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本田医院的候诊室里等候的时候,都默不作声。本田不时从投药口的圆窗看看候诊室。受伤的人在乖乖地接受静枝的紧急处置。他们都是慈眉善目,那股暴动的腾腾杀气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伤是怎么弄的?”
木田不高兴地问年轻渔民。那个渔民没有回答。警察也默默不语。
“真是混蛋透顶!”
伤员们都走了之后,满腔愤慨的木田一遍遍翻来覆去地自言自谱:这是谁的罪过呢?
工厂可恶吗?……工厂排放着可怕的汞废水,却不想承认。海里蓄积着无法疏浚的污泥。鱼不能捕捞了。吃了打上来的鱼,就会被绝症缠身。可是,工厂也不能封闭排水口。或许汞不是原因。这是尚未解决的问题。维持二万五千名职工、支撑水潟市的庞大经济的工厂不能轻易关掉。如果工厂倒闭了,那么,这个城市大概就立刻会倒退,再变成荒凉的渔村。不,会更加凄惨吧。那就会成为一个靠着已经死掉的大海的荒村。工厂冒烟、制造氯乙烯、产量年年增加、城镇蒸蒸日上,这是五万市民所希望的……然而,如今在这繁荣的背后,却有八十名患者要被抛弃……渔民怎么办?不知火海的鱼卖不出去了。苇北、天草的渔民怒气冲天,这也是一个原因。只有水潟湾渔民从工厂领到三百万日元。可是,境遇相同的天草、苇北的渔民却没有得到任何补偿。即使拿出一亿日元补偿金,又会怎样呢?三千户渔民,不是每户只能分到三万日元吗?为这点钱舍弃祖辈传下来的渔业,靠什么活下去呢……是政治的过失!是因为没有人充当连结工厂和渔民的桥梁。但谁也没有对这个问题置之不理。议员们来了,他们会满怀早日结束这不幸的热忱而归吧!将向国会控诉吧!要相信这一点。那样的话,县渔联、市议会、县议会也都会再接再厉吧……然而,这流淌的鲜血是怎么回事儿?砍掉了耳朵,打破了脑袋,折断了胳膊,是为了保护生命?是为了保卫工厂……是大海的罪过吗?那已经被毁掉的大海……
木田合上眼睛,在他的头脑里浮现出沉积在深深的蓝紫色海底的污泥。他想象着垂死的贝、饵虫、鲍鱼、黑绸鱼,这些海中生物在污泥上东倒西歪地痛苦挣扎。
是的,从这大海……从这幽暗的海底,有着人们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正瞅着僚牙逼来!
第十四章 背景
次日,在势良9点钟来电话之前,木田一直睡得像死人一样,真是沉沉酣睡。电话里,势良低沉的声音嗡嗡作响:“现在就开始在搜查本部讯问有关人员。出水署和阿久根署都来了警察,东京的来栖也来了。当然,结城郁子夫人来了。你也来吧。”
“好,马上就去!”
木田放下话筒,让静枝拿出西服。步行去警察署需要十二三分钟。从土堤上放眼望去,城市上空天高日朗,仿佛已忘掉了昨天的暴动似的,化工厂的烟囱喷吐着缕缕黑烟。那烟云贴着路旁鳞次栉比的屋顶轻轻流动着。
来到水潟警察署,有关人员已聚集在调查室里。桌子被搬到刑警部的房间去了,这里简直像个会议室。木田坐在松田和高井中间,与势良隔着三个人。作为兼职法医,木田手头有死在汤山的阿久津自杀现场的验证报告。在木田的上首坐着时任,他旁边是一个穿灰色西服、瘦高个儿、长脸的男子,大概是来栖。结城郁子坐在清野旁边,她习惯地低垂眼睑,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照在她白皙的半边脸上。她冲木田略微点点头,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态。
木田一坐到椅子上,像是已在等待的刈谷署长便用演说的腔调首先发言。
“结城宗市被杀案件,搜查本部到昨天为止,一直在追踪两名嫌疑人阿久津和河野光夫,发现他们已经死亡。现在,要最后弄清本案的真相。一直秘密进行侦查的东京的来栖先生、时任先生出席,不胜欣幸。本会议是最终查明案情,与此同时,也是解散本部的会议。有劳诸位,实在抱歉。首先,由势良主任从发端起报告一下事实经过,而后进入正题。”
说完,署长坐下了。势良不时看看准备好的笔记本,详细报告了所调查的自10月2日结城宗市到水潟以来的情况。他在椅子上坐下来之后,又说:“来栖先生,我有许多不明白的问题。为什么阿久津杀了结城宗市、接着又杀了河野?请你先谈谈这个问题吧。”
松田刑警在一旁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阿久津是受人之托。”来栖用沙哑的声音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他瞅了一下松田做记录的笔记本,笨嘴拙舌地开始说明:“不然的话,我也无法理解这一案件。据我所知,阿久津在东京的寺野井正藏律师手下工作。寺野井律师,诸位也许知道,他曾当过战败后不久的第二届茂田内阁建设大臣氏家源吉的私人秘书,也担任过建设委员。看样子,阿久津是在他手下干保镖的差事。律师这一行非常了不得,在有些案件上,甚至要与有势力的人抗争,说不定也会干出恐吓的事情来。总之,我推测阿久津带领河野光夫到水潟来,是寺野井正藏的命令。阿久津与东洋化工厂的水潟怪病问题有瓜葛,估计是负有某种重大使命而来的。说出来令人吃惊,我认为,恐怕是‘炸掉工厂’的命令吧!”
“炸掉工厂……”
不知是谁发出低低的叫声。势良朝木田这边看了一眼。
“无法相信,这种事……”
木田嘟哝着。大概来栖听见了木田的声音,略微眯起眼睛,朝他那里看了看,又继续说:
“上月20日,在水潟举行了不知火海沿岸渔民誓师大会,那时,大家都认为渔民可能会冲进工厂,引起第二个不幸事件,县当局也把警察都动员起来。幸而没发生暴动就完事儿了,但这对于阿久津他们来说,却是个失败。为什么是失败呢?不,还不如说,为什么他们来执行如此重大的命令呢?我先从这个问题讲讲我所调查的事实和推测……”
说到这里,来栖把话顿了一下,看了看时任。
“寺野井正藏现在当着三家公司的顾问,其一是佐木川化学公司。这是一家大公司,在东京丸之内拥有五层的总公司大楼,在三重县和岩手县建有两家大厂,都生产聚氯乙烯。它们的规模和水潟的东洋化工厂不相上下。这样,东洋化工厂自然成了佐木川化学公司的竞争对手,不,是多年的仇敌。诸位也许知道,东洋化工厂制造聚氯乙烯和可塑剂。这种可塑剂,在日本只有东洋化工厂一家大量生产。可塑剂是聚氯乙烯变成日常生活中的塑料布等二次产品所不可缺少的粘着剂。大概也可以说,有了可塑剂,聚氯乙烯才能有价值。要说东洋化工厂怎么把可塑剂生产垄断的,或许有各种理由,但不言而喻,该厂也有筚路蓝缕之功。如今,它领先一步,其它聚氯乙烯公司不管怎样努力,制造可塑剂也无法达到东洋化工厂的生产成本。与其制造,还不如购买。佐木川化学公司、山边化工厂、日田工业公司等日本有名的同类二次产品工厂都是从东洋化工厂购买可塑剂。东洋化工厂是越来越肥了……当人们对水潟病问题议论纷纷的时候,佐木川化学公司自然不会不闻不问。在九州南端发生的这一不幸事件,罪魁祸首是自己的竞争对手东洋化工厂;如果事态恶化下去,就很可能导致它倒闭。佐木川化学公司现在生产的聚氯乙烯可塑剂占日本总产量的百分之三,它是不会丢掉对可塑剂工业的野心的。一旦东洋化工的水潟工厂倒闭,佐木川化学公司的三重工厂就会一下子盛况空前,这是毫无疑义的。寺野井正藏虽说是顾问律师,但据我调查,当佐木川化学公司在1951年建设三重工厂之际,他似乎曾利用身居政府建设委员职务的机会,为它大开了方便之门。寺野井和该公司的桧枝常务有联系。在董事室里听闲谈的寺野井也得跟其他出入该公司的顾问律师们竞争。不知寺野井是出于对桧枝常务的忠诚,还是从常务嘴里受到悄悄暗示,反正他得到近一千万日元的活动资金是事实。可以推断,领了这笔钱的寺野井找来部下阿久津、河野,教给他们水质检测的诡计,让他们潜入水潟。他们看中渔民誓师大会的时机就是这个原因。这里必须注意的是,结城宗市也是奉寺野井之命来水潟的。”
木田顿时大吃一惊,而且猛然想起自己对结城宗市探访怪病的理由的重重疑问。他看看势良。势良也脸色发白,惊讶不已。来栖坐在椅子上仍显得很高,从他的口中下面将倾泻出什么话呢?势良由于期待和不安,把眼睛几乎都瞪圆了。
“结城过去曾得到寺野井律师的资助。战后,他从陆军士官学校进了T大学医学部神经科。那时的学费和生活费全是寺野井出的。毕业后,结城到江户山保健所工作。他对寺野井律师一直感恩戴德,所以他奉命去调查水潟怪病实情,是毫不奇怪的。自然是为了向佐木川化学公司的桧枝常务提供资料喽。结城先生本来不打算在保健所消磨一生。作为医生,他有自己开业行医的抱负。寺野井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水潟怪病的实情,在报纸杂志上只作了一点浮皮潦草的报道。工厂发表本厂的研究,南九州大学则发表与之对抗的独自研究。报纸只报道了这两方面,至于听取当地渔民意见、调查工厂的排水历史和生产形态、探讨怪病根源等资料,实际上哪里都没有。因此,寺野并叫来结城,问他对这个水潟怪病是否感兴趣。结城专攻神经科,是医学科班出身,对于这种因吃鱼引起的脑神经疾患,不会不关心。我推测,除了记录水潟怪病的实际情况之外,寺野井还要求他办一件事……”
说到这里,来栖又歇了一口气,看看势良和木田,又看了一眼郁子,然后继续说:“这是我的想象,还请诸位听听……弄工厂的示意图。寺野井估计,结城宗市以一名保健医的身份去调查,大概工厂也会敞开让他参观。不过,结城即使画成了草图,也不知道它将被用于什么目的。结城访问了怪病村、渔联、大学,有了点眉目之后便去了工厂,把变电室、研究室、办公室等分布情况装进脑子里。他11有约在先,要把示意图交给寺野井派来的人。这个人就是阿久律。阿久津一直住在宇津美庄等候20日的渔民大会。当然,他巧妙地使用了水质检测这一计。在约定的日子,阿久津乔装改扮地出现了。那就是7日的晚上。他是去看结城的示意图画好了没有。但是,示意图没有完成,也许结城说了句再稍等一下,便在笔记本上画草图。阿久津编造了一些理由,跟他约好会面地点,然后就走了。二十来分钟以后,结城也出了奈良屋,其原因就在于此。他是带着画完的示意图出去的。”
“阿久津要使用那个示意图的目的是炸毁工厂吗?”出水署的刑警紧张地插了一句。
“是的,是炸毁。大概阿久津打算乘渔民冲进工厂之机潜入。就是说,暴动一发生,他就混进去,把炸药放在工厂的要害部位。如诸位所知,东洋化工厂自从2日的小冲突以来,加强了警戒,四周围上了森严的防栅。所以,除了利用渔民蜂拥而入的空子之外,是无机可乘的。而且,便宜的是,炸完了还会被认为是杀气腾腾的渔民干的。真是一个周密的作案计划……然而,这个计划却流产了。”
来栖的声音渐渐激昂起来。署长等人都把眼睛盯在桌子的某一点上。
“这是我的推断,但舍此推断,杀害结城的动机就不明显……我想,那是结城宗市和阿久津会见时,阿久津不留神说出了目的。他接过笔记本,撕下上面画的示意图,放进衣袋里。此后,他们唠了些什么呢?这是可以想象的。阿久津以前就认识郁子夫人,但是跟结城却是初次见面,可能他认为彼此是同志而疏忽大意了。然而,结城反对炸工厂。他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无法无天的阴谋。结城搞怪病调查碰了壁,就是说真正的病因尚未查明。他不能不同意渔民的说法:工厂方面强硬起来的理由就在于病因不明这一点。所以,结城考虑到,现在炸掉工厂,探查病因的辛苦及今后的研究必然都将化为泡影。他相信这是十恶不赦的犯罪行为。应该说,这像个学者的态度。结城本来性情温和,但似乎也具有固执、不妥协的一面。这在搞科学的人身上是常见的性格。听了这位结城出乎意外的反对意见,阿久津跟待命的河野计议,顿起杀机。”
来栖继续着明晰的推理。木田喜然想到自己读结城宗市的笔记时也曾有所感触。可是,来栖在哪里调查的呢?木田抬头瞟了来栖一眼,然后又侧耳倾听从他嘴里滔滔流出来的话语:“……要是计划告吹,从寺野井那儿就领不到钱了,所以必须破釜沉舟。而且,如果杀了结城,那么……也许阿久津另外还有什么企图吧。如今想来,他带着伽南麻醉药,也让人觉得他好像早就怀有杀害结城先生的心思。”
来栖说到这里把话停下了。大家都把视线投向郁子。一直低头听着的郁子的头发在微微颤动,过了一会儿,她慢慢扬起脸,把手帕轻轻捂在嘴唇上。她就以这种姿势开口了。
“来栖先生说的可能差不多。结城从寺野井那儿接受了叫人胆战心惊的命令去水潟,当然是瞒着我的。但是,要找出结城为什么被阿久津杀害的理由,我觉得刚才说的是对的。阿久津以前就有伽南,在他死掉的房间里也满都是。他为什么如此嗜好伽南香呢?我不知道。不过,从他暗藏着麻醉药这件事,像先生说的那样,也可以认为他出东京时就已经怀有杀机。阿久津和我是在寺野井法律事务所相识的,在他身上我看到一股子凶暴的禀性。他杀了宗市和河野,对我来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阿久津是想跟寺野井先生要钱,实现奢望啊。他精心策划,把成为累赘的宗市和河野杀害了。”
郁子说完,嘴唇哆嗦得很厉害。她低下头,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一身黑色西装像丧服一样攫住大家的目光。她满面悲哀。但本田感到,郁子并没有把话全说出来。那是什么呢?此刻,木田也不了然。不过,仿佛解开它的时刻即在眼前。看着郁子的肩头,木田觉得的确如此。他把视线慢慢地转向来栖。
“你调查的事实和你的推理,我大体上能够领会。不过,至于佐木川化学公司,它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公司,在报纸的股市版上时常出现。那样的大公司,尽管说经济竞争,恐怕也不会指使如此毒辣的阴谋吧。假如把它作为事实公布出去,就将是一个大事件,一个可怕的大事件。”
“不错。可是,现在日本那些引人注目的资本雄厚的工厂或公司,要是仔细地观察其内部,那你就会发现,它或多或少都蕴藏着不合理的东西。在东京,曾有一件发生在银座的江湖艺人被杀案件。一侦查,发现与议员有关系,之后线又引到东京都的官吏身上,继而牵连到大臣。我觉得本案也与此相似。看一下六天前的报纸,寺野井正藏突然作为经济同仁新叶会的代表,从羽田起飞,前往欧洲考察去了。我已经从宫崎给东京打电话,让调查此事,但这是事实。我推测,寺野井迫不及待地去欧洲,是担心九州的事件波及到自己身上。提到六天前,就是阿久津杀了河野的日子。阿久津从报纸上得知寺野井启程了。跳一步想,这也许是把事前讲定的报酬正汇往熊本县阿久津家乡、即汤山的阿久津重次郎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