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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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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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老汉,还嫌琼牦子不够疯。 
  阿红知道怎么掌握,尽量把话通俗。就好比我叫阿红一样,世上叫大卫的也特别多。可就是这其中的一个大卫,把跳蚤的照片放大了五万倍。五万倍之后的跳蚤,个个都是既漂亮又可爱的小家伙。她很注意,说到“跳蚤”二字时,亲切、脆亮,好像是自己的宠物。实际上她最讨厌这种昆虫,说起来浑身都痒痒。 
  琼牦子在草原里撒欢了一圈,这会儿跑回来,在一块半人高的岩石上站定,看着他俩。那孜勒别克老汉诚心用毡帽搭在脑门,也看着它。他感到这家伙,不像是畜生。是什么?它的叫唤,是它自己的喉音;它的模样,跟雪山相同;它的眼睛,像昆其勒嘎湖水;它的奶汁,流淌着喀拉佐河;它的乳房,比刚生完娃娃的大屁股女人还丰盈;它的蹄子,踢踏出四块黑石卵子。这样一说,琼牦子像是一座可以走动的帕米尔了。想到这,他偏偏头,细致地打量了打量圆鼓鼓红彤彤的阿红。姑娘的黑发,掖在一顶黄鲜鲜的帽子里。帽子上,还扣着一个墨黑黑的镜子。 
  阿红说能把它叫过来吗?她指指琼牦子。 
  那孜勒别克,远远地冲琼牦子张了张手,琼牦子就远远地冲他摇摇头,原地不动。老汉清楚,它在耍小脾气。这个不是畜生的牲畜,今生今世和他是难解难分了。确实,琼牦子一破开羊水诞生,老汉的骨肉血脉里,已经注定了它的成分。 
  老汉问阿红,一个人跑到这里做啥? 
  阿红答,买几只羊羔子。多少钱一只? 
  去年的收购价,三百三十。说完,老汉换了一个话题,是旅游的?是冰川探险的? 
  拍摄三崩山的。她把“雪崩”隐去。 
  噢,我说嘛,能到我们这儿旅游的人,还没出生呢! 
  这样的路况,哪个旅游的愿意来。 
  跟我回家吧!老汉披上黑长衫。 
  是嘞!阿红高兴地唱着歌,戴上墨镜跟上。是汉语的歌,老汉听不懂,就用手里的鞭子,随着节奏抽草。 
  琼牦子还是一动不动,看着走在草原上的黑红两个身影,它不想回家。 
   
  5 
   
  牧民不爱讲话。 
  牧民不爱讲话,是因为牧民用眼神讲。 
  女人没有男人,就像喀拉佐河没了雪山的融水。可作为男人的那孜勒别克呢? 
  触动是在一个叼羊会上。那孜勒别克旗开得了胜,双手把缰绳勒在胸口,腼腆地领受着人群的欢呼。在骗腿跳下马鞍子的那一刻,他注意到密麻麻的人头外,有个独自双手抱胸的女人。她的眼神在告诉他什么,告诉的不能讲。 
  这个夜晚,那孜勒别克似睡非睡。抱胸的女人影子,轻飘飘上了炕。不管模糊还是清晰,总是违背他意愿的反常——明明女人的身子,脑壳硬邦邦硬是个陌生的男人;脸面恢复了她吧,胸脯死板板又死成个干尸。虚虚幻幻、迷迷乱乱、隐了又现,有段时间,还显露出女娃娃的嘴脸,稚嫩嫩地叫他老牛牛。心尖痒痒得还没笑透,女娃娃又清晰地翻转了五官,变脸变得真快,变成了她吹胡子瞪眼的老爹。老爹挥舞着淌血的匕首,正在切割着活羊的耳朵,伴着咀嚼软骨的清脆。难道这个叫美丽日斑的女人是安格尔的鱼,可以任由自己改变性别,改变模样?改变形象?不像她小的时候那么听话,让干吗就干吗。 
  二十五个小时过后,那孜勒别克有了冲动,就爱上了。他絮叨过自己,以往这女子人前人后的也没少见,咋就没动过念头?简单,没有再多的过程交往,仅仅一个触动。不像人们复杂的论述,更不像人们说的,梦是生命的垃圾箱。 
  对男人和女人交往,不能凭着想象去推断。或者说牧民的想象是一种,诗人的想象又是一种。这两种的结合,兴许才实实在在。 
  美丽日斑刚五岁的时候,就认识当武装民兵的那孜勒别克。后来美丽日斑成了家,可男人嫌她不生娃娃,就离婚了。她眼下一个人过。 
  老汉跪在土炕上祈愿。石屋的角落那个塌陷的洞口,灰皮毛的小猫,进进出出。筛漏月光的天窗,应该是一扇大门。敬邀天神之手,把它轻轻开启,让他走进另一个世界。 
  猫在他家十几年了,确切的时间,一直是个谜。孤零零,恰似天上掉下来的。方圆几百里所有的牧场,老汉走过几十遍,唯独这么一只。 
  东边天像白牦牛,太阳像它肚子里的婴儿,在羊水里拱拥来拱拥去,正一点点往外拱着脑袋。曙色下的草滩上,细腻的氤氲,条条道道,有薄有厚,长久地披挂不去。像一杆要枯竭颜色的大板刷子,在老大张的白纸上,刚刚完成的最后涂抹。一切都可以辨认,却仅仅是个轮廓。黑山与村庄,弯弯曲曲的河流,漫步吃草的羊和牦牛。风,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 
  忙了一天的那孜勒别克,喜欢到牛圈跟琼牦子说说话。随便说几句,心里也安生。说草原上的、说雪山顶的,说看到的、说感觉到的。说没有感觉的,只是听到的。说现在的,也说几句过去的。每天,这么一个喜好,这么一个把一辈子的话,都要说完的人,真实不遮掩。尤其是对不住库尔班的话,忏悔几遍了,今儿又说。那些令他不安的冬储草,实际早已被牲畜嚼为齑粉,排泄到体外,又被女人们烧成青烟儿,融化进蓝天。 
  老汉真实不遮掩的絮叨,令路过圈墙外的牧民悚然,以为他神经兮兮生了怪病,同情地摇着头,躲开。他们躲开,帕米尔高原躲不开,整个夜晚都隐隐地受到威胁似的,低沉压抑。 
  琼牦子喜欢,琼牦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顶多甩甩尾巴,驱赶一下飞虫。 
  要这么看,平常人们所说的环境,是人的环境。就是说,那孜勒别克有那孜勒别克自己的环境。只有那孜勒别克而没有环境,这会让他人畏惧。 
  老汉骑上马。 
  一到傍晚,金黄团团的旱獭子回巢,去消化一天的草根儿。太阳余下的辉煌,在西垭口消逝。一个小时后,灰色的野兔子,成群结队地钻出洞穴,主宰了高原的地表。白天少见的蓝眼睛狼窃喜,蠢蠢欲动。这之后的夜色,是动态的,游弋的,颠簸的。被追逐着,还带有血腥。 
  只有看到它,看到山鹰,才会认为夜晚是站立的。跟喀拉佐大山从远古的海底,站立起一片黝黑一样。 
  阿红再来,不是买羊,是来给哈伦布送糖果。糖是黑色的,有点苦,阿红说叫巧克力。阿红看着糖,把哈伦布和那孜勒别克老汉甜得笑盈盈,就说她要在这里住一晚。 
  差一点儿呛着老汉,阿红给他斟上奶茶。 
  哈伦布高兴,拉着阿红趴在窗台,指给她看戈壁上那只山鹰。山鹰好像知道有人看它,张开翅膀向前蹦了两步,再站定。哈伦布问,你家那里有吗?阿红答,城市见不到。哈伦布说,每天它要到这里站到天黑,孤零零的,一直到看不清楚为止。阿红说,是的,山鹰的家在帕米尔。我们摄制组有一个作家,他说帕米尔在云间,鹰在云间。昨天中午三崩山雪峰上,我们见到它独自飞翔,真爽。到了地上,它怎么这么笨重。 
  阿红像给哈伦布上生物课,山鹰这动物很厉害,比所有的飞禽都厉害。它有一种超感官的本事,飞翔中可以一目了然紫外线的光谱。它还可以凭借猎物粪便的紫外线图寻找。如同海洋里的大鲨鱼,鼻子可以闻到两千多米外的受伤猎物。海豚更神了,它叫唤的低音波,随便能钻透几公里以外。 
  牧民话少,牧民们敬仰会讲话的人。阿红能说会道,赢得了哈伦布的信任。在帕米尔,这个离海洋最远的高原,阿红跟她聊着大海,直到夜深。 
  小青年时期的老汉,跟美丽日斑的老爹养过鹰。鹰翅,如琴键。每次放飞他都会笑着说,上天空里去,到阳光上面去,去抚摸风流吧。只要四十四天,山鹰就能孵出一窝幼雏。很快,一群成熟的雄鹰,就可以在天庭,编织一组悠扬的套曲。可现在草原上的鹰少了,吃草根儿的旱獭子,疯狂地繁衍。 
  阿红从羽绒服里掏出笔记本,写下一天的感受:自然在大地,留下亘古的过去,同时欢庆新鲜的光临。东面山峦的骨骼,在嘎嘎作响;西边冰川的身材,和云雾成长;山谷里的洪水,带上岩石的腿脚奔放;曙光书写着14行诗,帕米尔胸膛起伏地歌唱。 
  哈伦布睡着了。 
  老汉抬抬头,支棱着耳朵听听,告诉阿红,他听到,西北面怪石山谷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阿红欠起身侧头凝神,只有风声。老汉又听了一会儿摇着脑袋道,听不懂,听不懂。说完躺下。可马儿不停,一步步往里,一步步深入。漫山遍野,好像进入了巨石阵。逆水而上,河流湍急,峡谷变窄,两岸嶙峋陡峭,龇咧悬于头顶。有的如一“柄长剑,直刺蓝天;有的仰卧参差;有的倾探自由;有的干脆伸出一只巨臂,似要探摘对岸峭壁上的花草。碎烂的水珠飞溅,携着阴森,撞上脑门,钻进怀里。水流子在脚镫边打着漩涡,胯下骏马四蹄犹豫。走两步,退一步。长嘶一声,噗噜噜——,震落崖畔土屑纷纷。 
  凭你老汉翻来覆去,阿红笑着进入梦乡。 
   
  6 
   
  羊贩子老马和小马,加快了戈壁上的脚步。喀拉佐,不远了。 
   
  7 
   
  一口莫合烟,一口干巴巴的空气。 
  在老汉的眼里,美丽日斑不是黑,她本身就是黑夜的一部分。润润的暖暖的,微风的那种后半夜。 
  高原上的小路很多,草滩、沟底、山腰、崖顶。人走出的,羊走出的,狼走出的,野兔和旱獭子走出的,不一定都有明确的去处,像排列在心头的事情,干完一件又一件,心却总不能完全解脱。 
  不要在路上耗尽气力,留一点给她吧!那孜勒别克这么想着,只是想。自己这辈子若不抓住这次机会,自己后悔,她会悲伤。他站在隘口好久好久了,似乎是想从大地里吸取些什么?给自己糊涂的头脑,一些清醒和答案,让自己再长高,多明白一些世理。阿红那丫头就是世理,红彤彤的羽绒服里边,装满世理。 
  那是什么鸟?高原上很少见到,假如有一根儿树枝,它就可以落下歇会儿。可这里海拔太高,连一小丛灌木都没有。鸟儿只好转来转去,飞来飞去,最后在遥远的山下消失。那年从北京来过一个冰川探险队,队伍里也有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叫蓝天,穿的是一件蓝色羽绒服。她说,这地方忒高了,蓝天像在云层上漫步。 
  那孜勒别克还是选择了。 
  他骑在马上,知道峡谷一直在等他,等了几千年或更久。他来了,峡谷却毫不在乎,还是那副面孔,一点不为他的选择动容。 
  高原上的生灵,期待着绿色的季节,和人们期待季节的绿色,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人和一切生灵,平等。 
  布满河谷两岸的铁锈色岩石,像从火山口喷出来的,被千百年的高原风沙,吹刮得光秃秃圆乎乎。你假如想象它是血液的凝固,就离大地的心脏不远了。热腾腾,全身冒汗。体内的活性素质,会加快运转。承载不了了,会从手心脚心脑门鼻尖,往外冒。 
  偶然,悬崖峭壁上掉下几块,翻滚蹦跳,肆无忌惮。碰撞击咬,碎石飞溅,像有个抽风机在头顶,呼地,灰风远去。也有的石子跟羊拐大 
小,击穿水边蒲扇一样的曲古丽花叶,发出咚咚的鼙鼓声。山道的躯体依然,不作任何反应;河流的姿势依然,弯回转送,安然舒缓。所及的低洼,绝不遗弃。 
  峡谷里,可供人们走的路,长大、长长、长深。不是为了开拓延续,而是为了消磨走过的足迹。路,像人的一辈子,怎么走也走不出去,除非死。路对死,就没有了意义。 
  这个世界真小,像一个未发育成熟的孩童。 
  “半截子少儿放山羊,遇上寒流把命藏。”驱赶着羊群,他躲进火山口,自己鞘在一边的角落读课本。“大板车,装得多,掉在沟里上不了坡……”坑口外,风在吼叫,像经过了魔鬼嗓门。身下的红土暖乎乎,睡着。 
  “壮年小伙子放牦牛,大雪躲在毡房久。”毡房待久了,小伙子总有去开门的欲望。尤其是雪夹风的时候,像有人在敲门。想象着有一个姑娘要进来,开始羞涩,后来就熟了。山上的牧人清楚得很,熟也熟不了多少,因为高原缺氧。像蒸不烂的米饭,像黏糊糊煮不熟的面条。姑娘没有出现,只是想象,想象也享受。直到,一天重复一天,一天覆盖一天。那张馕饼的香甜,在粪火上烤煳…… 
  库穆孜弹响: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有三十天一个月过去了。岁月一月又一月过去了,有十二个月一年过去了。 
  每天每有固定的时间,那孜勒别克做着祈祷。遥望雪山的目光,一截一截接起来,可以到达心中的圣地麦加。这样的季节,站在草滩上,你会感到脚心底下在拱,是青草破土而出。 
  祈祷之后,再长久地跪在那里。宗教的力量,一向是在人的绝境之上出现。因为困苦永存,才要宗教。 
  昏沉沉的太阳,微微透过凝聚却惨淡的云层。空中飘舞的是柔和与湿润。送葬的队伍,像一条幽幽无声无息的河流,延伸流淌。河水突然而来,突然而去。祖祖辈辈都知道来自雪山,可祖祖辈辈不知道流向哪里。 
  生死二字,简单注释了人的一辈子。半坡上,成百上千的坟冢,整齐归纳着大脑里的所有想法。碑石上没字,留下的是空白,像墓穴中人,头向西方,面对穹顶,身处四壁,寂寂寥寥。洞口封堵上的瞬间,有一杆黑牦牛尾巴,在墓地的上空飘摇。 
  蹄踏嚼嚼。老婆子离开五年,但她的意识,早在十年前就终止了。头疼是什么病?居然可以把她折磨得像棵木本植物,或像一株青草那样呼吸。 
  嚼嚼蹄踏。老婆走了—个月,那孜勒别克的三十个夜晚,坐在毡房外的石头上,随着月亮慢慢升起,弹奏库穆孜:“只落得孤苦伶仃……” 
  生命悄悄远离,喉咙干裂嘶哑。呼哧呼哧,喘息粗气。眼睛丢了精气神儿,虚弱地投进篝火。腿像棍子一样僵硬,带走不了美好岁月。身边的岁月呢?身边的岁月,无影无踪。 
  老汉的黑长衫,吊挂在石窝子中间的柱子上,没头没脚地摇动。大草镰和磨刀石,堆挤在墙角儿,跟散乱的土豆和洋葱在一起。 
  一声口哨,黄骠马从草原深处奔来。 
  黎明,耸立在高原大地之上的千峰万岭,苏醒了。山下的草原那么狭长,隐匿在峡谷深处的缝隙之中。 
  晨曦降落在隘口,降落在一堆篝火的灰烬边。红色的微风,褐色的光,一明一暗,一暗一明,最后消失,如同几个小时前消失的子夜。 
  一个放牧牛羊四十多年的老汉,站立起来。 
   
  8 
   
  那孜勒别克再往前走几步,就能进入到三崩山峡谷。峡谷皑皑,他在雪地里摔两个跟头,自己和雪就会模糊在一起。仿佛蓝色,消失在高原的天际。 
  那匹黑骏马,在雪原中前后挪动着蹄子,若无其事地看看峡谷,看看火山口。 
  是来告别的吗?那孜勒别克问自己也是问黑马。他四肢并用,爬进野羊冢。在骨架中,在腐尸间,擦不净黏糊糊眼角流出的浊泪。 
  爬出来,那孜勒别克继续爬着。他在坑沿上记起,琼牦子就是出生在这块草地。也许是它的母亲,常常啃吃这里的红胶土原因,胎期过了一个多月。出生时粉红粉红,个头还大,就把它喊作琼牦子了。也有的牧民管它叫白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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