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太太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像一声惊雷!新月的心仿佛突然从空中坠落,她懵〃了,呆了,傻了!炽烈的爱使她忘记了楚雁潮原是另一种人,他们属于两个不可跨越〃的世界!难道她真的忘了自己是个回回吗?当然不会。但对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来说,〃她的绝大部分生活是在学校里度过的,和所有的同学受的是一样的教育,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之外,没有任何人敢于宣称还有什么另外的信仰,尽管谁也没说〃那是违法的。除了饮食习惯,她自己也没有感到和别的同学有什么不同,只是在有人〃以轻蔑的语气说她是〃少数民族〃时,她感到有一种〃少数〃的孤独和压抑。但是,〃在〃博雅〃宅中,却又与此相反,楚老师是汉人,在这儿成了〃少数民族〃!难道他〃和新月不是一样的、平等的人吗?非要把他赶走不可吗?
〃不!妈妈,我不能啊!〃新月疯狂地扑到妈妈的怀里,痛哭着说,〃我离不开〃他,离不开他。。。。。。〃
〃不害臊!〃韩太太愤愤地推开她,〃亏得你病成这样儿,心还这么花哨!哼,〃想嫁人?那好哇,要是为主的能给你这条命,我就快快地找个回回人家打发你走,倒〃也省了我的心了!〃
新月愣愣地看着妈妈,妈妈怎么完全不能理解她?她的心该怎么才能让妈妈明白〃啊?
〃妈妈!我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是谁也不能代替的!妈妈,您替我想想,您〃也有过年轻的时候。。。。。。〃
〃胡说八道!我当姑娘的时候要是像你这样儿,你巴巴能打断我的腿!〃
〃您不用打了,我跑不了、飞不动了,我的病,把一切都断送了,女儿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他还拉着我这条命,不让我死!妈,我求您,把我这一点儿活着的希望〃留下吧!〃
〃我宁可看着你死了,也不能叫你给我丢人现眼!〃韩太太厉声说,〃我就不〃信,在这个家能反了你?〃
新月恐惧地看着妈妈,妈妈的脸色冷得像冰雪,目光锋利得像刀剑,母女之间的〃距离拉得这么遥远!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她绝望地倒在床上,无言地痛哭!
这一夜,〃博雅〃宅里没有一个人能安眠,西厢房的母女交谈牵着大家的心。低〃声絮语突然变成了争吵和哭声,他们都被惊动了!
西厢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慌慌张张地涌进来韩子奇、老姑妈,还有天星和腹部〃隆起的陈淑彦。
韩太太本不想惊动他们,扫了一眼,说:〃都来干什么?你们都睡去吧,这儿什〃么事儿也没有,我们娘儿俩说话儿呢!〃
但是,她只能掩饰自己的情绪,却无法掩饰新月的哭声!
韩子奇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争吵,他跌跌撞撞地奔到女儿的床前,急得手足无〃措,愤愤地瞪着妻子说:〃你呀!咱们不是说好的嘛,孩子病着,什么话都不要说!〃新月经不起。。。。。。〃
〃我经得起?我什么都经得起?〃韩太太愤怒了,这个男人哪,他只想着女儿,〃从来也没把妻子真正放在眼里!〃我受了你一辈子,还要接茬儿受你女儿的吗?我倒〃是造了什么孽?让她这么锉磨我,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病病恹恹的,全家伺候着都〃不成,还没忘了犯贱!这是从哪儿传下来的贱根儿啊?。。。。。。〃
〃别说了!〃韩子奇抖动着凌乱的白发,一双深陷的眼睛埋藏着痛苦,闪射着愤〃怒,〃我求你闭上嘴!别把人逼上绝路!〃
〃我逼你还是你逼我啊?〃韩太太怒不可遏,伸手指着他的脸,〃韩子奇,当着〃儿媳妇的面儿,我给你留脸,别招我把话都说出来!〃
〃得了!〃天星大吼一声,震得砖地都嗡嗡作响!他怕妈妈真的再说出什么话〃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个家还没到拆的时候呢,留着点儿吧!〃
韩太太果然不言语了,只用冰冷的目光逼视着韩子奇,韩子奇那双愤怒的眼睛终〃于黯淡了,惶恐地垂下头去。
陈淑彦过门以来还是头一次见着婆婆发这么大的脾气,作为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她不能袖手旁观,理当劝解,却又不知深浅,就扶着婆婆,试着步儿地说:妈,您别跟爸爸生气,当父母的都一样疼儿女,分不出个里外来;您也不用避讳我,〃我还不跟新月一样都是您的女儿吗!唉,您不说,我也知道您的心事,不就是替新月〃着急吗!其实,我也早就寻思过这事儿,按说楚老师倒是真好,跟新月也般配。。。。。。〃
这真是找不自在!韩太太正在气头儿上,没想到她亲自挑选的儿媳妇倒跟她拧〃着,威严地瞥了陈淑彦一眼,说:〃这里头没你的事儿,你甭搭茬儿!'般配'?你〃怎么不嫁个'卡斐尔'去啊?〃
陈淑彦的脸上像被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低下了头:〃我。。。。。。我。。。。。。唉,我是〃说,可惜楚老师不是个回回。。。。。。〃
韩太太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那还可惜个什么劲儿?〃
陈淑彦不敢再言语,低着头,心里暗暗感叹:爱情!人要得到爱情怎么这样难〃啊?
旁边的床上,新月伏在枕头上痛苦地抽泣!
老姑妈坐在新月的床边,抬起袖子不断地擦泪。今儿这事儿,她心里都明白,可〃是她能说什么呢?只能感叹新月这孩子的命大苦,事事不顺,为她流下那擦不净的〃泪!
天星梗着脖子站在床边,妹妹的哭声让他心碎,他知道,一个人的心里要是爱着〃一个人,把他摘去是多么痛苦!他想冲着妈妈说出他憋了好久的话:您能容得下谁〃啊?容桂芳不是个回回吗?不是活活地让您把我们拆散了吗?但是,他抬头看见他的〃妻子,妻子给他怀着孩子呢,这个话能说吗?说了还有什么用?完了,他毁了,现在〃又轮到妹妹了!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额头上的青筋乱蹦,浑身的血肉都要爆裂,他〃要憋死了!可是,心里的话又朝谁去说啊?这个倔汉子突然像一座倒了的铁塔似的蹲〃到地上,两手抱着脑袋,发出愤懑的、谁也听不懂的悲鸣:〃完了!完了!〃
到后半夜了,风还没停,像有一万头猛兽在怒吼,要掀翻屋顶,要毁灭这个世〃界!而〃博雅〃宅里人和人之间的那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却已经平息。各怀心事的老夫〃妻和小夫妻都离开了西厢房,老姑妈陪着新月躺下了。
屋里黑着灯,没有声息。
风暴真的平息了吗?
新月的那颗心怎么能够安宁?她闭着眼睛,却分明看见楚雁潮站在她的身边,一〃双炽烈的眼睛喷射着爱情火焰:
〃新月!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当两颗心经历了长久的跋涉而终于走到了〃一起,像镜子一样互相映照,彼此如一,毫无猜疑,当它们的每一声跳动都是在向对〃方说:我永远也不离开你!那么,爱情就已经悄悄地来临,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它们分〃开了!〃
〃新月!我献给你的是一颗心和全部感情,我交给你的是整个生命!〃
啊,这样的爱情,能够忘却、能够斩断、能够背叛吗?
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在最艰难的时候,促使人活下去的往往不是水,不是食〃物,也不是药物,而是心中的一片真情、一线希望,当这些全部归于毁灭,人就没有〃活着的动力和勇气了。没有希望、没有爱的人生还不如死,死也许并不那么可怕吧?〃新月想,人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死,人和人不同的是在死之前有各种各样的追〃求。得到了的,可以含笑死去;没得到的,也只好抱恨终生!那么,她呢?她曾经追〃求过,也曾经得到过:她痴迷于事业,平生没有第二志愿,北大西语系让她如愿以〃偿;她憧憬过爱情,在茫茫人世中,她得到了一位肝胆相照的知己!但是,这一切又〃都失去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像一场梦,一阵风,她以为已经牢牢地抓在手里,〃伸开十指,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了!她说过,不再埋怨命运的不公平,也许这一〃切都是命运事先为她安排好的吧?把给了她的再夺走,把她的心折磨得千疮百孔,再〃让她在清醒的痛定思痛中等待着死?
人不愿意死啊,她那颗被普水浸泡的心仍然不肯休息,仍然在胸膛里跳动,缓缓〃地,慌慌地,悠悠荡荡地,像一棵无根飘萍。。。。。。
〃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她伸过软绵绵的手,打开了桌边的台灯。
〃新月,〃姑妈急忙坐起来,〃你是要喝水,还是要吃药?你别动,姑妈给你〃拿。。。。。。〃
〃不。。。。。。〃新月惶恐地睁着大眼睛,〃姑妈,我。。。。。。我害怕,屋里太黑。。。。。。〃
〃瞧瞧把这孩子给吓的!〃姑妈心疼地搂着她,给她擦去脸上的冷汗,〃新月,〃姑妈陪着你呢,别怕!人哪,谁都得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心可得放开啊!你妈给你说〃的那些话,也是为你好。。。。。。〃这言不由衷的安慰,她自己都觉着心跳,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可是除此之外,她还能说什么呢?
〃我妈。。。。。。〃新月喃喃地说,一想起妈妈,她的心就冷得发抖!
台灯下,那个雕花镜框里,妈妈正在向她微笑。。。。。。
哦,妈妈!她的手颤抖着,把镜框拿过来,看着那张发黄的照片。仿佛十多年前〃的那一个瞬间重现了,她看到了逝去的时光,那时候,妈妈年轻,温柔,慈祥,拉着〃她的手,亲着她的脸,甜甜地微笑着。。。。。。突然,一张冷漠无情的脸覆盖了照片,严厉〃地注视着她,这也是妈妈的脸,是她在生活中亲身感受到的妈妈的形象,和照片上多〃么不同啊!为什么?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妈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女儿只能给您带来烦〃恼,您何必要生下我?既然您现在对女儿只有怨恨,那时何必又爱得那样深?也许,〃照片上的慈爱是您有意做出来的假象?那又何必呢!我早就感觉到,在我们之间很少〃母女的情感,我只不过是您的一个负担、一个累赘,我曾经想给您以解脱,也给自己〃以解脱,可是命运没有让我离开家远走高飞,我只在空中兜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又回〃到了原地,倒下了,倒在您的身边!我不想乞求您的怜悯,不想勉强得到您的母爱,〃可是您为什么还要夺走我寻求到的、属于我的爱呢?实在说,我根本没有想到我和他〃的爱情还要得到您的同意,我只认为爱是自发的、天然的、无条件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却没有料到会被您扼杀,并且不惜以女儿的生命为代价??您明明知道这是女儿活〃在人世的最后一点儿希望了!您所维护的一切都远比女儿的生命更重要吗?。。。。。。
大滴清泪落在照片上,落在妈妈的脸上,缓缓地流下来。新月十几年来一直如履〃薄冰地和妈妈相处,一直在猜测妈妈的心,一直在寻找自己在妈妈心中的位置,现〃在,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姑妈疑疑惑惑地看着她:〃新月,半夜三更的,你又瞅这相片干什么?。。。。。。〃
〃姑妈,〃新月轻轻地抚着照片上的玻璃,擦去滴在上面的泪水,突然问,她。。。。。。是我的亲妈吗?〃
〃什么?〃姑妈吃了一惊,〃你怎么想起来说这样儿的话?你又不是抱来的、捡〃来的,还能有几个妈?她当然就是你的亲妈,你瞅瞅,你们娘儿俩的脸盘儿、眉眼儿〃都像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
〃不,不像,我早就觉着她不像我的亲妈。。。。。。〃新月喃喃地说。她想起过去妈妈〃和爸爸无数次的争吵,那都是因为她!她想起今天晚上妈妈说过的话:
〃你要是个扔在街上的'耶梯目',我管得着吗?〃
〃我受了你一辈子,还要接茬儿受你女儿的吗?〃
〃。。。。。。这是从哪儿传下来的践根儿啊?〃
〃韩子奇。。。。。。别招我把话都说出来!〃
这难道像一个母亲所说的话吗?那没有说出来的话又意味着什么呢?新月的心评〃怦地跳,也许自己真是个扔在街上的孤儿,被韩家捡了来,十几年来一直寄人篱下?〃啊,如果是那样,倒好了,她不再悲哀了,她要挣扎着离开这里,去寻找自己的生身〃之母!
〃新月,别瞎猜,别瞎猜。。。。。。〃姑妈替她擦着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又涌流不止,〃嘴唇哆嗦着,话说得吞吞吐吐。
看着姑妈那躲躲闪闪的目光,新月更坚信了自己的猜测!尽管那种猜测使她恐〃惧,她过去每当心里闪过那个念头就赶紧掐断,不敢往下想,生怕。。。。。。她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姑妈,告诉我。。。。。。〃
姑妈双手捂着眼睛,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十几年前的往事又翻腾起来,搅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真想抱着新月大哭一场!可是,她必须忍住,把心里的话憋在嗓子眼儿〃里,一个字也不能说!
〃告诉我,告诉我!〃新月突然抓住姑妈的胳膊,仿佛有一股疯狂的力量,卡得〃紧紧的,眼泪汪汪地望着她,〃姑妈,我是您带大的,您比妈妈对我还亲!可是,我〃的亲妈到底是。。。。。。是谁啊?是谁生下了我?告诉我吧,姑妈,这辈子我就只求您这一〃件事了!〃
强烈的感情风暴泰山压顶般地向姑妈袭来,她的手麻木了,血液凝固了,心脏窒〃息了,仿佛有一把尖刀直刺进她的胸膛,五脏六腑都破裂了!她什么话也没告诉新〃月,甚至都没来得及呻吟一声,两眼一黑,就栽倒在新月的床前!
〃姑妈!姑妈!〃凄厉的呼唤震动着黑沉沉的〃博雅〃宅!
医院的抢救没能挽回姑妈的生命。医生说,她死于急性心肌梗塞,还埋怨家属:〃她患有严重的动脉粥样硬化,你们都不知道吗?过去没发生过心绞痛吗?不知道!家〃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姑妈也有心脏病,她这个人从来就没看过病、没吃过药!
姑妈死了。这个在苦难中流落到京城的女人,在〃博雅〃宅度过了平凡却不平静〃的二十七年,一半是主人,一半是女仆,她活着完全是为了别人,从来也没有心疼过〃自己,血肉耗尽了,心操碎了,终于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她最终没有等到苦苦〃思念的丈夫和儿子的任何信息,没有实现把新月抚育成人的愿望,没有回答新月那没〃法儿回答的问题,也没有来得及向她所崇拜的主做临死前请求〃恕罪〃的〃讨白〃,〃灵魂就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了承受过深重灾难的躯壳!
〃博雅〃宅失去了一个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义仆,韩家的人要把她的遗体安葬〃在西山脚下的回民公墓。奇珍斋的祖坟地皮早已被征用,历代祖先的遗骨都迁到公墓〃去了,那里安息着相逢未必曾相识的穆斯林。
姑妈的遗体停在上房客厅里,蒙着洁白的〃卧单〃,等待那庄严的葬礼。这个贫〃穷而卑贱的人,在生命结束之后才真正受到庄严的礼遇。在〃博雅〃宅再度过最后一〃天,她就要到永恒的归宿去了。
新月痛哭着,要求去守姑妈一夜,韩子奇却无论如何不答应,他知道,昨夜新月〃和姑妈的生离死别,已经给了她重大的打击,决不能。。。。。。决不能再让她遭受刺激了。
夜深了,韩太太和天星在上房守着姑妈,西厢房里,韩子奇忧心忡忡地看护着女〃儿。
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使新月倒下了,她也根本没有力气去为姑妈守夜和送葬了,〃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无止无休地哭泣。
〃新月,别哭了,〃韩子奇流着泪,劝慰女儿,〃你姑妈是个苦命的人,一辈子〃无儿无女,天星和你就算是她的儿女吧,你们都孝敬她,有这份儿孝心也就行了,别〃哭,让她的灵魂安宁吧!你。。。。。。还要珍重自己的身体。。。。。。〃
〃爸爸。。。。。。〃新月泪眼望着父亲,拉着他的手,〃爸爸!姑妈是为我而死的!我〃害了她。。。。。。〃
韩子奇骤然一惊:〃新月!你。。。。。。说些什么呀?〃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