。他忽然觉得悔恨和惭愧。如果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不仅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的辛苦挣扎。为了这份学业,辛苦付出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他的爹娘。士心是个重情的人,他舍不得父母,不忍心父母在艰难的生活境遇中承受失去儿子的痛苦,他也不甘心就这样默默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连一点踪迹也寻不到。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公正,但是正因为有了这么多的不公正,生活才会显得如此缤纷。泪水流干了,他的心也轻松了,洁净了,似乎所有的苦痛都随着泪水流走了,他的心忽然变得敞亮起来。
  “走下去吧。只要肯走,腿肯定比脚下的路长。”他对自己说。几乎是在一个瞬间,他就决定了,要在自己仅剩下的两年时间里,为这个清贫的家庭做点什么,为年迈多病的母亲做点什么。如果生活注定要他流泪和哭泣,他要用脸上的微笑来掩盖泪水。
  没有跌倒过就学不会走路,前进的路上没有谁能够永远不会摔倒。他很清楚,自己绝对不可以在失败的废墟上呐喊几声之后就此消失。“我要在这两年时间里尽可能给家里挣最多的钱。即使我死了,也要让妹妹把书念完。”他对自己说,然后带着一丝微笑离开了湟水河边。离开的时候尽管他觉得很疲倦,但精神很好,步子迈得很开。
  在家里没有办法找到合适的工作,他也不能让父母觉察到自己生了重病;离开家到北京去,他的身体太脆弱了,根本没有办法承受那些超负荷的工作。经过了两年的艰苦岁月,他变得稳重和成熟了许多,他知道自己暂时不能回到北京去,也不想很快回到那个让他伤心的地方。他人生的希望在那里升起,也在那里幻灭。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开那里一段时间。随后,他来到了自己曾经生活十年的出生地,成了那里的一名民办老师。他想在那里教一阵子书,让自己的身体慢慢恢复一下,然后回到北京打工。
  这个学校里原本就只有两个老师,其中一个女老师前不久出嫁去了别的乡村,现在就剩下已经在这里教书半辈子的马青老师。马老师每年都有机会通过考试离开山村成为公办老师,但他从来都不去参加那样的考试,也就一直都没有离开。当初士心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就是马青老师的学生,那个时候马老师常常坐在窗口的温暖的阳光里给他们削铅笔。孩子们的铅笔已经短到不能再用了,马老师就用线绳将铅笔头小心地绑在小木棍上,自己用小刀将铅笔削好才给学生用,他怕娃娃们自己削铅笔会弄伤了手。
  马老师每年秋天都会带着娃娃们到山里去摘野果,摘回来晒干了卖给供销社,给娃娃们换回来一点学习用品和几本图书。但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到县城的垃圾堆里捡人家丢掉的废电池,捡回学校小心地砸开来,抽出里面的碳棒让娃娃们在地上写字。士心就是用那样的碳棒学会了写字和算术,那时候娃娃们的小手成天被碳棒染成黑色,马老师每天端一盆水放在教室门口,撒一把洗衣粉进去,放学的时候叫娃娃们把黑乎乎的小手洗干净了再回家去。士心还清楚地记得,他们一家人离开家乡的那天早晨,天正下着蒙蒙细雨,他们坐在长途汽车里路过县城桥头的时候,看见马青老师正披着一张白色塑料布冒雨在桥头的垃圾堆里寻找电池。他崇敬马青老师,也崇敬后来在城里上学遇到的每一个老师。如果不是这场旷日持久的病,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老师;现在即便他已经失去了在城里教书的可能,他也希望在自己生命走向终结的最后时间能在学校里度过。
  他的到来无疑让山村喧腾了。虽然是从这个大山里走出去的孩子,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十多年之后他居然又回到了这里。每个人都知道,马青老师半辈子教书劳苦功高,但他们更希望有年轻的见过世面的人来给自己的娃娃们说说外面的世界,他们希望自己的娃娃将来也能走出山沟沟去外面闯一闯,看一看。所以士心到学校上课的那一天,乡村里就好像过年一样热闹,噼噼啪啪的炮仗响彻了天空,惊得鸟儿四散奔逃。
  似乎像是等待了千年一样,马青老师也格外高兴,清瘦的脸上挂满了微笑,嘴巴里叼着旱烟袋,拉着士心的手不断地呵呵笑,不断地跟他说关于学校的点点滴滴,似乎要把所有的事情都交待清楚。等到士心熟悉了学校的所有事情,开始给娃娃们上课也有一段时间的时候,马青老师忽然就病倒了,几乎什么也没有说,就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悄悄离开了人世。
  给他上坟的时候,士心眼前还清晰地显现出不久前老师的那种带着一点狡猾的笑。他知道,老师走得很放心,把学校交给他,大家都放心。惟一不放心的是他自己,因为他随时都可能离开这里。在家人和这些乡亲面前他不知道怎样选择,但他明白,乡亲们还可以由别人来教他们的孩子念书,他的父母亲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也仅仅只剩下一年多的时间可以为他们做一点事情。所以,他一定会离开,而且会很快离开。只要身体稍微有了一点恢复,他就必须带着行囊赶赴北京,只有在那里,他可以在剩下的时间里为家里挣一笔可以供妹妹完成学业的钱。
  4
  学校运来了一车煤。
  村里每年到了春季之后都要给学校买一车煤。这个时候的煤相对比较便宜,到了入冬之后就很贵了。
  士心忙着组织娃娃们从车上卸煤。他没有什么力气从事这样的劳动。来到这里两个多月,他的身体似乎有了一点点好转的迹象,不那么觉得疲倦和虚弱了,但疼痛依旧。他知道只要手术没有做,他的疼痛就不会停止。他现在惟一可以做的就是不做任何比较剧烈的体力劳动,这样就不会让肠子再度撕裂,也许时间长久了之后伤口就会慢慢愈合。
  娃娃们欢天喜地地站在卡车上的煤堆里往车子下面铲煤,一个个脸上都被煤末子染成黑色,咧开嘴巴笑出来的时候才能在他们的脸蛋上看见一点白色——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这些孩子太可爱了,也太懂事了。他们从父母亲的嘴巴里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关于张士心老师的事情,他们很爱护自己的老师,所有在学校里的事情他们都帮着老师完成了,就连老师烧火用的柴火他们都利用闲暇时候捡好了。除了给他们教书认字,他们一点都不让老师受累。这让士心非常感动。他喜欢这些纯朴的乡亲,喜欢这些善良的孩子。如果不是自己的生命有限,如果不是家里还需要他利用有限的时间来做出帮补,他一定不会离开这些孩子,不会离开这所高原山村的小学校。
  他看着娃娃们嘻嘻哈哈笑着卸煤,心里觉得很温暖。就在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的时候,车上的煤堆突然坍塌了,站在煤堆上的几个孩子随着煤从车上落下来,瞬间就被煤盖住了身子。
  几乎是在那些孩子发出惊恐的喊声的同时,士心就从卡车一旁冲到了车子后面,奋力去顶塌下来的煤堆。煤堆太沉重了,转眼工夫就把他的半个身子埋得结结实实。他已经顾不得自己了,半截身子埋在煤里面,脑袋一片空白,只知道三四个学生被埋在煤堆里。他嘴巴里叫着学生的名字,双手不停地在地上的煤堆里刨,想要把自己的学生挖出来。目睹了太多的死亡,他很怕看到鲜活的生命从他眼前消失。他奋力刨着煤堆,恐惧充满胸腔。
  “出来,孩子们,快出来啊!”他哭着喊道,眼泪和口水混着飞起来的煤末子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身上。
  其他的孩子都吓懵了,站在一边不敢动弹。士心挖了片刻,一个孩子的脑袋露出来了,接着是嘴巴。那孩子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张开嘴巴呸呸呸地把嘴里的煤渣子吐出来,揉揉眼睛说:“难吃死了!”
  别的孩子轰然一笑。士心立刻就清醒了很多,脑袋不再空白了。他冲那些站在一边的孩子们大声地喊:“快挖!挖啊!”
  孩子们听见了,一拥而上开始在地上的煤堆里挖。士心一边叮嘱大家别踩到煤堆,一边不住地挖。这时候被埋住的另一个孩子自己从煤堆里钻了出来,黑乎乎仿佛一个神话故事里的小怪物,咧开嘴巴一笑,忽然张嘴就哭了。
  士心只看了他一眼就继续刨。他的指甲缝里已经钻满了煤屑,刺破指甲下面的嫩肉,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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