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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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达穆斯林的葬礼-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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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思俊美的外貌和缠绵的情感都〃没有牵动他的心!难道他是一个无情的人吗?不,无情怎么会这样谈论爱情?也许他〃的心目中已经有了更理想、更完美的〃知己〃?那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爱情,是一种信仰,〃楚雁潮踏着亭边的积雪,缓缓地说,〃它贮存在人最珍〃贵、最真诚的地方??贮存在心里,它和生命同在,和灵魂同在。。。。。。〃
  雪花飘飘。小亭周围的雪地上,两双脚留下两串印痕。周而复始,各人踏着自己〃的脚印。一男一女,谈论著一个并非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虚虚幻幻而又实实在在的神〃物:爱情。
  1961年12月28日,北京大学校务委员会审核了关于楚雁潮等教师的职称确定与提〃升问题的报审材料。
  西语系党总支委员兼英语专业二年级班长郑晓京列席了会议。
  根据1960年颁发的有关文件有关条款:
  (三)高等学校教师必须接受共产党的领导,拥护社会主义制度和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贯彻执行党的教育方针,努力做好教学、生产劳动、〃科学研究和思想政治教育工作;历史清楚,思想作风好,努力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著作,不断提高马克思列于主义的理论水平,积极参加劳动锻炼,自觉地进行〃思想改造,不断提高思想政治觉悟和共产主义道德品质的修养。
  (五)合于本规定第三条要求,并且具备下列各项条件的助教,根据工作需要,〃可提升为讲师:
  1.已经熟练地担任助教工作,成绩优良;
  2.掌握了本专业必需的理论知识和实际知识与技能,能够独立讲授某门课程,并〃且有一定的科学研究能力;
  3.掌握一门外国语,能够顺利地阅读本专业的书籍
  会议通过了对其他教师职称的确定或提升,但对楚雁潮却展开了争论。
  多数委员认为:楚雁潮作为严教授的助教,一年来工作成绩极为突出。实际上,〃在严教授健康状况极差、根本不能授课的情况下,他完全独立地讲授英语课程,表现〃出出色的才干,并且具有很大潜力。在英语教学和对中国文学、外国文学的研究、讲〃述中,都有独到的见解。他已经完全具备提升为讲师的条件。
  但是,这些毕竟都是第二位的,必须隶属于〃合乎本规定第三条要求〃的前提〃下。当然也没有人认为楚雁潮反对党的领导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但〃历史清楚〃这一条一旦被郑晓京十分显眼地提出来,就〃谁也说不清楚了。况且还有〃思想作风好〃,他够不够,可以讨论嘛。。。。。。
  少数压倒了多数,结果楚雁潮的提升未获通过。他将继续以〃助教〃的身份做讲〃师的工作而实际上必须完全顶替严教授。
  楚雁潮本人是没有资格听会的,等他知道了这个结果,命运已经被决定了。他感〃到蒙受了一次无法容忍的侮辱!不是因为那一点儿和工资待遇的差别,而是〃名〃,〃他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不可能不十分珍重自己的〃名〃。既然我没有做讲师的资〃格,为什么还要我独立授课?不能另请高明吗?但是,他一想到恩师严教授,满腔的〃怒气却又不能发作。严教授也是校务委员,虽因病未能出席,但会议的决定也〃代〃表〃了他。严教授是他最尊敬的老师,他是严教授最喜爱的学生。两年前,他毕业的〃时候,外文出版社点名来要,严教授犹豫再三,尽管认为外文出版社是个非常理想的〃去向,还是建议他留在母校,先帮老师几年,因为北大师资缺乏,严教授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他听从了老师的挽留。他知道,严教授这样做完全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学生,未来的学生。他决心继承老师的风范,在教学园地上躬耕下去。他帮助老师甚〃至顶替老师做多少事情,都是应该的。现在,他难道能够一怒之下推掉这一切吗?
  他默默地接受了校委会的决定,没有向任何人申诉。即使申诉,也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是什么。。。。。。
  12月30日,星期六。
  雪还在下。严冬总要过去的吧?1962年的春天已经遥遥在望。窗外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令人向往阳春三月那拂着窗帘、撩人思绪的柳絮。
  新月在医院里住得太久了。同室的那两位病友先后都出院了,现在只剩下她自〃己。她应该感谢这囚室似的病房,这里比她的西厢房温暖,整整一个冬季,她没有再〃被风寒侵袭,关节疼痛、胸闷气短、咳嗽等等症状渐渐消失了,抗〃O〃、血沉、心〃电图、X光。。。。。。一系列的检查,她从卢大夫那儿得到的答案都是慈祥的微笑,她觉得〃自己在好起来。家里的亲人经常轮流来看她,她询问家里的情形,他们总说,挺好,〃挺好,好像家里什么事儿也没有,一切正常,她也就不必牵挂了。每个探视日,楚老〃师都准时到这儿来。。。。。。
  今天又是探视日,她等着楚老师。
  陈淑彦却先到了,披着一身的雪,脸冻得通红。
  〃嫂子,这种天气,你还来?〃新月感激地说。
  〃不来,我怎么放心呢?〃陈淑彦放下手里的饭盒,掸着身上的雪。
  〃你。。。。。。又带吃的来了?〃
  〃趁热吃吧,姑妈特意为你炸的松肉,让我赶快送来,你瞅,还没凉呢!〃陈淑〃彦打开饭盒盖,姑妈做的拿手好菜炸松向;黄灿灿、香喷喷,冒着热气。
  新月用筷子夹起一块松肉尝尝:〃真香啊,还是家里的菜好吃!〃
  陈淑彦笑笑说:〃你爱吃就好!姑妈本来要给你炸黄花鱼,哪儿都买不着,所〃以。。。。。。〃
  〃不要为我这么费事儿!〃新月放下筷子说,〃这儿又不是没饭吃,刚才的午饭〃就吃得挺饱,你送来这么多松肉,就只好留到晚上吃了。以后你再来,别带吃的了,〃见到你们,我就很高兴,感情比物质更珍贵!〃
  〃那我以后就多带点儿感情来!〃陈淑彦笑着,坐在她旁边,〃看起来呀,姑妈〃对你的感情,比我更深,今儿非得亲自送来,我说天儿下雪,路滑,就没让她〃来。。。。。。〃
  〃那你怎么没和我哥一块儿来?〃新月问。
  〃你哥?〃陈淑彦对这个问题有点儿措手不及,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然,〃她可以说:今儿不是星期六,你哥下班儿晚;也可以说:你哥最近太忙,我就多跑跑〃腿儿吧;或者随便说点儿别的原因,都可以。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说明她心里所想〃的。几个月来,她总觉得自己和天星之间好像隔着点儿什么,却又说不清。那天,他〃一夜都没着家,天明了才像个落汤鸡似的跑回来,问他上哪儿了,只说:〃加班〃儿!〃问他车呢?雨衣呢?他愣愣地说:〃哦,忘了。〃她又问他是不是在外头出了〃什么事儿,他只说:〃没有。〃就再也一言不发了。她暗暗地为丈夫担心,后来却也〃没看出有什么事儿,还是照常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话却越来越少了。虽然夫妻〃之间没吵过嘴,没打过架,有时候甚至互相很客气,但这就够了吗?两人从没有一块〃儿去看过电影、逛过商店,就连到医院里来看新月,也常是各来各的,这哪儿像两口〃子啊?她过去所憧憬的爱情、婚姻,是这样的吗?她怀疑丈夫是个木头人、石头人,〃根本不懂得爱情,怎么一颗热心暖不过来他的冷肠呢?她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只看着公公婆婆好、小姑子好、家庭好,就以为一定是个美满婚姻,而这些,并〃不能代替丈夫,也并不等于爱情啊!。。。。。。片刻之间,陈淑彦的心头翻起千头万绪,却〃一句都不能对新月说。新月毕竟是天星的亲妹妹,听她说这些,会怎么想呢?她不愿〃意给病中的新月再增添烦恼,影响病情,况且,她心里的那一团乱麻要想理出个头绪〃来,用语言表达清楚,也难。没法儿回答新月,她只好往别处扯了,勉强笑了笑,〃说:〃你哥不能跟我一块儿来!〃
  〃为什么?〃新月觉得奇怪,也觉得好笑,〃都结婚那么久的人了,还不好意思〃一块儿。。。。。。〃
  〃不是我们不好意思,〃陈淑彦故意叹了口气说,〃是因为医院只有两个探视牌〃儿,得给你那位楚老师留一个,人家大老远地来了,不能让他白跑啊!他不是每逢探〃视都来吗!〃
  〃噢,你处处想着别人!〃新月感激地说,她并没注意嫂子的话里有什么别的意〃思,却抓住淑彦的腕子看了看表,〃哎,楚老师怎么还没来呢?〃
  这时,匆匆赶往同仁医院的楚雁潮还在路上。因为被一件重要的事情耽搁,他来〃晚了。
  昨天晚上,他接到从燕东园打来的电话,他的恩师严教授病危!
  他匆匆赶到,严教授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卧室里挤满了人,有严教授多年的挚〃友,有他教过的各种年龄的学生,有特地请来的大夫。教授夫人和子女们江涕不止,〃恳求大夫再做最后的努力,设法把老人的生命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但垂危的严教〃授却无力地摇摇手,请大夫走开:〃不必。。。。。。再用药了,我。。。。。。本无病,是生命到〃了。。。。。。尽头,非人力可以挽回。〃他躺在病榻上,睁着视力极弱的双眼,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夫人,和他最喜爱的学生楚雁潮。
  他们伏在他的床前,拉着他的手,不知道这位视外语事业为生命、执教将近半个〃世纪之久的老教授在临终之际要嘱咐些什么。
  〃不要哭,不要用哭泣为我送行。。。。。。〃严教授用低微的声音说,发出长长的叹〃息,似乎在回顾自己的一生,〃我该走了,许多想做的事情。。。。。。都无力去做了,只能〃留给我的学生,我。。。。。。有幸教了那么多的。。。。。。学生,你们不会让我失望,我可以走〃了。。。。。。我不放心的是。。。。。。你们的师母,我和她。。。。。。一起走了那么长的路。。。。。。从来还没〃想到。。。。。。分手。。。。。。〃
  教授夫人伏在床边痛哭,楚雁潮也落下滚滚热泪,落在严教授那苍白虚弱的手臂〃上!
  〃不要哭,不要用哭泣。。。。。。和我告别。。。。。。〃严教授近乎失明的眼睛闪动着,那里〃面已经流不出眼泪,〃雁潮,为我。。。。。。背一首诗,让我在美好的。。。。。。诗的意境中离开〃人间。。。。。。〃
  〃老师!〃楚雁潮拭去脸上的泪水,俯下身去,把嘴凑在教授的耳边,〃好。。。。。。〃我背给您听,您要听哪一首?〃
  〃背。。。。。。我翻译的拜伦的诗,〃严教授喃喃地说,〃那一首。。。。。。《好吧,我们不〃再一起漫游》,让我和你的师母一起听。。。。。。〃
  楚雁潮强忍住悲痛,遵从老师的最后嘱托,他望着这一对年逾古稀仍然依依不舍〃的情侣,真挚的诗句像淙淙清泉涌流出来:
  好吧,我们不再一起漫游,
  消磨这幽深的夜晚,
  尽管这颗心仍旧爱着,
  尽管月光还是那么灿烂。
  因为剑能够磨破了剑鞘,
  灵魂也把胸膛磨得难以承受,
  这颗心啊,它得停下来呼吸,
  爱情也得有歇息的时候。
  虽然这夜晚正好倾诉衷肠,
  很快的,很快就要天亮,
  但我们已不再一起漫游,
  踏着这灿烂的月光。
  诗句终止了,像清泉流尽了最后一滴,再也没有任何声响,病榻旁仿佛是空谷旷〃野,宁静肃穆,只有那一对手拉着手的白发情侣。
  严教授在纯美纯情的诗意中停止了呼吸,他安详地闭着双眼,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仿佛静静地睡去了。。。。。。
  楚雁潮在老师的灵前一直守到天亮。清晨,白色的灵车碾着白雪铺成的道路,送〃走了老师的遗体,他踏着白雪走向燕园的英语教室。十五名学生在那里等他,临时来〃不及请别人代课,为了他的学生,他不能再陪伴他的老师,〃我们不再一起漫游〃,〃每走一步,他的心里都回响着这令人断肠的诗句。。。。。。
  下了课,他重返燕东园。至亲好友都在忙碌,学校和系里也派来了人,起草讣〃告,撰写悼词,商量遗体告别和追悼会的日期。楚雁潮作为严教授的学生和助教,料〃理后事当然责无旁贷!可是,他却怀着深深的歉意,低声对教授夫人说:〃师母,原〃谅我!我晚上再来,现在。。。。。。我。。。。。。我有一个卧病的学生在等我,我今天下午的时〃间,是属于她的!〃
  他挥泪离去了。
  匆匆回到备斋,带上他给新月准备的东西,披着一肩风雪,去赶进城的公共汽〃车。。。。。。
  一路上,他反复想着两个字:生,死。严教授,为外语而生,为外语而死;昨天〃还活着,今天已经死去了;一位杰出的教育家、外语教育事业的楷模,被死神夺走〃了,死神结束一个生命,是那么轻而易举!这不仅使他痛惜,也使他感到恐惧!二十〃六岁的楚雁潮,想到〃死〃,末免为时过早;他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新月!这几个〃月来,新月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渺茫的希望给她病弱的肌体注入了生机;但是,卢〃大夫那可怕的预言时时在他脑际盘旋,他无法否认也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新月已经〃没有也不可能再有一颗健康的心脏,现有的一切医疗手段都只能是小心翼翼地〃维〃持〃,不知道在哪一天,突然的变故会降下灾难,后果将是一个可怕的大字:死!
  啊,楚雁潮的心脏不禁战栗!新月才只有十八岁,人生的道路那么漫长,难道她〃也不能再〃一起漫游〃吗?不!多情的诗人拜伦啊,你的诗已经送走了一位老人,不〃能再送走这位少女!死亡,坟墓,不能属于她!他似乎看见了死神在一步步逼近新〃月,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急切地要马上见到她!
  风雪扑打在他的脸上,他抬头看着天,银灰色的天空飞满白花,搅得他头晕目〃眩,脚下一滑,跌倒在雪地上。他急忙护住怀中抱着的东西,免得被摔坏。幸好,雪〃是软的,那东西完好无损!他小心地拂去沾在上面的雪粉,重新捧起来。他感到,有〃一股力量通过他的手指传遍全身,传到他的心脏,这力量,使他敢于无视卢大夫所宣〃称的科学,无视生命的仇敌??病魔和死神!我不信!我要用人的力量建立一座天堂,〃和你们的地狱对抗!
  也许,他楚雁潮的力量太小了吧?他没有任何职权,只是一个小小的助教,连做〃讲师的资格都没有!是的,他所能给予新月的,太少了!但是,他毕竟还是一个身心〃健全的七尺男儿,他不能卸去肩上的责任!这责任,是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心灵赋予〃他的,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某种神奇的启示所赋予他的!。。。。。。学校里的一切都不要对〃新月说,让她感到老师的力量!
  他站起身来,大踏步朝前走去。
  风雪中,他望见了灰??的崇文门城楼,望见了已经换上〃庆祝元旦〃标语的同仁〃医院大门。啊,新月,我来了!
  他的身影刚刚出现在病房门口,新月就快活地叫起来:〃噢,楚老师,您变成了〃雪人!〃
  〃楚老师,您。。。。。。〃陈淑彦连忙站起来,为楚雁潮掸去肩上的雪,接过他怀抱着〃的东西,〃这么大的雪,您还带来挺沉的东西?〃
  病房里暖融融的,和外边是两个世界,楚雁潮头发上、眉毛上的雪粉立即化成了〃水珠。看到新月那快活的笑脸,他心头的忧郁和悲伤就悄然退去了。窗台上,新月让〃家里送来的那盆巴西木顽强地伸展着葱绿的叶片,在隆冬季节勃发出一股盎然春意。〃啊,那生命的神木,是严教授传下来的!现在,楚雁潮连一个字都不能对新月提起严〃教授的死讯,他把目光从巴西木上收回来,动手打开他带来的那个纸箱,喃喃地说: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楚老师,这是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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