仃栖在枝头,反而映衬得这冬日格外萧瑟。
这角门就位于五小姐居住的东跨院不远处,丁姨娘熟门熟路,三步两步拐进一个青砖镶边的长方形门洞,迎面一张不知道什么质地的玄色长桌,两个小丫头正小心翼翼给摊了一桌子的书籍翻页,听见她俩急促的脚步声不由抬头。
“茜草!”丁姨娘眉头紧皱,盯着主屋厚厚的门帘一个劲张望,却似乎并不敢直接进去,只是唤了其中一个小丫头问道:“五小姐在屋里么?我有要紧的话同她说。”
茜草被她火急火燎的架势吓了一跳,怯怯的道:“刚才正院派人来寻,五小姐刚去了四太太房里没多久。。。”
“什么!”没等她说完,丁姨娘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忙忙的追问道:“四太太从来不叫五小姐到跟前说话,今天叫过去是为了什么?”
第九章 一个包袱()
从东跨院到主院的路并不近,皆因幻晴轩的格局并不方正,隔着东跨院和主院不大不小的场地上,还像模像样修了一座小小的花园,里面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虽然拆分开来看每一件都相当别致,这么挤挤挨挨的凑在一起看起来就有些做作。
修这小花园大半靠的是四太太自己的嫁妆,小半是四老爷被逼着吐的血,原本是为了将来四小姐谢琼月搬到东跨院住时有个玩乐的地方。可眼看谢琼芜渐渐长大,一张惨白的小脸儿越来越死气沉沉,四太太心里厌烦的不行,总觉得自己生不出儿子同这个长相阴沉的庶女脱不了干系,于是某日大手一挥,五小姐乔迁新居,住进了那世外桃源一般的东跨院,无事不必到正院来请安。
而作为堂堂嫡出的四小姐,谢琼月却依旧“蜗居”在幻晴轩的东厢房里,虽然四太太为了弥补她曾下大力气翻新布置,可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东厢房再宽敞舒适,又如何能比得上那海阔凭鱼跃的东跨院呢?谢琼月本来不待见自己行五的这个妹妹,也只是把她当成一件身份卑微的玩意儿,想踩时踩两脚,其实并不能影响到自己什么。眼下这玩意儿竟有本事夺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宝贝,谢琼月大惊之下,无视变为积怨,简直恨不得让她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才好。
好容易穿过了密密匝匝种满各色花木的小花园,隔着一道月洞门,四太太院子里两棵栽种多年,已经生长的蔚然颀长的石榴树便遥遥在望,虽然此时光秃秃的无花亦无果,胜在树形优美,骨骼清奇,硬撑着也自有一番声势。
两人愈走愈近,屋内突然传来一阵女子的笑声,隐约听见有人在啧啧的称赞:“五妹妹的手艺真是好,去年还只是美人扇的扇面,今年已经能上手绣整幅的屏风了。可怜我痴长妹妹一岁,如今还是拿起针来头就痛,眼也花,连那些描出来的花草样子都看不清,更别提让我动手绣啦。”
紧接着一个妇人的声音含笑斥道:“死丫头,你才多大,就眼也花,头也痛的?这话若是让老太太听见了,看不罚你把女戒抄上个百八十遍,省的你一开口就胡说八道。”
“祖母最疼我,顶多罚我去陪大伯母念佛经,大伯母嫌我聒噪,一准儿才开了头就撵我走人,最后我还不是要回来您面前胡说八道么?”尚带有几分童稚的女声娇娇的说着,引得先前说话的妇人一阵大笑。
两个小丫头正规规矩矩站在正房门口,看见她俩人走过来都是一愣,一个丫头走上前阻拦:“姨娘可是有什么事情?四太太这会儿正和四小姐说话呢,您告诉我也是一样。”
往常过来主院请安不过是走个过场,最好能借机撞上四老爷抛两个媚眼提醒他还有个自己在四房的抱厦里熬着呢。听见这话,丁姨娘多半便乖乖转身走人,可她今天是铁了心,无论如何非要进去不可。正运了气准备硬闯,只听屋内一个甜甜的女声道:“丹桂,可是姨娘来了,外面天儿怪冷的,你快让姨娘进来说话!”
丹桂答一声“是”便退回原地站着,丁姨娘从未受过如此礼遇,她平日再糊涂这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警觉,脚下一缓,沈泠舟抓住机会轻声告诫:“姨娘,敌不动我不动,咱们进去还是先静观其变为好。。。”
丁姨娘也不知听懂没有,眼神中一团乱麻,看也不看她,只是随口哼道:“你管好自己便是,老娘难道还用你来提醒么?”说着加快脚步两步走上台阶,沈泠舟一声哀鸣,心想都这会了你还想着在我面前立威,一会指不定被谁两句话打压的满地找牙呢,只希望这把火可千万别烧到自己身上。
掀开两层厚厚的门帘,一团热气和着馨香立刻扑面而来,熏得人神思一荡。正对屋门是一座三幅的花梨木围屏,屏面上分别绣着粉白黄三株形态各异的芍药,琳琅繁复,灼灼清妍。屏风右侧三步处立着一只古铜色扁肚高脚铜炉,炉内并没有燃香,却好像正沸腾着某种液体,发出一阵阵咕嘟咕嘟的声响。沈泠舟穿越前和香料草药打了十多年交道,立刻判断出满屋子的香气都来自这只铜炉,好奇的就要走过去细瞧,被丁姨娘用眼神狠狠刺了回来。
“姨娘来的正好,快来看五妹妹绣的这朵玉壶春”,丁姨娘刚绕过屏风,座中一身浅琥珀色衣裙的少女便开口招呼,唇边漾着笑影:“这勾边的红线也不知道是怎么配出来的,比殷红色浅些,比朱砂色深些,真正的玉壶春花瓣儿上可不就是这颜色么?我是想破脑袋也配不出来的。祖母向来爱菊,见了这屏风,不就跟见了活生生的菊花一样儿么?别人送什么都抢不走五妹妹的风头啦!”
精致小巧的尖下颌,一双像极了四太太的杏眼顾盼神飞,正是谢府嫡出的四小姐谢琼月。
五小姐谢琼芜穿一件藕荷色绒面小袄,坐在谢琼月下首。她向来沉默寡言,谢琼月赞的活泼热烈,她也只是赧然一笑道:“四姐姐过奖了。”
四太太王氏最看不惯她这副活死人般木讷无趣的样子,眉头早皱了起来。想问女儿今天这是要闹哪出,丁姨娘和谢琼芜她平日里看见一个便够了,今天竟齐刷刷的杵在自己屋里,真是要多堵心有多堵心。
丁姨娘回想刚才花菱同绿萝说过的话,一声小贱人别装相差点就要漾出喉管,屈膝给四太太请过安,声音干干的道:“五小姐身边的绿萝到了岁数,今日木荷特意挑了这丫头去补她的缺,我瞧着是个懂事的,就带她来给太太过目。”
她特意把话说得很直接,就是知道四太太虽然不待见自己母女,却也没特意克扣过她们什么,月例银子和四时衣物都是到了日子便差人送来。一是不屑且不想传出苛待庶女的名头,二是四太太固然性子骄纵跋扈,坏心眼却是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多亏了这一点,自己同五小姐在府里的日子虽然不痛快,却也不算举步维艰。
果然四太太眉头拧的更紧,打量着沈泠舟道:“挑她来顶绿萝的空?也罢了,就先归在五丫头名下,等另外有了合适的人选又再说。”
丁姨娘心想今天总算有一件事顺心,想到虽然四太太当着她的面护短不肯直接数落木荷,私下里定是要敲打敲打的,心里更加欢畅。
“已经起了名字没有?进府之前家里头有些什么人?”四太太已经接着在问,这次眼睛却是看向沈泠舟。
受了丁姨娘警告性的一瞥,沈泠舟恭恭敬敬低头回答:“回太太,已经起了个名字叫做泠舟。爹和娘都已经死了,我先是被一个很凶的人贩子捉住,之后才被孙妈妈买下来的。”叶琉反复告诫过她要藏拙,她也十分赞同,因此虽然话说的流畅,却还是用了小孩子的语气。一边想貌似这府里的丫头都是用花儿草儿起的名,四太太请你嘴下留情,若是日后有人唤我“秋葵,快去给五小姐打洗脚水”,我可是拒绝的。
谁知四太太若有所思了片刻,竟开口问道:“泠舟?是哪两个字?”
沈泠舟不明所以,只能按照给自己起名的初衷回答道:“是月光泠泠,扁舟莹莹的泠舟。”
不知触动了什么心事,四太太听了沉默片刻,说道:“这名字倒不粗鄙,幻晴轩里都是花花草草的,也听厌烦了,以后还是叫泠舟吧。”
简直喜从天降,名字起好了便像在额头上贴了标签,这难道是小事?沈泠舟真心实意的感谢四太太,雀跃着谢恩,同时不忘表表决心:“谢太太,泠舟以后一定跟着姐姐们好好学,好好伺候。”当奴才的时日略短,到底还说不出主子俩字儿,一句话似是而非,好在四太太并不以为忤,满意的点点头不再理她。
那边四小姐突然插口道:“这小丫头看着倒没什么傻气,顶绿萝的位置差些,顶茜草或者朱蕉的位置却足够了。这些丫头们小的时候调教起来容易,那些十四五岁才进府的,难免心思杂些。母亲不如就从朱蕉和茜草这两个里挑一个顶绿萝的缺,五妹妹用惯了的旧人,总比那些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丫头强多了。”
四太太笑着听完,打趣她道:“哟,刚才说话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这会摆起道理来又是一套一套的。月儿说的有些道理,五丫头你看着谁好,明年便报到三太太那里去升她一等。等你再大些人手不够用时,再挑几个小丫头补上,你看如何?”
谢琼芜脸上依旧木木的,点了头道:“这样便很好,多谢母亲替芜儿着想。”
丁姨娘好容易呼出来的一口浊气这下又全吞回肚子里,气得脸都黑了,正绞尽脑汁想要反驳,绿萝和花菱一前一后从屏风后边绕进来,绿萝手里捧着一只黑漆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不大的包袱,不知道包裹着什么。
第十章 不死贫道()
谢琼月双手一拍从椅子上站起来,翠玉流苏耳坠发出轻响,笑道:“不过是让你去找件衣服,这么慢吞吞地,若是五妹妹等得不耐烦,看我怎么罚你!”说着一指那托盘:“前几日爹爹从街上北蒙人开的铺子里寻到这匹衣料,薄薄一层却抵得上一件皮袄,说是用了什么北地特有的织法,多少只蚕吐出来的丝才够出这么一匹的。我觉着稀罕,就忙忙的让针线房赶了件罩裙出来。去何三家食香的时候借机穿过一回,不只小姐们,就连好几位太太都夸我那裙子飘逸,比寻常冬日里穿的袄裙要好看得多!”
大毓朝焚香盛行,寻常百姓家至少也备有几只香炉,其它用来制香品香的器皿更是数不胜数。三不五时,大户人家的小姐或者公子们,还会邀上闺蜜好友们来家中品鉴自己新得的熏香或香露,名曰食香会。何映梓是已经致仕的何阁老家行三的孙女,京城出了名的香草美人,不仅品香,还会制香,每日专门同各色香药及花草植物为伴。何家为了她这爱好,特意在花园一角架起来一座暖棚,何三姑娘从书本上看见了什么稀奇的奇珍异卉,自然有人千方百计替她移植回来。
前阵她暖棚里一株北方罕见的望犀木成功挂果,何三小姐用那红棕色的果子炼出一味新香,焚烧时发出的香气十分淡泊幽深,让人心中安静平和。她喜欢极了,取名凝心稥,欢欢喜喜的请了有交情的一群小姐来家里食香,谢琼月便是其中之一。
她一说,四太太立刻回想起来,颔首道:“我倒想起来了。你出门前来我这请安,只穿着一件罩裙,我还想你这丫头定是迫不及待要翻出老太太赏你的那件白狐皮裘出去显摆,才没去管你。你竟只穿了那一件么?怎的这么让人不省心,若冻出病来看难受的是哪个!”
谢琼月摇着四太太的手不依道:“娘!瞧你说的,好像我是那小门小户里钻出来,没见过几件好衣裳似的!你看我现在还不是活蹦乱跳的?那北蒙人的衣料果然神奇,穿上之后一丝儿风都透不进来!我跟着三小姐走了大半个园子,还热出一身汗来呢。”
突然眼风斜斜在丁姨娘脸上打了个转儿,接着道:“这布料金贵的紧,爹爹也只从别人手中匀到这么一点,都给了我,若不是知道母亲不喜欢这么素净的颜色,就给母亲也做一件来尝鲜!”
丁姨娘被谢琼月那一眼扫得太阳穴直跳。好你个谢佩容,统共只有两个女儿,你竟还能厚此薄彼。我虽是上不得台面的出身,生下来的孩儿可真真切切流着你一半儿的骨血。若是你有一丝半点心思是放在芜儿身上的,她谢琼月也不能嚣张到这个地步啊。
越想越气,瞪着那托盘的两只眼渐渐红起来,沈泠舟暗道一声“不好”,悄悄向她身边挪了两步,从牙缝里唤道:“姨娘别冲动。”那五小姐八成是你偷来的吧,瞧人家这不动声色的做派,真是让人要多放心,有多放心。
四小姐唇边笑意越来越深,吩咐花菱道:“可我想自个儿也不能独吞了这样的好东西,既然母亲穿不得,便让花菱翻出来,看能不能入了五妹妹的眼吧。”说罢微微颔首,绿萝已经捧着托盘向谢琼芜走去,笑着说:“小姐,花菱刚才可是当宝贝一样交给我的,还特意包了只包袱,连我都还没见着真容呢,您快打开了让我也开开。。。啊!!!”
话没说完变成一声惊呼,说时迟那时快,那托盘已经被丁姨娘劈手打翻在地上,绣着一朵半开睡莲的包袱摊在地上,露出里面白色衣物的一角。丁姨娘抬脚便要踩上去,却被两个侍立在一边的小丫头拦住,口中歇斯底里一般嚷道:“什么脏东西!芜儿你可不能收这个!刚才我在墙外听得清清楚楚,她是要拿了这东西让你去出丑,坏了你的名声,让你再不能。。。。。”
“住口!”四太太怒不可遏,站起来指着被摁在地上的丁姨娘厉声道:“齐嬷嬷,丁姨娘今日不知被什么东西冲撞了,赏她十个嘴巴子让她清醒清醒!”
齐嬷嬷也不言语,撸起袖子上去就打,啪啪啪十个耳刮子干脆利落,再细看丁姨娘原本瘦削的两颊已经肿起来老高,五道指印殷红如血。
五小姐白板似的一张脸终于有了裂纹,手抓着扶手双脚微动,似是想站起来却又不敢,两只细长的凤眼微微蹙着,望向被摁在地上狼狈不堪的丁姨娘。
“我只知道月姐儿兴冲冲捧了礼物来要送给她五妹妹,怎么到你口中就变成了脏东西?谁又要坏了谁的名声?除非你是真疯魔了,今日就把话给我说清楚!”
“绿萝!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五小姐平日,平日可曾打骂过你,哈哈,不过是为了配个好点儿的小厮,你就伙着别人去陷害自己正经主子!刚才我在围墙外面听得真真儿的,花菱交给你的便是这个包袱!”
“姨娘!”丁姨娘骂的兴起,被四小姐一声抽泣打断,“虽则还不知姨娘到底被谁挑唆了,但既然提到花菱,她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丫头,这里边定然是要牵扯上我的。姨娘的意思可是说我要用这包袱里的东西去害了我五妹妹么?”嘴唇颤抖,一行眼泪已经滑落腮边。顾不上擦拭,四小姐努力撑着身子站起来,小心翼翼从包袱中捧出一件襦裙。
那襦裙的衣料比夹绒袄单薄,比单纯一层锦缎厚实,看上去恰似一件初秋时节的裌衣。白如霜雪,胸口处两点丹砂般艳红的盘扣,似是镶着上好的红玛瑙。裙摆上一层叠一层绣着精致的水波纹,隐约流转,可以想象轻移莲步时是怎样一种娉婷。
“可,可是,刚才你明明是说。。。。。。”丁姨娘目瞪口呆,又不甘心就这样放弃,自己耳朵没有毛病,花菱和绿萝又选了那样僻静的地方,难道还会有假?
“究竟是姨娘听见我亲口说出来的,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