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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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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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记得是在他走到芳芳跟前还是芳芳走到他
跟前之后,芳芳把那件毛背心展开在他眼前的。他不知道芳芳要干什么。等到芳芳把展开的毛背心放在他身上比试着的时候他变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了。是谁托芳芳买的,买了那么一件时髦的东西。那东西若要比试的话也得找一个好的身材,怎么让他天泉去相形见绌…… 
  “爸,你瘦了……可是没关系,穿得宽一点好……爸,你要站直一点!” 
  天泉没听清芳芳说的是什么,芳芳说他瘦?人家不都说千金难买老来瘦?芳芳还叫他站直一点?怎么去站直呀,为了比试那一件毛背心,难道要让他去脱胎换骨? 
  他还记得他在被芳芳给摆弄的时候凤钗一直在旁边快活地笑着。那绝对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笑,他断定自己被凤钗当作一件活宝给耍着了。要是平素他早就还手了,一梭子打过去。可是现在他顶多是蠢蠢欲动。芳芳就站在一旁,他不敢轻举妄动。平素的话只有凤钗一个人,可是现在那个阵营的人都在。凤钗算什么,凑个数的,两个三个他都不怕。可是芳芳……芳芳又怎么样?芳芳是他的女儿呀!芳芳是他生出来的,芳芳是他从摇篮里把她给踢出来的……对呀,要是一直是那个芳芳那就好了。可是鬼使神差的,好像是在一夜之间老天爷就把芳芳变成另外一个人,并且让她不断茁壮成长,让她在丑陋得再也无法挺起腰身在自己面前亭亭玉立,让她在一个黯然无光的屋子里大放异彩…… 
  后来他终于明白芳芳不是把毛背心在他的身上比试着,而是要让他成为那件毛背心的名副其实的一点也不冒充的衣架。他还终于明白凤钗当时快活的笑容不是一种狞笑。那只是一个小心眼的女人的吃醋心理在发作。她把芳芳买的那么多东西一手囊括了,却还故意挖苦说那件毛背心太洋气了。她风钗自己一拐一瘸地走路居然还会有什么审美的眼光。那件毛背心只是买得迟了一点,要是芳芳早一点,赶上他年轻的时候,那她凤钗还敢那样地看他? 
  但是最让天泉开心的是他最终明白了那个阵营已经解体了,不存在了。芳芳不仅买东西给凤钗,给母亲,也买给他天泉。一旦芳芳保持了中立,成为孤家寡人的便是凤钗了。一俟明白了这个事实,天泉就进一步得出结论,原来就不存有那个阵营。说有两个阵营那是凤钗制造出来的假象,把芳芳拉到身边去壮大自己。现在真相大白了,原来芳芳也是他的女儿,是他的百分之百的女儿。兴奋之中他恍惚觉得他的芳芳不是十几二十年前就生下来的,而是昨天刚刚生下来的。 
  他就开始穿那件毛背心。把它穿在衬衣的外面,把它穿在线衣的外面。毛背心是用来起调节作用的,乍暖还寒的季节最派得上用场。可是他一穿就穿过了头,人家都换毛衣了,他却老当益壮的,结果流鼻涕,感冒了。过了端午节,小孩子都穿短袖了,他却硬撑着,拿毛巾往额上擦着,拿扇子往身上扇着。 
  “你还不把那背心给脱下来,顺手给你洗一下!” 
  凤钗把沾满泡沫的手在装衣服的大木盆里浸着,话声轻飘飘的。 
  连天泉都知道毛料是不能随便洗的,凤钗显然是在说风凉话了。就算能洗的,也没那么脏。天泉穿得小心翼翼的,每落上去一粒灰尘,他都要用手指弹着。 
  这一回天泉无可奉告。要想说几句也不难。后来他知道芳芳虽然也给凤钗买了,买的还是毛衣,有袖子的,可是天泉的毛背心是山羊毛的,质量第一。要说的话他就说这毛背心不是凤钗的手能洗的,等芳芳回来了叫她拿到干洗店里去洗。可是天泉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想对凤钗做一回让步,让她拿一分。过去她有个阵营,盛气凌人。现在怎么说呢,有时候是一对一,有时候芳芳还站在他的立场上呢。再说让她拿几分也不用付出什么。表面上自己有点亏损,心里头却一点也没有闪失。 
  让天泉变得如此有肚量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天泉决定从今以后他不但要不动手,而且还要尽量地不动口。说白了,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君子。凤钗她是无可救药的,可是要是让自己也和凤钗一个样的话,他就无法去和那件毛背心相匹配了。在他看来他穿上了那件毛背心,就等于是戴上了一朵自己从来没有戴过的大红花。他好像受到了谁的表彰似的,平生第一次有了荣誉感。他发现自己是如此地珍重穿上了毛背心的自己。 
  天泉不但把毛背心在家里穿着,他还把它穿到外面,穿到院子里,甚至穿到街上。 
  这是我家芳芳给我买的。 
  天泉这样说道。当然不是逢人便说。开头他讨好人家。一边讨好,一边观察对方的脸色,等到对方把眼光停在那件毛背心上的时候他就说这是我家芳芳给我买的。 
  后来他不怎么讨好了,只注意观察对方的脸色。一旦对方把眼光停在那件毛背心上的时候他就说这是我家芳芳给我买的。 
  后来他干脆不讨好了,也不观察对方的脸色。他只管大声地对人家说这是我家芳芳给我买的。 
  结果没有人不是听了两次以上的。 
  有一回天泉这样对人说着,声音大了点,让金兰给听到了。金兰就说你家芳芳那么孝顺,你赶快叫她帮你把两排牙齿给补起来。 
  金兰说完周围就有一片笑声。天泉急了,大声说: 
  “怎么没有呢,我家芳芳早说了,说了两次,是我不让的!” 
  芳芳确实说了,说了两遍。芳芳说不仅要替天泉补牙,还要给天泉添置除了毛背心之外的必需品以及诸如皮鞋之类的奢侈品。开头人们也就信了,可是等到天泉罗列出那么一份长长的清单时大家又笑开了。天泉只好又一次郑重声明是自己不让的,他说都这么老了,没有重新改装的必要。他说这话的时候笑了,于是又把两排没有牙齿的牙床给败露出来。不过在他很悠然地走去的时候人们的确看到无论是他伸长的脖子还是耷拉的脑袋都有点朝原来的位置恢复,他走路的样子也确实有点像是穿上一双皮鞋似的。 
   
  (四) 
   
  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个面熟的人。那个人向他打招呼。他怔了一下,既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更想不出自己和那人有何关系。于是他不由得低下头往自己胸前望了一下,结果看到自己并没有穿上毛背心。出门以前他把它脱了留在家里了。后来又遇上了一次。也是那个人向他打招呼,打得比上一次要热情。他又怔了一下,同时发现自己仍然没有穿那件毛背心。 
  后来他就把这事情忘了。 
  天泉,你过来。 
  母亲又把他叫到厢房里。这次母亲光和天泉聊天,问后巷那个桂英嫂你认识不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呢,她丈夫原来是水产局的,现在退休了。 
  母亲的责怪一点也没有道理。不要说他早年出远门,他回到自己的故土这么多年了仍然是人地生疏的。不过母亲的话提醒他想起他刚刚忘掉的那件事。他把那个人的特征向母亲说了,母亲连声说对了,是他。是他的老婆桂英嫂托人来说媒了,是他的儿子要娶芳芳。 
  天泉的脑袋瓜一下子炸开了。芳芳刚刚是他的,怎么又要离他而去。可是他一急,母亲反而笑了。 
  “人家只是说亲,又不是抢亲。再说,这事情是芳芳自己做主的,现在新社会……” 
  天泉这才放下心来,明白婚姻不是那么一件简单的事,光一张照片什么的就能拍板算数。心里头轻松了下来,整个身子反而变得有点飘飘然起来。他不去打听那个人以前真的是不是水产局的,也不去了解他的儿子是什么货色,他的眼前竟然是他遇到的那个面熟的人,是他热情的招呼。是那两次巧遇把他的心给搞得热乎乎的。他止不住地又走到路上去和那个人偶然相遇了。 
  老天不负有心人。因为不再纳闷了,这一次天泉就很专心地观察着那人的表情。他一下子就看出那人不但很高兴和他打招呼,而且还很高兴地等着他去打招呼。为了不使那人失望,他就很随便地回应了一下。确实是很随便的,可是那人很当真,看样子还高兴得不得了。他第一次看到别人这样地对他和颜悦色,于是他觉得那人打完了招呼就走了有点可惜。他替那人可惜,如果那人站住了跟他搭讪的话,说不定他会再给那人一点让他高兴的什么东西。 
  说起来那也只是一段小插曲。这一阵天泉开心的事不止是一件两件,他不至于老是因为那人给他打招呼了而沾沾自喜。这一阵他洗碗都会从嘴巴里吹出一段旋律,那种调子反而是牙齿完好的人所吹不出来的。 
  “天泉,你在家就烧饭洗碗好了,别去拈三惹四的!” 
  凤钗说这话时明显地带有教训人的意味。近来凤钗已经不怎么向他发难了。她终于懂得了不能拿鸡蛋碰石头。这么说事情总会有反复的,天泉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再让凤钗拿一分,却看见母亲走了过来。 
  “泉儿,芳芳那件事不要说芳芳,就是我们也看不上……” 
  天泉愣了一下。他第一次看到母亲会站在凤钗的立场上。 
  “芳芳那件事怎么啦?我们不是早就辞退了吗?” 
  天泉的话声还没落地,凤钗就接上了。 
  “是啊。可是人家又来了,说你家天泉有意思……” 
  “谁在造谣?你把他找来,我跟他对质!” 
  “还说人家造谣,无风不起浪,人家说在路上碰到你!” 
  天泉愣了好半天。可是他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之后他就笑了,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很刚劲的,很快活自在的,无论是母亲还是凤钗都没有见过天泉这么豪爽过一次。 
  “哎哟,真是!我只不过是搔一下头,却被人家看作是在向他招手!” 
  “搔头?你搔头?你是头皮痒呢还是骨头痒?” 
  凤钗的声音更厉了。她觉得天泉今天有点癫。平时他也癫,可是没有癫得这么厉害。 
  然而天泉却继续乐着,凤钗那么有挑衅性的攻击都没有撞到他的穴位。为了使真相大白,他还把自己和那人的三次邂逅公之于众了。当然他把重点放在最后一次。那一次最够味儿。他详尽地描述了自己是如何接受那人对自己打招呼的。他说他也曾经想过自己本来可以视而不见的,不过后来他想到要是这样做的话就有点不够文明,于是他以礼相待了。他如果只说到这个程度上也没什么问题。在接下来说他怎么以礼相待的时候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竟然说他们交谈了,而且很深人的,并且暗示和芳芳的事有关。 
  “给铳打的,你还说你什么都没讲!” 
  凤钗真火了,母亲也有点目瞪口呆。 
  “泉儿,这是芳芳的终身大事,你怎么能够乱表态呀!” 
  本来天泉也准备收场了。一出有趣的戏。可是在末尾的地方他听到母亲的话里有“表态”两个字。按理说他应该郑重地声明一下自己只不过在开玩笑,是在造谣生事,让母亲放下心来,让凤钗讨个没趣。但是他的舌头有些打滑,那“表态”两个字在他的舌尖上转来转去,他就像一个喝酒的人刚刚起了酒兴,谁也没办法把他的酒杯给夺过来。只听见他大声地叫道: 
  “怎么,我不能表态?芳芳是我的女儿,我为什么不能表态?不,我要表态——我要——表态——”他连着喊了三遍。 
  后来需要他那么努力地去表态的机会多得不得了,他不用再自己去争取了。说媒的络绎不绝。他们通过各种途径找上门来。也有直接走天泉这条渠道的。而他都懒得去表态了,一件麻烦的事。开头他还稍微在家里反馈一下再作表态。后来他就自作主张了。他真想印一些“恕不接待”的纸样,然后给每个来访者一人发一张。那些人都是不照镜子就出门的。不用说芳芳,他们难道没看到今天的天泉就和过去不一样。 
  其实芳芳也太年轻了。芳芳还是一个有上进心的姑娘。她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不知道自己的美貌竟然惊动了那么多的父老乡亲。她在学生时代成绩平平的,可是到了工作岗位上努力学技术使她比一般的女孩子更加靠近了电脑的时代。这个不大不小的自满也曾引发了天泉和凤钗之间的一场争论。天泉说他修过电动机,跟芳芳现在学的技术挂得上钩。凤钗说芳芳不论是读书或是工作都是脚踏实地,就像她做生意,虽然是小本的,可是稳定保收,不像股票,爬得高,摔得也惨。不过这一类的争论已经够多了,连天泉和凤钗自己都感到腻了。与其互相排斥,他们已开始寻求能够使两个人都能够接受的共同点。走过漫长的岁月,他们终于明白他们的婚姻关系在一开始就是牢不可破的,无须用互相挖苦互相诬蔑这一类特殊的胶水来糊得一层又一层。他们终于慢慢地滋生出了依靠儿女这种他们共同拥有的财富来度过晚年的老人心理。况且对于他们来说芳芳已经成为了一棵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 
   
  (五) 
   
  芳芳从车间被调到经理办公室里去的时候全家都知道芳芳高升了。在车间搞电脑已经是不得了的,怎么还会有地位更高的。于是天泉就向凤钗解释在车间是工人,被人家管。到办公室就成了干部,管别人。要是过去接着就会有在天泉和凤钗之间谁是工人谁是干部的争论,扬起一阵尘埃。但是现在他们没有多余的话,好像彼此都成了干部,都沉浸在不再被别人管而开始管别人的那种很惬意的氛围之中。天泉还把股市报搁在一旁,歪斜着脑袋怔了好久不说话。 
  不过到了办公室之后上下班的时间反倒不固定了。车间三班倒,打乱了生活的节奏。可是芳芳什么时候回家的心里有数,盼着盼着就把芳芳给盼到了。办公室就难说,临时性的事务很多,还有会议什么的。 
  “爸,让你久等了——” 
  芳芳很抱歉地对天泉说道。 
  芳芳不是说她回来晚了让天泉久等了。芳芳是说天泉那掉光了的两排牙齿。 
  芳芳当真说要给天泉填两排牙齿。不止说了两遍。买了毛背心之后芳芳就有这个心思了。那件毛背心只不过是送点温暖,让天泉补上牙齿才是芳芳扶贫的重点工程。开头天泉怎么也不依。芳芳正是花钱的年龄,真要打扮的话她一个月的工资都不够买化妆品呢。可是芳芳却是那样的节省自己,一点也不奢侈。芳芳是一潭清静的泉水,靠着自身的丽质光彩夺人。不用说这是天泉所乐见的,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正因为如此,天泉就更加不敢本末倒置地把芳芳辛辛苦苦攒下的钱投到自己这条臭水沟里来。 
  是芳芳硬把天泉给说服了的。凭着她孝顺父母的一片心意。开头芳芳从健康的角度人手,说没有一副完整的牙齿就无法使食物中的营养得到充分的吸收。天泉听了光笑着。心里想道他还需要什么营养,每天看着芳芳上班下班就是他最大的营养,保管健康长寿。于是芳芳就说爸你不是一个人,你不是有一个宝贝女儿吗?你的女儿也不单是一个人,她也有许多 
同学朋友,她们要到咱家来玩,她们会笑话你的。这话本来也不会把天泉给唬住。她们来过,天泉都没有露面过,还说会露出没有牙齿的牙床。不过看到芳芳说完这话时抿嘴一笑,天泉突然间开窍了。他不为自己,就是为了芳芳也得去填这两排牙齿。芳芳说的是同学朋友,可是天泉却想得更远。他想芳芳将来有了男朋友的话,他难道也这样地把门户全都打开了来欢迎吗?突然间涌起的责任感使得天泉发现自己的牙齿不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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