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宴(壹)步步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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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宴(壹)步步杀机-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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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秋长风喝道:“都抓住了。”他陡然运桨,做出更疯狂的举动。他只运单桨,让小舟转得更急,水涡中,如同陀螺一般。

姚三思紧抓船板,大叫道:“秋千户,你住手。”他实在想不到,平日镇静自若的秋长风,在这生死关头,反倒最先疯狂起来。

小舟旋急中,秋长风突然一把抓住姚广孝,大喝一声,一脚踹了下去,喊道:“进水。”

只听到“喀嚓”一声大响,那小舟拦腰而断,荡飞出去。江面上那黑色的油光早被荡开,下方露出江水的本色。

悟性、姚三思喜形于色,这才明白秋长风的用意。他做此疯狂的举动,不过是想让众人避开藏地火的波及再行入水。

秋长风几人,倏然而坠,没入大江之中。

等了片刻,那涡流之势稍缓,碧绿的大火这才吞了过来,将整个江面燃成了碧绿。

已黄昏。

夕阳晚照,落在碧绿的大江上。那巨大的木排也融入了碧火之中,随同那将沉入大江的夕阳,燃着夕照的颜色。

第二十章 灼心

“哗啦”水响,有人头露出水面。水丝缕缕,顺着发丝而落,流到那略显苍白的面孔上。

是秋长风。

无论江面风云如何波诡云谲,他总能逃得出来,就算那诡异的藏地火,也烧他不死。他非但没有死,右手还牢牢地抓住一人。

那人黑衣无发,神色枯槁,赫然就是姚广孝。

秋长风将姚广孝背负肩上,踉跄上岸,等将姚广孝放在岸边杂草上的时候,略带喘息。方才他用力极巨,又拖着姚广孝从水下渡江到了岸边,到如今,仍是忍不住地心惊肉跳。

云冷江滚,那碧绿的大火早就烧远,直烧到大江的尽头。

碧的火、灰的烟,冲到了云霄,给晚霞漫天的东方带来分肃杀清冷之意。

江水虽混沌,可在秋长风眼中,无疑比方才那碧绿的大江可爱许多。回头望去,见到姚广孝坐了起来,也在望着江面,平静道:“好一场大火。”

二人都和落汤鸡一样,狼狈不堪。可姚广孝始终不改古怪,就像秋长风不改沉静一样。

方才一场大火,生死一瞬,秋长风都忍不住地冒汗,可秋长风留意到,船上只有姚广孝还是一如既往的木然。

姚广孝似乎不知道火能烧死人,不知道要逃命,不知道那时候可能再也看不到以后的落日。

姚广孝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秋长风一直觉得姚广孝再清醒不过,大明天下,能有如今的永乐盛世,和朱棣不可分割,但无须讳言,姚广孝在其中也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修永乐大典,重开运河,大明南北恢复通商,修补战乱伤痕,几征鞑靼、瓦剌,清除大明隐患,数下西洋宣扬中华道义。朱棣通过这些事致天下升平,扬大明之国威,四海皆知,可这些丰功伟绩,姚广孝多数参与其中。

如今《日月歌》陡出,朱允炆要借东瀛力量复辟夺位一事事关重大,就算朱棣将平乱的重任交给了赵王和锦衣卫,但秋长风早就看出,姚广孝要做的事情,远比赵王要重要,而且肯定会和朱允炆一事有关。

汉王和锦衣卫去东海平乱,只是治标。姚广孝前往金山,才是治本。

金山留偈,肯定是《日月歌》的关键所在。

因为在朱棣看来,就算亲生的太子和汉王都无法完全依靠,只有姚广孝才是最值得信任的人。

可这么值得信任的一个人,看起来怎么好像麻木不仁?

想到这里,秋长风都忍不住地苦笑,他也开始信这天地间,真的有股力量,叫做十万魔军。朱允炆能指挥这十万魔军,击垮大明的百万雄兵?

朱允炆凭什么能指挥十万魔军?

这本来就像神话一样,姚广孝却坚信不疑。秋长风因为姚广孝的信而有分相信,但见方才姚广孝视死如归的神色,秋长风的信念有了分动摇。

朱允炆疯了,因此做的都是疯狂的事情,姚广孝看起来也疯了,不然怎么死都不怕?

秋长风想到这里,本是缜密的思绪也带了分错乱,望着大江东去,接了一句,“可再大的火,也有燃尽的时候。”

碧火终尽,晚霞如火。那股碧火仿佛燃到了天上……

姚广孝嘴角带分哂然的笑,说道:“你没有让我们失望。”他用的是我们,好像是说他和朱棣……

秋长风沉默下来,他听得懂姚广孝的这句话,他知道我们的意思,可他无话可说,这是他的一个秘密。

他现在不能对任何人吐露的秘密。

望着那如血的残阳,他想的不是方才江上的惨烈,却突然想到了如血的当年。

往事难追,但往事难忘。

他永远记得柳丝如雨的黄昏,他拿着那个早就干裂的馒头,痴痴地看着桥头。

灞桥柳色,年年伤别。

柳色下,有粉衣飘扬,玉颜祈望,终日凝眸。可他终究转过身去,一步步地没入了黑暗之中。

有时候,错过了就是一生。

有时候,选择了就没有回头。

那柳色依依,柳絮漫天如雪的季节,他看了扶在栏杆上白玉般的小手最后一眼,义无反顾地走入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他走的坚决,因为他当初还是韶华年少……

正沉思间,姚广孝已道:“走吧。”

秋长风收了思绪,皱了下眉头,还是望着江面,略有犹豫。

小舟一共有四人,但现在只有两个在岸上,姚三思、悟性都不知所踪。这茫茫江上,秋长风就算再自负,也不指望把两人从江里捞出来。

生死关头,他只能救上师,他别无选择。

他内心中对那大眼浓眉的姚三思,甚至有分愧疚,可他根本做不了更多。他只希望,姚三思会水。

可这是长江,波涛滚滚,会水的也不见得活下去。

姚广孝站起来,秋长风也跟着站了起来,本想问什么,可见姚广孝已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向东走去,只能跟下去。

二人找不到船只,就算找到了,恐怕也没有乘坐的心情。只能沿着长江东进,顺流而下,就是金山的方向。

很显然,姚广孝还是要去金山。

他虽老迈,但行事依旧有坚决之意。这世上能成大事之人,莫不认准一个目标就走下去,不会轻易半途而废。

姚广孝显然是做大事的人。

秋长风跟在姚广孝身边,呼吸渐渐变得平静起来。那惊涛骇浪的风波过去,他虽在行路,但体力渐复。他曾经有过七年地狱般的苦练,七年虫蚁般的隐忍,才能用三年的光阴从校尉直到千户,甚至得到姚广孝的赏识。

这世上本没有一蹴而就的事情。

那十多年的磨炼,让他看似单薄的身体内,却蕴藏着喷薄的力量。

可姚广孝呼吸渐渐粗重起来,秋长风如日高升,姚广孝却已迟暮。秋长风才待让姚广孝休息下再走,前方树林中,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秋长风目光微动,却不把来人放在心上。他听到那人脚步粗重,喘息连连,显然算不上高手,极可能是周边村落的村民。

等看到那人的面容时,秋长风有些发愣,知道推断有误。

对面那人见到二人,也愣在当场。

那人身上衣裳也带着潮湿,头发一缕缕地沾在额头,神色疲惫,一双大眼瞪得和灯笼一样,片刻后,惊呼一声道:“上师,秋千户,是你们?”

那人却是姚三思。

秋长风未想到滔滔江水也淹不死姚三思,倒有些意外之喜,半晌才道:“你……在找我们?”

姚三思脸上微红,沉默半晌才道:“是……”转瞬振作了精神道:“千户大人……上师,我们现在怎么办?”

姚广孝淡漠地望着远方,喃喃道:“只要不死,总要去金山的。走吧!”他不再多言,举步向东行去。

秋长风又打量了姚三思一眼,暗想,姚三思若是找我们,只会沿江候望搜索,而不会离开江岸。他走的是回南京的方向……他难道有了退意?唉,我本不该带他出来的。

他心中有分后悔,不是觉得带姚三思出来无用,而是蓦地感觉前途凶险,还远超他的想象。姚三思这样的人,一不小心,说不定就会死在路上。

可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跟随姚广孝东行。

姚广孝说得不错,只要不死,总是要去金山的。这本是命,他和姚广孝的命!

姚三思望着二人远去,脸上突然有了分羞愧。他的确如秋长风猜的那样,方才有了回家的念头。这个素来向往冒险的百户,在方才生死一瞬,突然想起不肯让他冒险的姐姐。他从前不懂,不懂人间的生死离别之苦。等懂了以后,回去见姐姐的心思,前所未有的强烈。

刚才舟上四人,转眼间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的面对大江。他不但思念家里的姐姐,还感觉前所未有的畏惧。有时候冒险,并非想象中的那么有趣。

可见到前方那二人步履坚定,他心中蓦地又来了勇气,终于快步跟了上去,没话找话道:“千户大人,那个什么捧火会、排教为什么要在江上打斗呢?”

秋长风皱眉思索道:“他们或许是吃饱了撑的。”

姚三思信以为真,苦思很久,见秋长风嘴角若带感慨的笑,这才醒悟过来,“原来大人在开玩笑。”

秋长风心中却想,这个姚三思,太过天真了,本不适合做锦衣卫的。捧火会突然入江,咄咄逼人,乔三清放排东下,难道就是为了要对付捧火会?这一教、一会突然接战,为的又是什么?若是平常,他身为锦衣卫,长江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肯定要追查清楚,但这刻他的使命是保护姚广孝,怎能轻离?看了一眼前面的姚广孝,秋长风想要询问他对此事的看法,终究压下了这个念头。

“不知乔三清死了没有?”姚三思自言自语,但显然不知道答案,因此只是看着秋长风。跟随秋长风多日,他对这个千户大人可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秋长风笑笑,“你这样的人都死不了,乔三清是排教高手,怎么会死?”

姚三思道:“那捧火会损失了一条大船,还动用了什么金甲神、朝天鼓,不是毫无意义吗?”

秋长风半晌才道:“他们准备了藏天火,当然不是要烧死我们。藏天火虽厉害,但也绝对烧不死乔三清,捧火会这般作为,或许是想毁去乔三清的大排!”

姚三思大为奇怪,“那大排不过几百根圆木罢了,捧火会真是吃饱了撑的,和木头过意不去?”

秋长风只是笑笑,心中在想,当年乔三清的九天巨排妙用无穷,乔三清有了九天巨排,如虎添翼,捧火会毁去巨排,多半是为了先剪除乔三清的利器,然后再对付乔三清。他虽这么想,可总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但这些事情,当然不用对姚三思说了。

姚三思突然想起一事,暂时忘记了大排,四下望去,问道:“那悟性小师父呢?”见秋长风不语,姚三思心中一沉,忍不住向姚广孝道:“上师,不等悟性小师父了吗?”

姚广孝喃喃道:“要是死了,何必去等?只要不死,总要去金山的。”

姚三思一听,心中微寒,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本来以为去金山之行平淡无奇,可这时却觉得,每迈前一步,就是向阎罗殿行进一层。

三人默然行进了里许,杂草渐无,前方不远隐现村落。

姚三思肚子突然又叫了起来,方才急着保命,早忘记了饿,这会儿又疲又乏、身上发凉,这饥饿又死灰复燃起来。

看着前方的上师,姚三思心中嘀咕,就算碰到强盗,人家还管杀不管埋哩,这位上师,不但不管埋,而且杀都不管。我们的死活,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跟着这种人做事,只能自认倒霉,更不要指望他管我们的肚子。

想到这里,姚三思向秋长风望去,若有期望道:“千户大人,这忙了一天,上师也饿了。”

秋长风望着前方道:“据我所知,前方不远有个牛家村。过了牛家村,再行数十里就是高资镇,然后不到百里就到丹徒,可再渡江去金山。”

姚三思一听到渡江两字就反胃,忙道:“不如到牛家村先用点饭菜再说?你看……”有些惊喜道:“那有炊烟。”

突然见到秋长风凛然的神色,姚三思吓了一跳,嘟囔道:“大人,不吃饭也不用生气了。”

秋长风皱着眉头,止住了脚步,与此同时,姚广孝也停了下来。

二人望着远方的村落,竟都默然不语。只是秋长风脸色又开始发白,而姚广孝的眼中却露出分灰冷之意。

这时日早落山,却未入夜,朦胧中冷风吹来,带着分凉意。

姚三思湿透的衣服未除,此刻早恨不得生堆火儿烤干衣服,吃上香喷喷的米饭,然后睡上一觉。看到二人如此的表情,姚三思问道:“千户,上师,不走了吗?”

秋长风脸色变冷,皱眉道:“你最大的毛病就是问得多,想得太少。前方有问题,你看不出来吗?”

姚三思望着前方炊烟渺渺的村落,微凛道:“那村子有古怪?”

秋长风目注前方的村落道:“当然有古怪。这时正是晚饭时分,偌大的村落,怎么会无人做饭?”

姚三思不解道:“怎么无人做饭,那不是有炊烟吗?”

秋长风叹口气道:“你想必是双手从未沾过油星的大少爷。炊烟发白,你看到的那些烟都是黑色,显然不是炊烟。”

姚三思搔头,从未想到过寻常的烟气竟然也有讲究。

秋长风又道:“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这首诗想必你听过吧?”

姚三思道:“当然了,这首诗将农家乐趣,描绘的十分生动。”

秋长风道:“那你就应该知道,一个正常的村子,狗吠、鸡鸣、炊烟、人喧必不可少。但现在你可见到一样吗?”

姚三思看着远方那寂静若死的村落,心底冒起一股寒意,牙关不听使唤道:“这……这村子……没一个……活人吗?”

姚三思推断素来不准,这一次倒是一语中的。

牛家村竟真的没有一个活人。

整个村子,到处都是废墟残垣,黑烟渺渺。方才姚三思看到的黑烟,就是火烧村落的余烬。

姚三思终于明白了自己和秋长风最大的区别,他什么时候都是个吃货,而秋长风什么时候,都是个随时准备吃人的货。若有人想暗算秋长风,实在是比登天还难,因为这个秋长风,就算睡觉,好像都在睁着眼睛。

三人走在那空旷的泥土路上,见到处都是焦黑的痕迹,有几条死狗毙命在街上,浑身焦黑。

秋长风神色凝重,走到一家门口,望着烧焦的柴门,突然一脚踢开。

“咣当”声响,那柴门径直倒了下去。

院子中,凌乱地躺着数具尸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可无不身子黑焦,手足蜷缩。

姚三思见到院中的惨状,心中狂震,突然冲到一旁,吐了起来。他奔波一天,粒米未进,呕了半天,颇为难受,却什么都未吐出来。

抬头一望,见秋长风、姚广孝早进了院子。这时暮色垂天,天色早黯,姚三思只感觉到冷气嗖嗖,那暗夜中不知有多少孤魂野鬼在游荡,大叫一声,冲到院子中。

院落中,姚广孝缓缓坐在台阶上,如同坐在庆寿寺中,这满院的尸体,他好像并未见到。

姚三思看着姚广孝,倒感觉姚广孝真的不必怕,姚广孝实在和这满院的尸体很配,因为姚广孝看起来就像个幽灵。

终于移开了目光,落在了有些冷、但还算有些人气的秋长风身上。秋长风正蹲了下来,看着一具烧焦的尸体。

姚三思实在不知道这烧焦的尸体有什么好看,先生起了一堆大火。这种时候,还有什么比火光更让人心安的?

火光闪烁,淡化了夜的狰狞。

姚三思终于鼓起勇气到了秋长风身前,喏喏道:“千户大人,他们都被烧死了,你还看什么?”

他毕竟跟随秋长风有段日子,也学到些东西,见尸体肉色焦黑,手脚蜷缩,很明显是烧死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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