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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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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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把自己手中的长刀向柳生掷来。一直对他的喊叫置若罔闻的柳生在长刀飞来时抬头以自己专注着的竹剑的柄击开它,随即剑尖就势回刺向自己。 
  竹剑刺进了他腹中。长而易折的竹剑,可能有些许的折断,他的腹里知道。不能再用力使它断裂,不能多用的力却使它柔韧,与他的腔肠绞缠。无可设法,死亡原来是够不着的岸,疼痛像一把断剑的形状,嵌顿在他身体里。他扑跌在垫托他切腹的白布上,白衣包裹着他的剑和他的颤抖。 
  柳——生——! 
  那个竭尽全力要挽救他的生命,而看到了这一切的人撕心裂肺地喊道。 
  坐在右首高凳上的李坤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没有看她,是她脸上那种满意的得色投射到了我的感知里。我的脸没有给她任何表情,但我浑身上下那抑制不住的抖颤,全给她的眼睛摄去了。我特意坐在房间最偏的角落,坐在她们所有人的视线之外以藏避我在看电视过程中出现的抖颤,现临到终了,李坤却向我投来这么一瞥。这一瞥相当于刺探、侵犯,不利于我,其实也不利于她——人在某些状态下是不能去看的,看与被看都令人羞耻。像我刚才就不去看她,尽管我明了她的心事恰如她明了我的。她可能也借着室内光线的掩映,为柳生的自剖而动容,可剧集一结束她就收起那个神态,换一种把握了我的得意神色朝我看过来。 
  你之所以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就是因为你心里想的和我是一样的——这句话我不说,李坤难道想不到吗? 
  房间里没人说话。这屋子的主人关了电视,拉开窗帘,我们纷纷站起身,拿起靠在墙边的扫帚、铁锹、撮箕出来。屋外竟是个艳阳天,我在进屋之后就忘记了这个。和煦的微风轻拂,透过树叶缝隙漏出来的阳光在地上斑斑驳驳地晃动。我身处的现实世界容纳着我的心旌摇荡。 
  班主任让我们几个班干部在这个星期天的上午八点半到校再做一遍大扫除。因为市里的卫生大检查是在下午,头天同学们一起扫过了的操场又会产生一些新的垃圾。我们以更高的标准重新扫操场、撮垃圾、提水掏阴沟,我无望地错过了九点钟要放的电视剧集。是最关键的一集,会令我心颤、心碎的一集。做完扫除已经十点过,我们去住在学校里的同学家休息,拧开电视,却意外听到主题歌,这一集正开始。不知道电视台因为什么原因把播映的时间向后推迟了一小时,好像是为了等着我,也好像是我的心牵拉着它,在我来之前它不能开始。我看到失而复得的柳生的脸,那被重重压力和痛苦困顿得心力交瘁却愈加动人的脸容。我看见他这样一个人要亲手以最惨烈的方式毁灭自身。我不能自禁,浑身不体面地瑟瑟发抖。 
  那时我读初二,十二岁。 
  长久以来回忆起我的初中三年我都觉得是一片枯荒。寸草不生虽不至于,但黄泥沙地上生长的都是败了节的、僵死的枯草,山风一吹就毫无抵御和持守地摆来摆去。其实这三年应该是青黄不接、别有滋味的一段,从孩童转变成少年。即使我转变得相对迟缓、滞后,心理土壤上也会有催发着的萌动觉醒。可我对这一段的印象就是枯荒,记忆中的我是一个孩童的面目将退不退、少女的姿态欲来不来,被各种我应接不暇的要求催逼着来不及生活的模样。唯有想到柳生的时候我才有一种充沛丰盈的感觉。他是荒地上一株从容生长的草,我日日浇灌使他繁盛,没有让他受惊扰。 
  柳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已经想不起了。是这个神情忧郁离群独处的日本武士吸引了我的注意之后我才努力往前回想,搜寻他的行踪只徒劳无功。电视剧由电视台放,放过了的就由不得你想再重看。他应该是在第一集就出现了,当时剧情尚未入港,我看得也漫不经心。要二十年之后我才得以重看——他隐身于一丛灌木之后,半低着头,戴黑色护套的双手抚握着他的名贵双剑的剑柄。不远处豪邸里走出一对父女,走向停在门口的汽车。他在树丛后跟着他们走了几步,目光追随着那个纤弱秀美的中国女子;女子也回头看他,眼神里尽是惆怅——这部剧实在很旧了,我买到的碟不巧又是一个从电视上翻录的版本,所以画面越发的昏蒙古旧,像一个梦境。我在二十年后重又走入这个梦里。 
  依稀可以推断这个情节发生在午后——他等候的女子是同她父亲赴完宴出来,他等他们的汽车开走了,才离开去喧闹的街上买馒头。判断出时间之后,我仿佛又看出当时的天色微微有晴意。啊,那时候他的天空还有阳光。十二岁的我还并不真正明白感情是什么:是为了倾心相爱的女子,抛却显赫的声名、地位和锦衣玉食的生活,越过两个国家间日益浓厚的敌意,从日本到中国来,做一个微贱的浪人,为此时时处处承受来自各方的敌视和折辱。这些他都不在乎;他以沉默的孤傲面对一切,只要能经常看到他心爱的女子,这被阻挠的、无望的爱情没有结果他也接受。当年的我只能从书面上懂得他,而要真正从心理上懂得,还得等,等到若干年之后。 
  升入初中之后集中产生了许多的新鲜印象。几十张新面孔坐在新编的座位上,新认识的班主任分发下新教材来。我记得李坤当时的一个表现:在其他人乱哄哄从前排往后排的传递中,她独自低头在看刚刚发到手的《生理卫生》课本,从她毫无遮掩的眼神发直的惊异可以知道她在看哪一章的内容。这里,我应该是记错了,因为初一年级的生物课是《植物学》,初二是《动物学》,初三才是《生理卫生》。初三时的所见给我的记忆嫁接到了两年之前,可能是为了构成李坤留给我的完整印象,这一细节,原是不易忽略的。我还听到其他女生说过李坤的这个细节: 
  “……真恶心,她拿到书就在那儿看!” 
  李坤留着个男仔头,头发天生微卷。眉毛粗浓,大眼,嘴唇上方也有较长的汗毛,穿件夹克式外套却又是鲜红色的。我最先看到她时不知她是男是女。她的家住得远,每天早晚要搭公共汽车往返,中午在学校食堂里搭伙。而我的家离学校是最近的,就在学校对面,只隔一条马路。站在我家楼顶平台上可以俯瞰这所中学的操场上学生列队做操。 
  说我住得最近,得除开班上的几个本校子弟,他们的家干脆就在校内。我们整个年级有二十多名教工子弟,包括本校教工的四五个,全在我们班上。还有小学毕业会考的头几名,包括我,也全在这个班上。凭此一点,稍经世故的人就会敏感到这个班的班主任在学校里绝对是个人物,不然如此利害攸关的一个班不会交在她手上。我们班主任姓杜,名字很惊人:杜则天。以至于家长们打听了她的大名都要敬畏地“哦”一声。杜则天有三十五六岁,是个大块头。她常穿着灰色春秋衫,灰色长裤,走路两手背在背后,穿黑色搭袢布鞋的大脚有点外八字,形成她的一种固定姿态。与她的身材相配,她的脸庞也相当大,大、长、椭圆,我不好说她是烧饼脸。杜则天不能算难看,只是她的一双眼睛坏事,它们是三角形的。这一对长三角形的眼睛在她威严的时候能增加她的锐利,在她和蔼的时候则难以柔和。她教语文。 
  杜老师眼力敏锐,刚接触我们没几天就抓住了一些人的特长把班干部选出来了。 
  “伍小谷的字写得好好噢!又能写又会画,就当宣传委员吧!每个星期负责出一期黑板报!”这是对我说的。 
  “李坤住得远,每天有很多时间在学校里。我们请她当生活委员,多为大家服务。” 
  “温轩轩,你当语文课代表。每天的作业本给我送到办公室来。”温轩轩的爸爸也在本校教语文,和杜老师在同一个办公室。所以杜老师认为温轩轩的语文家学渊源,应该很好。 
  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文艺委员、宣传委员、生活委员、体育委员、各科课代表,杜老师麻利地一一指定好了。班集体开始运转。 
  给一群正在开始发育的孩子当班主任挺麻烦。开学没多久,有女生请了一天病假,次日由家长陪着来上学,找杜老师谈了一会儿话。中午放学时杜老师让全体女生留下来。 
  两个调皮男生装着在最后一排写作业,也留下不走。他俩还假意地讨论题目。 
  “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杜老师发话了。 
  “做作业。”平时不爱做作业的调皮男生装得很无辜。 
  “走走走!”杜老师的脸说变就变,疾言厉色。 
  两个匆忙收起摊子仓皇而逃。女生们银铃似的笑声送着他们。 
  等他们跑掉了,杜老师才开始讲话。她的脸微微上仰,脸部肌肉却刻意向下扯,以表达她不愿意说而不得不说的一种态度。她的眼神也强化出鄙夷的意思。 
  “你们进中学了,人也有这么大了。有些事情,也应该都晓得了……” 
  什么事?什么事?我们面面相觑。 
  “……我也不好说得,我也不在这里说。你们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有几个女生沉吟着低头不做声,她们估计晓得是什么事。大部分人如坠五里雾中。 
  “……来了,也没有必要羞羞答答的。也没有必要请病假。如果碰上最厉害的那两天,上体育课就见习。和男同学要大大方方地交往,不要往歪里想害了自己一辈子。” 
  她到底在说什么?听起来像是我们有什么潜在的错,在受她责备。好在是群体承受,每个人的忐忑不安只是一小份儿,被她放出教室后还能彼此勾连。 
  “是什么事呀?” 
  “不知道呀!真吓人!” 
  “老师说的是不是……那个?” 
  “是的是的,别说了。” 
  知道的女同学的讳莫如深使我想起公共女厕所里经常可以看到的东西,沾浸了血的卫生纸。其实我们从小就看到它们,但那是成年女人的事情,与我们无关。她们都是遮掩着处理它,不慎掉落在坑位旁边的都要赶快伸脚踢进坑里去,不愿意人看到,更不许人提。她们低着头打理好衣服内里的这些层次,然后才站直身体提起外面的长裤,系好腰带,抻平衣襟,走下坑位离开。我还记起上小学四年级时在厕所里撞见的滑稽一幕。我的一个同班同学,一个在班上称王称霸无人可以管束的野女生,她居然和那些女人一样褪去裤子从腰间解下那么一条布带!我和一起走进厕所的同伴当即哈哈大笑起来,那个野女生也躬着身子对我们哈哈大笑,我们三个在没有别人的厕所里笑得直不起腰来。这个野女生实在是疯野得没有边了,大人的这个她也去学呀!可是我看得清清楚楚,牵在她裆间的卫生纸上根本就没有血呀! 
  我在嘻哈笑着讲给一个比我大的女生听时被她低声喝止了: 
  “别个月经来了。别说!” 
  柳生蹲坐在一个街角砍柴。他低着头,我们看见他蓬松的武士髻由两根带子系着。他不去理会已经推进到他身畔的混乱打斗。一群寻衅的日本浪人欺侮中国人遭到了有力的还击,被迫打得落花流水,就在他的身边乱作一团。一个浪人冲他叫嚷:“你也是东洋人哪,怎不来帮忙……”柳生不理。浪人伸手想夺过柳生的斧头,柳生劈手把他推出几尺远。柳生抱起地上劈好的一垛柴自顾走到一户人家门口。一个老女佣出来,示意他把柴放在门内一个角落里,再从衣兜里掏出几文钱给他。他接过钱,向她鞠了一躬,临离去时他回头对身后没完没了的群殴投去一瞥,眼神里流露出厌弃。他决然地走开了。 
  每个星期六下午我都得挨到很晚才能回家。因为要等李坤锁好门把钥匙给我,我星期天要来教室里办黑板报。李坤又是生活委员,周六放学后她要分派任务,每个人完成了任务还要来找她检查,她说行别人才能走,她说不行就得重做。有时她忙不过来,叫我帮她检查。在李坤那里通不过的人,在我这里就能通过,因为我做不到李坤那样的斩钉截铁:“不行,再做一遍。”我明明看到桌子窗户没擦干净,我还是说:“嗯,嗯,可以吧。”所以大家索性背好了书包再来找我检查,我一说行他们就飞跑掉:“伍小谷都说行了!” 
  李坤就埋怨我,拉我一起把没擦干净的桌子窗户再擦一遍。 
  如此我耗掉了许多个星期六的傍晚和星期天的下午。星期天的下午相对还自由些,我一个人在教室里写写画画,一个人做主办好教室后面的黑板报,效率很高,只是时间奉献出去了。杜老师对我的字和画极端满意,对我选择的题材则始终不满意。“内容太幼稚了。‘智力游戏’,这完全是给小学生看的嘛!你说呢?” 
  可是她也没有给我提供任何内容。我空手造不出车,有时一期墙报拖了好几天办不出来。杜老师发了脾气:“伍小谷你怎么搞的?做事情怎么这样拖拖沓沓的?这黑板报一直就空这么 
半边算怎么回事,啊?!在教室外面看着就不像话,老师们还天天来上课呢,都看着!他们心里都有数,要评比可就有话说呢!” 
  她发作完了,指派葛鸣镝来给我做帮手。葛鸣镝是千男生,应该会利落些,而且也能写会画的,跟我有同一类路数。 
  葛鸣镝从前跟我在一个小学,在美术小组里一同活动过几年。他个头不高,相貌也普通,但是很有凝聚力,一大帮男生喜欢围着听他胡吹海侃。他进初中的时候没有被杜老师发现是个人物,一个学期之后班委改选,就有不同的同学投票推选他为班长、学习委员、文艺委员、宣传委员乃至体育委员,而他一个都不当。别人中选了是上讲台表示将好好工作,他中选了是上讲台表示坚辞。他精彩的演说惹得全班又大笑—场——他什么都不当,可是比当了的人威信更高。 
  葛鸣镝也肯帮忙。他星期天下午带份报纸来学校跟我会合,帮我抄一段文字,画一个角花,有一搭没一搭在旁闲散地看看报,等我把全部弄完再各自回家。有时候他在,住在学校里的温轩轩也来教室找他说话。温轩轩长得很帅,像个略具雏形的周润发。他也致力于发展一批拥趸围绕自己左右,不过他做得不及葛鸣镝那样散淡而自成风流。于是他积极地与葛鸣镝为伍,造成一种英雄识英雄的气象。 
  入夜,柳生装束停当,将横放在木方桌上的两把剑一一拿起往腰间插好。两把长剑一先一后以交错的形态佩进他的腰间是他的惯常动作,他在做这个的时候姿势准确而凝重。他垂着眼,看的是他自己内心的某处,他绝对是看不到我的,即使他的目光对着镜头,于我也是走不进去的距离。他的以细绳束住的头发有些许垂落在鬓边,盖住他清癯的脸上清冷的寂寥。这寂寥带着甘愿,拒人千里,令人爱怜而不得。他慢慢捻灭方桌上的油灯,屋里的光线就暗下去了。我们看见他在黑暗中转身走了出去。 
  他的恋人知道,柳生每晚在她的院外吹箫。箫声和夜非常和谐。箫和柳生也是十分般配的。横笛竖箫,他宜于竖。不知他盘腿坐在哪一角的石头上,竖的箫抵在他唇边,箫的音就随他心韵的流转袅袅出来了,在夜空里盘桓。箫声悠扬婉转,低回,低回不已。箫声当然是语言,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前人已经很精辟地形容过了。 
  李坤说她每晚十二点睡觉,这让我很惊讶。我还保持着小学的作息节律,九点左右就上了床。我和妈妈妹妹睡一张大床,她俩睡一头,我睡另一头,和妈妈共一个被窝。她们很早就睡熟了。上小学的那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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