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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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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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再没有脸皮去把那东西托给英仔了。尽管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回乡实际上只有这么一个目的。从今以后他要真正地把它来死守了,与之共存亡。而且他也没有脸孑然一身地去见梅芬。只有这东西见证了事件的全过程,或许它能够替自己在梅芬面前说说情,别让梅芬把自己看得一无是处。 
  没想到梅芬见了那东西却哭得更加厉害。光炜只好问华山哪里去了。他还想这样子去分散梅芬的注意力呢。结果却适得其反。无奈之中他只好四下里望着。华山一定是出工去了。虽然不是农忙时节,可山里头却有着干不完的活。眼睛望到门口那地方,那些锄头木桶什么的却都搁着。华山平常开荒时穿的球鞋也摆着呢。 
  接着他就和那只大黄牛对峙了。那头大黄牛鼓着滚圆的大眼睛,有点吓人。这时候他才看清那大黄牛的表情也是怒气冲冲的。他不知道为什么队里的牛也跟他过不去。 
  梅芬站起身来,摘下挂在墙上的破毛巾把眼泪擦着。擦干了又流出来,流出来了又擦干。 
  “跟我来” 
  梅芬说着,却不把光炜看一眼。他们走到村后头的那条山道,然后开始攀登。那山道是光炜熟悉的,刚来的时候他们每天都顺着这条路去到深山里开荒。那时候都是他打头阵,华山和梅芬在后面跟着。这时候却是梅芬走在前面,而且走得很快的,快得让光炜几乎跟不上。 
  梅芬已经不哭了。一走出那道像栅栏一样的门,她就没再流泪了。可是除了“跟我来”之外,梅芬没有第二句话。妈还在跟他生气。光炜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是他该死,连他自己也不能饶恕自己。可是妈也有点过分。至少她应该说明一下到底跟她去干吗?梅芬从来没有用这种简单生硬的态度对待他。这比她慌慌张张时对他无端地数落着要让他难受多了。慌慌张张时的梅芬是他熟悉的梅芬,他只有那么一个梅芬。眼前的梅芬不是他的梅芬,是另外一个人。 
  “妈,我们去哪儿……” 
  只好去跟梅芬问话了。他的语气还含有深深的反省,梅芬一定听得出来那是他在央求梅芬的饶恕了。可是梅芬走得更快了。 
  光炜再也受不了了,他大声叫道:“妈——”接着冲上前去,挡住梅芬的去路。他想对梅芬大声说:妈,你骂我吧,喜欢怎么骂就怎么骂吧……可是梅芬却迅速地转过身来,一下子用手把自己的脸捂住了。于是光炜只看到了梅芬又开始抽搐得厉害的双肩。 
  光炜这才感到了害怕。他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四周全是杂木林子。越往山上望去,那林子便愈是郁郁葱葱。突然间他觉得那一根一根的树木虽然什么声响也不发出的,可是在那茂盛的枝叶中,在那堆积的落叶里却藏着一句一句就要喊出来的并且一定会使他丢魂失魄的什么话语。 
  “妈,爸爸呢?爸爸在哪里……” 
  山谷里只有他的声音在空洞地回响着。光炜终于在梅芬站住的地方看到了一个隆起的土堆。他扑倒在土堆上号啕大哭。 
  后来的事他就记不起来了。唯一留在他脑际的是梅芬的那双手。那双手拼命地挖着,比一只铁锹还要僵硬,还要有力。挖开了土堆上面的草,挖开了土堆下面的土。后来土又塞进去了,草又埋上去了,可是那个东西却留在了那里头。 
   
  十五 
   
  那个黄昏,梅芬出门去了。她仍然走不惯用石板铺的街道。她的脚老是要抬高起来,接着踩下去时还有一个悬空的感觉。她走到了前街的一条小巷里,在一扇钉着两只铜圈子的门板前站住了。这条小巷她本来就不熟悉,在她四下里张望的时候小巷尽头的那堵墙像是山崖的一块岩壁似的。她甚至觉得那上面仍然贴着大幅的标语。 
  探出了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头子的光头。他好像知道梅芬是来干什么的似的,一声不吭地把梅芬领到了屋子里。 
  梅芬老是局促不安的。在老头子把她的来意进一步确认的时候她竟然有点结结巴巴的。老头子屋里的光线太暗了,有点像是山里头大队部的那个石房子。 
  于是老头子就说:“现在没事了,用不着再躲躲闪闪的了……” 
  是没事了。政策落实了,往事成了一场噩梦。那些破破烂烂的家当居然会重新装到一部货车里,拉回到敞开了大门的院子里。那个圆圆的土堆子是拉不回来了。拉回了一盒骨灰,拉回了一张放大的肖像。 
  她还是把那个东西摆在老头子的面前。老头子换了一副眼镜,伸手捧起把那东西盛住的小盘子。突然间他的手停住了。 
  那个双喜的金字还是锃亮锃亮的,好像有谁用一块布什么的在上面狠劲地擦过似的。擦去了埋在地底下的阴沉,擦去了藏在岁月中的污垢。 
  随后老头子伸出另一只手来把那东西抓到手里,慢慢地翻转了过来。这时候他的手微微地一抖。那个被挖开的洞就敞开在他的眼皮底下。他抬头望了一眼梅芬。他看到梅芬的眼睛里有一团火。 
  老头子好几次张开了嘴唇。有一句就要说出来的话最后还是被他咬住了。干他这一行需要的是缄默不语的秉性。 
  那个东西必须从双喜的金字当中劈开,劈成两半,然后分别打成两条金项链。 
  加工成啥都不会把老头子给难住的。吃的就是这口饭。至于怎么去加工,从什么地方劈开,那是他分内的事。只要保质保量的话不会有顾客来干预他的工艺程序的。 
  “不,非这样不可!” 
  梅芬的语气一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一团淡蓝色的火焰从一根细长的金属管的一端喷射出来。金属管的另一端被含在老头子撅起的嘴唇里。每当那个撅起的嘴唇往前一挺一挺的,他那干瘪的脸颊便像金鱼的鳃子那般鼓动了起来。于是那一团被驱赶着的火焰便喷向了那个双喜的金字,沿着把它给无情地切开的那条中线疯狂地燃烧着。 
  老头子一边喷着,一边从眼镜后面瞥了一眼梅芬。他看到梅芬眼里的那团火也在燃烧。 
  窗外有杂沓的脚步声,还有人们急急的喊声。大队部的窗台高高的,看不见跑过去的是些什么人。那急急的喊声也只是一些没头没脑的呼叫。梅芬不安地望了一眼坐在门口的通信员。不知道他是刚好坐在那里呢还是来把她给看守的。她想华山被叫到大队部的时候那个通信员也是坐在那里的。 
  同样的光景在窗外重复了几遍。那通信员也相信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了。他跑了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干部。两个人都朝着她,两个人的脚步都很杂沓,两个人都在急急地叫着什么。 
  梅芬终于听出他们在说着华山。接着她也开始奔跑。她跑得比谁都快。她是冲到山上去的。她看到了吊在树上的那根麻绳。 
  “咔嚓——”的一声,那块东西断裂了,沿着双喜的金字当中那条笔直的线。仿佛不是有一团淡蓝色的火焰,也仿佛不是有金属之间的猛烈的碰击。仿佛是一道闪电,仿佛是一道霹雳。 
  梅芬一句话也不说的。一连几天她只盯着看那块东西是如何地在老头子的敲敲打打之下化整为零变成了一块块的碎片,又细又薄的。她的脸也像一心扑在工艺上的老头子一样,由于过分专注了,反倒一点也没有表情出来。等到一个原型被彻底地破坏了然而却不但没有被消灭,反而又酝酿成为一个全新的形态时,她那僵住的身体有了点动弹,接着她居然和老头子搭讪了。 
  “这东西是从阴间挖出来的,不知道能不能把它送给人家……” 
  “阴间?” 
  梅芬住了口。她突然感到自己问得唐突,问了不该问的。 
  老头子稍微沉吟了一下。 
  “金是纯的,无论是在人间或是在阴间。” 
  梅芬不再问了,这就是她所要的答案。或者说这就是她想要证实的。她有点感激老头子,觉得他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 
  是老头子重新把话头给捡了起来。 
  “这东西是送礼的还是贺喜的?” 
  “什么也不是。” 
  梅芬又变得像刚才那样了。她的语气也有点像是在阻止老头子的追问。 
  可是老头子却来了兴致。一开始他就有要问梅芬的话。现在那些话又被他给衔在嘴里了。很快地就要把项链给串联起来了。老头子因此还有了大功就要告成的兴奋。 
  “总不会是白送的吧?光给人家一条金项链,无缘无故的……” 
  梅芬呛住了。 
  “这位大嫂,恕我直言,我觉得你的这个东西不寻常……” 
  梅芬的脸色又变得慌慌张张的了。要是在以前,那就是说她面对着红卫兵,或者是面对着某一个就要来临的运动了。可现在她面对着的只是一个怪诞的老人,面对着他诡谲的把自己给窥视着的目光。在她的印象中,一个能够把一块黄金拿在手里敲敲打打摸摸捏捏的匠人会揣测人们的各种隐私,会透析世间的许多秘密。 
  果然老头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还把悬在额上的眼镜摘了下来。 
  “请问你认识乡下一个叫金坤的干部吗?……我想你应该会知道的……要不,你会知道他的老婆吧……那是个非常泼辣的女人……” 
   
  十六 
   
  两个人抱着头哭。是英仔先哭出来的。“哇——”的一声,好像有一盆水倒了下来。梅芬让自己强忍了一阵。如果不是英仔的号啕大哭,梅芬或许能够坚持到最后。还好有上了栓的门板把她们的哭声给关得紧紧的,不然会让四邻以为梅芬家里又出了什么大事。 
  光炜好几次走到了门前。他差点就要把门板给敲几下了。可是他还是回到了他刚才站着的地方。让她们哭个够吧。又没有别的人在。其实他又何尝不想让自己也哭出几声来。会哭的不单单是女人。 
  后来沉寂了。听见了不时地夹杂着哽咽的话声。接着是窃窃私语。接着门打开了。 
  “光炜,你过来一下。” 
  没想到是英仔叫他。英仔手里拿着一条金项链,正是梅芬在老头子那里打的两条中的一条。她把它挂到光炜的脖子上。 
  “这不,跟光炜多相配——”英仔退后了一步,把光炜给端详着。她的两只眼睛红红的,还有一颗泪珠沾在她黝黑的脸颊上。只是她的神情却变得很沉迷,像那次光炜把那东西拿到乡下时她把光炜给打量着的那样。片刻之后,她才回复了原来的样子,并且赶紧补充说道: 
  “这是你妈给你的……什么时候姨妈也能够给你这么一条该多好呀——” 
  梅芬就对光炜说:“那不是你的,那是妈给凤珠的。凤珠结婚的时候咱们连一句贺喜的话都没说呢——” 
  光炜连忙把那金项链取下来,还给英仔。英仔却执意不收。 
  “还提凤珠干吗?都已经过时了……” 
  英仔一点都掩饰不住自己的沮丧。她的话也好像是跟凤珠生气似的。 
  推搡了一阵,弄得有点僵。梅芬想了一下,转身去把另外一条金项链拿出来。 
  “我怎么会没给光炜的呢?瞧这……要是那一条给光炜也行。那这一条就给凤珠。反正两条一模一样的……” 
  英仔又有点发呆。她觉得梅芬好像是在变着戏法。确实是两条金项链,确实是一模一样的。而且梅芬还说随便哪一条给凤珠,随便哪一条给光炜都行,好像没有分内分外的区别。这么说梅芬是那样地把凤珠给看在眼里……两条金项链在英仔的眼前晃动着,一会儿交叉着,折合着,一会儿又分开了,成了根本不相干的两条……突然间英仔清醒了过来。 
  “梅芬姐,你这是用那东西打的?” 
  话一出口,英仔就觉得自己真的笨得要命,她怎么会问出这根本不用问她也应该明白的问题。该死的,她被漂亮的金项链给弄得眼花缭乱的,一心一意只想让光炜给戴上的话会多么风光,竟然忘记了去想梅芬不用那东西去打的话还会有别的什么。难道会有谁比她更清楚梅芬的家底。 
  梅芬答不上话来。 
  “梅芬姐,你怎么用那东西去打?” 
  英仔居然把梅芬给追问了。她把自己都给忘记了。她忘记了自从送到梅芬家以来,她从来没有一次用这种语气对梅芬说过话。不用说是过去,解放几十年了,她对梅芬从来都是俯首帖耳的,她从来没有当过一次翻了身做了主的丫头。 
  突然间她的眼光和梅芬碰在了一起。 
  “这小丫头真可爱……你怎么生,生出了这么一个宝贝娃娃来……”梅芬低下头来,把抱在英仔怀里的凤珠轻轻地捏了一下,“看你,你和金坤都黑不溜秋的……” 
  “遗传阿姨的,有你这么一个白皙的姨妈……” 
  “来,让阿姨抱一下,阿姨还真想有一个女孩呢!” 
  梅芬才抱了一会儿,又有了野心。 
  “怎么样,送给阿姨做媳妇怎么样……” 
  英仔惊呆了,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到她发现梅芬真的是这么说时便赶紧问道:“这行吗?就我家这小丫头……” 
  “英仔,以后别这么说话,”梅芬有点紧张,“让政府听见了……” 
  “听见了也不怕,”英仔反而安慰梅芬,“金坤是土改队的。金坤就是政府。”看看梅芬仍然没有转忧为喜,英仔就继续说道,“金坤可听话呢。只要我能答应他……” 
  英仔终于打住了话头,她那黝黑的脸有点羞红。 
  当场就进行了龙凤配。英仔是迫不及待的,梅芬也看不出是逢场作戏。光炜被牵过来了,让他去亲凤珠的脸蛋。光炜一点也不温柔的,乱来了几下把凤珠给惹出了哭声。 
  英仔急忙去哄凤珠,竭力使她破涕为笑。倒是梅芬不计较现场的气氛,还说嫁出去的女儿都是哭哭啼啼的。一边说一边把绣花包从柜子里拿了出来。 
  “这是我家光炜的聘礼。要是这两口子真的有缘分的话,就像这两个连在一起的喜字……” 
  那是一块端端正正完好无缺的四方体。不但两个喜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底下也没有一个被挖开的洞。 
  这回是英仔怯步了。 
  “梅芬姐,这是姐夫给你的呀……” 
  “是呀,正因为是他给我的……” 
  梅芬终于浮出了一个幸福的笑容。可那笑容转瞬就消失了。她的脸又变成平常的那个模样。那个时候她已经开始把慌慌张张的神情固定在自己脸上了,她当然不会去听信英仔说的所谓金坤就是政府的傻话而让自己忘乎所以的。 
   
  十七 
   
  英仔就要回乡下了。梅芬怎么也想挽留的。现在什么顾忌都没有了。英仔就是住上一个半月的也不会有人来干预的。况且两个人的话匣子还没打开呢。该哭的都哭了,接下来总有苦尽甘来的几分甜滋吧。 
  可是梅芬看出英仔有心事。不是梅芬的话,别人是看不出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英仔还是小时候的那个丫头那样让她了如指掌。英仔何尝不想让自己在梅芬身边多待一阵呀。她说家里还有一些活儿放不下手就像过去她想拉梅芬一起去看大戏的时候会说家里这么闷热,怎么不出去走走一样是一种借口。 
  是那条硬要英仔收下的金项链把英仔给压在了心里头。梅芬有自己的想法,那是她的一厢情愿。撇开什么纪念不纪念的话题不说,单说那条金项链值多少钱也会把英仔给吓坏的。这些年来梅芬可谓是历尽千辛万苦,可是英仔也看不出有一点好光景。看英仔来的时候提的还是那几棵白菜几根萝卜的,梅芬想的就不单单是礼轻意重。还有就是那件已经褪色得不能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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