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今不知道什么叫责任，他还没学到这个词的意思，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有义务照顾其他和他一样遭遇的孩子，像赵小灵当初对他那样。
所以，尽管墨今年纪并没有比他们大多少，甚至比好几个人还要小，但他还是会把自己的馒头分给其他吃不饱的人，会在他们要的钱达不到份额的时候，主动把自己的匀给他们。
突然之间，墨今嗅到一股香气，是汉堡肉的味道。
他回神一看，自己正站在kfc门前，刚才有顾客拉开玻璃门，让里面的气味传了出来。
他是吃过kfc的，大概像之前那个小男孩那么小的时候，也是被爸爸牵着抱着，走进了类似的一家红色店面，要了最便宜的一个香辣鸡腿堡。
但自从被李老三骗到这里来之后，他再也没吃过了，甚至连进都没进去过。
大多数时候他的身上都是脏的，进去会给店员添麻烦的。
他停在玻璃窗前，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倒影。
一头杂草般乱蓬蓬的头发，散发着多日没洗的恶臭。
大到能遮掉膝盖的t恤，挂在他身上，就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一样滑稽可笑。
左手拿着的那个破瓷碗，破开的豁口露出银色的光泽，中心一朵大牡丹花茂盛开放。
“咕咕咕”
肚子饿了。
墨今舔舔嘴唇。因为大雨，kfc里面人满为患，每个人都端着盘子，上面有热气腾腾的各种吃的。
汉堡、薯条、骨头相连、香辣鸡翅、原味鸡、上校鸡块
墨今看着一个人把半个鸡肉卷塞进嘴里，狠狠一咬，再从嘴里拉出时酱汁溢出，金黄的鸡肉露出雪白的断面，
好饿啊
墨今摸了摸肚子，想要离开这里。
看不见吃的就不会饿了，这是墨今这么多年来领悟出的道理。
但他的脚就像是生了根似的，根本挪不动步伐，因为他又被另外的东西吸引住了。
坐在窗边的人似乎已经吃饱了，掏出了手机，两个大拇指不停点来点去，看他的表情还特别严肃紧张。
手机上，画面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一个个酷炫至极的的光团四下飞舞，看样子是在玩游戏。
游戏啊，他也想玩，他好久没玩过游戏了。
墨今站在窗边，看这人打了十几分钟，慢慢看明白了是怎么玩的。
左边手指是方向，360度都可以控制旋转。
右边那几个按钮就是技能，点了之后，屏幕中心的那个甩着尾巴的小狐狸手里便会丢出好多小球球。
墨今一下子看入迷了。
游戏让他忘记了饥饿，他连续看了两盘，那个人一直玩的是小狐狸。
死了之后屏幕是灰色的，但是等个十几秒的时间又能从家里跑出来。
那个地图也好好看啊，青色的岩石上铺满绿色的苔藓，中间一条宽宽的深蓝色河流，每次踩上去都会有水花溅跃的声音。
但那人似乎越玩脾气越不好，直到屏幕上出现大大的红色的通知，那几个字墨今也不认识，那人一下子把手机熄屏，站起来离开了kfc。
临走前还狠狠瞪了墨今一眼，好像是因为墨今在旁边看他，才让他那么生气的。
墨今有些意犹未尽，那是什么游戏啊，他也想玩呀！
只能选那个小狐狸吗？
那个人的技能怎么都放不好的，就知道123放过去。墨今看了一盘以后都明白了，第二个技能可以晕住别人，显然是要先晕再放别的呀，真笨。
好想玩啊
好饿啊
墨今摸了摸肚子，肚子都瘪下去了，他感觉自己甚至能摸到咕咕乱叫的胃。
不走了，走不动了，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墨今感觉自己的身子微微发起热来，是因为雨下的太大，空气一下子变凉了吗？
头也有点晕乎乎的，脸颊微热，身体的不适感瞬间为墨今敲响了警钟。
自己该不会发烧了吧？
不行啊，不能发烧啊！
墨今一下子慌了，他想到因为发烧浑身没有力气而被打断腿的小高，想到半年前因为钱要得少了而被砍掉一个手掌的李大狗，想到赵小灵临走前对他说的那些话。
“一定要健健康康活下去啊，墨今！”
赵小灵的脸好像就在他面前一样，眼神温柔看着他，嘴角的酒窝挂着笑容，欲言又止。
墨今颤抖地伸出手，想抚摸赵小灵的脸，却一下子穿过了空气。
这天早上，在涪城区旺达广场逛街的人们，传出来一个消息。
一个小乞丐发了疯，在肯德基门前嚎啕大哭，声音凄厉，甚至盖过了瓢泼大雨和漫天惊雷。
第545章 番外：那一天他看见了光（下）（）
墨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刘二找到，又是怎么带回家里去的。
他真的发烧了，脑袋晕晕沉沉，就连虎哥和他说话，他都打不起精神来。
他真的很努力了，可不但上下眼皮一直在打架，他的手脚也不听使唤，抬都抬不起来。
当他看见虎哥朝他走来的时候，他真的差点以为自己要变成第二个小高，第二个李大狗。
可他甚至连挣扎哭闹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墨今感觉自己双眼红通通的，就像有人在眼眶里点了一把火，烧得特别旺盛，蒸发掉了全部水分，眼睛又干又痛。
喉咙也是又干又痛，墨今尝试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来半个音节。
这下好了，都不用虎哥动手，他自己就变成哑巴了。
在他倒在草席上，看着虎哥的人影朝他走来的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平静，就像是灵活出窍，成为一个旁观者，静静地俯瞰倒在地上的自己和缓缓走向他的虎哥。
这种身在局外的感觉墨今第一次体验，他不由得想到赵小灵曾经说过的话。
赵小灵说，带有执念的人死了会变成魂灵，会一直停在死去的地方，游荡漂浮。
她说，这种鬼通常都很可怕，浑身上下都会冒黑烟，面目狰狞，口歪目斜——就像李老三一样。
她不要死，不要变成那个样子的厉鬼。
墨今那时候被她的话逗得咯咯笑，原来在赵小灵眼里，李老三是长得很丑很可怕的厉鬼。
但他笑完之后又有些毛骨悚然。
那和李老三在一起的虎哥、刘二他们，是不是也是恶鬼？
那他们生活的这个地方，算是地狱吗？
关于地狱和天堂，墨今是略有耳闻的。
天堂就是充满白色光芒，又温暖又安详的地方。
那里没有争吵，没有饥饿，没有哭泣，没有病魔，没有动不动打他们的黑脸刘二，也没有不怀好意看着赵小灵的胖柱和瘦柱。
地狱呢，就是有很多油锅，很多刀山火海，在人间作恶多端的人，死了之后会被黑白无常带走，扔到油锅里煎熬一千天，扔到刀山上磨砺一千天，扔到火海里焚烧一千天。
他们要受尽各种折磨，才能偿还活着时候造成的罪孽。
所以——墨今有时候会这样想——所以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应该就是地狱吧？
自己应该就是上辈子做了太多坏事，所以现在才会经受这些。
可是可是赵小灵不是坏人呀。
如果她是坏人，那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坏人了。
她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被关在这里受罚呢？
“墨今，起来。”
虎哥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是冰冷无情。
和那天他答应李老三，把赵小灵送走时的语气一模一样。
墨今张着嘴，感觉自己就是火娃，嘴里一团一团的热气往外冒。
他努力睁开朦胧的眼睛，眼睛又干又涩，已经没有眼泪了。
“墨今！”虎哥又说。
旁观站着的黑脸刘二见墨今不动弹，走上前来拽墨今的胳膊，又像被火烧了似的迅速缩回手。
“妈的，好烫！”
“虎哥，这小子真发烧了！”
虎哥皱了皱眉，墨今知道，这是虎哥动怒的标志。
上一个让虎哥不高兴的人，现在每天都只能吃两个馒头，时不时还要被拉出去给他们表演节目。
墨今不知道阿阳会什么节目，只是每次回来，阿阳总要在草席上趴好一会儿，才能慢慢起来走动。
好几次墨今看见阿阳捂着屁股，一副非常痛苦又不敢说的样子。
“虎虎哥，”墨今还不想死，他脑海里回响着赵小灵对他说的话。
“活下去，墨今，健健康康的活下去！”
“虎哥，我，我这就去”墨今挣扎着翻下身，他光着脚丫踩到地上，整个人晃晃悠悠。
扑通！
似乎是劲没使上来，墨今一下子倒了下去，他的鼻子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很快便有殷红的血汩汩流出来。
“还在这里装可怜，妈的，虎哥，这小子就是欠收拾！他上午的时候半毛钱没要到，还在大街上鬼哭狼嚎的，差点把警察都给引来了！”
“要不是那一片早打点好了关系，只怕咱们的事儿都要被他搅黄了！”
刘二看见墨今这幅样子，气的牙痒痒，朝墨今脸上呸了一口，弯下身子把墨今抓了起来。
“装，让你装，哼，先吃老子两个耳刮子，看你还有没有力气！”
刘二正要左右开弓，在墨今的小脸上印出两座五指山时，在外面等着一起上面包车的其他孩子都忍不住了。
七八个半大的小男孩冲了进来，有两个腿脚明显不太利索，还有一个半边袖子空荡荡的，他们脸上都写满了焦急。
他们冲进屋内，扑通一声跪倒在虎哥面前，连连磕头，全然不顾水泥地上面还有砂石砂砾，坚硬无比。
很快他们额头便磕红了，但没有停，红肿之后便破开皮，鲜血渗流出来，流过他们的眼睛，流过他们的鼻子，流过他们的嘴唇。
“虎哥”他们哀求道。
“啊啊啊”两个哑巴张开嘴，半条舌头发不出一个音节，只能靠脸上的祈求神色，希冀虎哥高抬贵手放墨今一马。
刘二却是被这群小孩逼宫式的行为激怒了，粗着嗓子说：“好啊你们，壮了胆子了是吧？敢来虎哥面前磕头求饶？这么讲义气是吧，好，那你们今天就陪墨今一起接受教育！”
虎哥不把打他们叫做惩罚，而是称作为教育，教育他们变成更好的人。
他们所受的苦，所挨的打，是接受教育过程中必经的磨练。
听到要被“教育”，大家的身子明显颤抖起来，但没有一个人起来认错，他们都死死咬着牙，任由脸上的血和眼泪混在一起，流进他们的鼻腔，流进他们的嘴里。
不就是一起挨揍吗，墨今这段日子对他们有多照顾，他们心里都有数。
天地之间有杆秤，人心之间也是。
虽然他们还小，但他们分得清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不好。谁对他们是真心实意，谁对他们是充满恶意。
在决定偷听偷看的时候，他们就全部拉过了勾，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保下墨今哥！
见他们如此冥顽不灵，刘二真的冒出了火气，他心底是有杀气的，见此情形，他倒是哈哈笑了起来，松开了墨今的领子，墨今又“噗通”倒在了地上，而刘二则从旁边拿出了一根绳子。
看见这根绳子，小高几人颤抖地更厉害了。
这根麻绳上，沾过了他们所有人的血。正是被这根绳子捆着，他们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痛不欲生，苦苦逃脱不得。
虎哥就这样站在原地，静静看着眼前这出闹剧。
或许在虎哥眼里，死上个把人，一点事情都没有。
顶多是让他生意受到一点小小的影响，但比起杀鸡儆猴的作用来说，这个代价又是可以承受的。
刘二狰狞笑着，将墨今的脑袋套进了麻绳。
小高和李大狗这些小孩就这样看着，眼神里充斥着恐惧，他们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没用，我们真没用”
“墨今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事情，我们连保护他都做不到”
小高几人的心里升起了浓浓的悲哀，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芝焚蕙叹的同病相怜，也为他们自身永远挣脱不了的命运而悲哀！
没有人敢动手反抗，上一个动手反抗的人，尸体在他们面前吊了整整三天！
前一个小时还在嬉皮笑脸说说笑笑的小伙伴，下一秒说死就死了！
小高至今还记得那个小伙伴腐烂的气味，以及那几天额外多的苍蝇虫子。
那一次，他连半碗饭都吃不下，隔夜饭都吐出来了，还是墨今给他拿了水，又偷偷藏了一个馒头，等他缓过来再递给他吃。
刘二熟练地收紧绳子，他感受着手底下的肉体在他的捆缚下变得扭曲，感受墨今的脸涨得通红，呼吸渐渐衰弱，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无助
“——够了！”虎哥震声道。
虎哥突然想起来，今天早些时候老板安排了他去做一件事情。
虎哥有个习惯，在完成真正的大事之前，必须要斋戒三天，沐浴焚香，而且这期间绝不杀生，以免引来老天爷的惩罚，让事情失败。
他冷冷看了一眼翻着白眼，脸上的血接近干涸，却更显可怕的墨今，锐利的眼神再从小高等人脸上扫过，最后停在了刘二身上。
“刘二，住手。墨今平时的表现我看在眼里，他不会装可怜。”
“今天算了。”
说完，虎哥掏出一包烟，扔给刘二一根，自己再拿出一根，便点火边往外走。
刘二松开拉紧绳索的手，忙不迭接过虎哥的烟，又狠狠朝墨今吐了一口唾沫，陪着笑赶紧跟了出去。
“算你好运！你们几个，还不快谢谢虎哥！”
“谢谢虎哥！”
几人齐齐喊道，其中有多少真心实意，刘二也不在乎，虎哥也不在乎。
他不需要他们爱他敬他，也不在乎他们怕他畏他，只要能给自己挣钱，其他怎样都行。
等刘二走后，小高急忙去打热水，李二狗等人连忙把墨今扶到床上，他们随便擦了擦脸上的血水，互相对视一眼，破涕为笑。
“墨今没事了。”
“墨今没事了！”
“没事了！”
回想到五年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墨今叹了口气，脸上却挂满了笑意。
他匆匆走在昏暗的路灯下，半步都不敢在这里停留。
白天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伙警察，把蹲在屋里打牌的刘二和胖柱瘦柱抓走了。
这种事情，墨今有前车之鉴。
为了磨灭他们的反抗意识，虎哥没少找人冒充真的警察，突然冲进屋内抓捕刘二他们，看他们这群人里哪些人贼心不死想要逃跑。
第一次的时候，有六七个人看见警察，立刻一把鼻涕一把泪扑上去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警察一边笑着记录他们的话，一边把刘二他们扣走，也让那六七个小孩一起去录口供。
说实话墨今那个时候很羡慕，也很想和他们一样，从暗处冲出来，但赵小灵死死拉住了他。
第二天，在墨今诧异的眼神里，那几个小孩又回来了。
只不过这次回来，他们变得再也不完整了。
不管墨今怎么问，他们都不开口，似乎回想起那一天晚上的遭遇，就会陷入最深最深的梦魇，难以想象的可怕噩梦。
后来又重复了几次，又有好多好多人被骗了出去，再次缺胳膊少腿的回来，墨今就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