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 第4期 … 名著欣赏
雷·布雷德伯里 陈珏
编者按:《霜与火》是雷·布雷德伯里六十年代的作品,功力深厚,技巧纯熟。作者臆想宇宙间有一个无名的星球,那儿白昼酷热,烈焰把万物炙为灰烬;夜晚严寒,霜雪又将一切冻成冰块;只有黎明和黄昏,无名星球的气温才不冷不热,适宜万物生长。由于冷热交替的迅速,星球上生命的新陈代谢快得不可思议。一群地球人在宇宙航行中不幸坠落到了这里,面对生命的短暂,他们只顾尽情寻欢作乐,忘却了道德、友谊,也不复追求知识和人生的使命了,一代又一代过着野兽一般的生活。这时,主人公西姆出世了,他是布雷德伯里心目中的英雄人物。他立志要拯救人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一艘完好的飞船,又经过种种艰险,使人类飞离了那个可怖的星球。作者以无名星球象征逆境,芸芸众生象征兽性,西姆象征人性,他的敌人契恩象征邪恶,他的女友莱特象征纯洁,老科学家象征智慧。这群象征性的人物之间展开的冲突和斗争,揭示了“人性必须在逆境中战胜兽性”的主题。这篇小说还有两大十分重要的特色:第一,小说交织了“乌托邦”与“反乌托邦”两大题材,无名星球是一个“反乌托邦”(即不理想)社会,而人类终于摆脱了它的羁绊,飞向“乌托邦”(即理想)社会。虽然看来是写宇宙空间,其实象征着今天的人类社会,寓意十分深刻。其次,小说既充满了诗情画意,又带着青春易逝、茫然若失的氛围,正好反映了布雷德伯里创作风格的两个侧面。
漫漫长夜中,又一个新生儿诞生了,他就是西姆。
妈妈用发烫的双手喂西姆吃东西,他的喉咙让食物噎住了,呛得哇哇大哭。自打来到世间,他的眼中就闪烁着警觉的光芒,随之而来的却是恐怖的神色。他茫然四顾。
浓雾散开,山洞的外景展现。一个面如死灰的男人隐隐出现,他疯狂、野蛮、面目狰狞。他,是西姆的父亲。
西姆放眼望去,瞧见老年人都坐在一条甬道里,他们开始走向死亡。刚才,他们的面孔还是生气勃勃,带着壮年的风采;不一会儿,就形容枯槁,萎缩得不成人样儿了。西姆吓得在妈妈怀里挣扎。她抱紧他、哄他,同时,紧张地睁大双眼,看是否又惊动了她的丈夫。
这时,父亲手中握着一把石刀,冲了过来。西姆感到母亲的手一松,自己摔到了石头上,便嗷嗷大哭起来。妈妈用力来夺父亲手中的石刀。“让我杀死他!”父亲高声大叫,气喘吁吁地说,“让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行,他一定要活下去!也许,他会比咱们活得更长。”妈妈寸步不让。
西姆看见石头小床里还躺着一个小女孩,她正伸出娇嫩的小手在寻找食物。她,是西姆的姐姐达克。
妈妈终于从父亲手里夺下石刀,理了理灰白的散发,呜呜地哭起来,并对丈夫嚷道:“不许你再靠近我的孩子!”
老头吐了口唾沫,转头瞧着女儿,怅然若失地叹道:“对她来说,生命的八分之一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她自己却还一无所知!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突然,西姆看见妈妈四肢扭曲,像是正受着痛苦的煎熬,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脸上堆集了密密麻麻的皱纹。她像甬道里的老人们一样,正在变老,走向死亡。西姆不停地哭叫,他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恐怖。他本能地朝石床投去一瞥,正好与达克四目相对,姐弟俩心心相印。他休息了一会儿,开始学习,一幅幅画面在眼前浮动。
这是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星球。西姆出生几小时后,便懂得了这一点。“家族记忆”在他的心灵深处开花结果——这种记忆能把上一代甚或几代人的知识传给后代,使他们一出生(甚至在母腹中)就能思考,就能了解各种事物;而这种记忆往往以画面的形式出现,直观地展现一切,把过去发生过的事件告诉后来者。
画面告诉他:他将在这山洞里度过一生,每天只有两个小时可以外出,他只能活整整八个昼夜!这个念头震撼他的心灵!八天,短短的八天!多么不公平!多么不可思议!但现实就是如此。八天之后,父亲现在的样子就是他的榜样:眼半瞎、干瘪枯槁,死到临头,无可奈何地瞪着自己的妻儿,心有余而力不足。
人类是怎样陷入今天这个困境的?
像是有谁按了一下电钮,西姆看见另一幅画面——几艘飞船从遥远的地方飞来,它们在烈焰中挣扎,划破长空,坠落到这个寂寞荒凉的星球上。男人和女人从破损的飞船里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
这一切发生在什么时候?大概三十年以前吧?幸存的人们躲到悬崖下,逃避白昼烈日的烘烤与夜晚冰霜的摧残。但太阳光却以强辐射渗透人的全身,使人的脉搏越跳越快,先是一分钟两百次,然后是五百次,最后一千次!皮肤增厚,血液变质,一转眼工夫,人就变老了。孩子们在山洞里出生、长大,飞快地长大!世界乱了套。人们只能活一个星期,就要死去,撇下他们的孩子去重蹈覆辙。
西姆在想:“原来,这就是生活!难道我真的是人类第五千个没有出息的子孙吗?我该怎么办才能生存下去,而不是在八天内死去?到底还有没有出路呢?”
又一幅画面映入眼帘——远方山上有一艘飞船,是现有的唯一一艘外形完好的飞船。它停在山顶上,避开了冰川和洪水的袭击,但船内空无一人。这艘飞船,寄托着西姆长大后的使命,那是逃离这个可怕星球的唯一希望!
他的心收紧了。
悬崖深处有一小群科学家在工作。他们也梦想逃走,梦想长寿,不时翘首眺望遥远山顶上的那艘飞船。
悬崖下的人们呻吟着。
天快亮了,甬道里传来赤脚跑步的回声。大人和小孩儿推推搡搡,注视着破晓时的山谷,显得急不可耐。早晨的热量,使得山谷中的冰雪崩落。山洞里的人们不怕雪崩,雪崩反倒为他们的生活增添了几分兴奋与刺激。其实,即使没有雪崩,他们的生命就已经够短促、够危险的了。
西姆被父亲带到洞口,他呆呆地瞧着堆在隔壁一条甬道口的凌乱的残石。血,从一块高高隆起的巨大砾石底下,像小溪一样流出来,染红了大地。不知是谁,被崩坝的山石砸死了。
这时,黎明聚然降临,整个山谷一下子红光笼罩,令人眼花缭乱。万木苏醒,花儿朵朵开放;几秒钟后,成熟的浆果在树梢上晃荡。这是一场转瞬即逝、机会难得的果子丰收。父亲把西姆交给妈妈,自己跑去采集果品。妈妈则使劲扯着湿嫩的青草,给西姆尝鲜。达克一个人光着身子,迈开两条灵巧的小腿朝前跑去。
不一会儿,父亲拉着女儿回来了,口袋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果子。“要不了几分钟,太阳就要出来了,咱们得马上回去!”
外面的空气真新鲜,有丝清甜的味道,但热度却在慢慢上升。
“再等一分钟吧!就一分钟!让我再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妈妈恳求道。
太阳很快升起来,在地平线上镶了一条火红的花边,山谷里绿色的植物顿时枯萎,连空气都仿佛受到某种压迫,发出咝咝的声响。人们狂呼乱叫,狼狈逃窜。他们抱着孩子,背着沉甸甸的浆果和青草,奔回山洞。一转眼工夫,山谷里便静寂下来,只剩下一个被遗忘的小孩子,还在奔跑着。可是他力气太小,才跑到半路,热浪就席卷了整个山谷。飞跑的小孩一声惨叫,但叫声很快就停止了。
西姆在渐渐长大,他感觉到自己的细胞在分裂,头发越来越浓密,骨架和肌肉越长越粗壮。脑沟也在加深,千百条思想和意识正时时刻刻地填补着这些裂缝。但他还不能说话。
“太阳落山了。”父亲最后说。
妈妈硬撑着想站起来:“我想再瞧一眼外面的世界……只看一眼也行……”她瞪大已经瞎了的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妈妈把达克叫到身旁,将西姆的小手交给她。“达克!搀住他,喂他吃东西,照顾好他。”说完,伸出手最后一次怜爱地摸了摸西姆,便让达克带着弟弟去别处玩。达克听话地抱着西姆,头也不回地走开了,然而她淡绿晶莹的眼睛里却涌满了泪水。西姆拼命想挣脱姐姐的怀抱,越过姐姐的肩头向后望去,他眼睁睁地看着双亲的身体变得僵硬。他痛不欲生,不肯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大叫一声,不觉喊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句话:“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孩子会讲话了!”妈妈有气无力地说。
“是啊,”父亲应道,“你听见他说的是什么吗?”
“听到了。”妈妈轻轻地回答。
黑夜,黎明。第二天开始了。
达克搀着西姆,走在出殡的行列里。天亮前一小时,西姆刚刚学会了走路。尸体很多,送殡的人排成长队,朝山顶走去。站在山巅,西姆望见了远方那艘飞船,但奇怪的是,没有人瞧它,也没有人谈起它。悼词致完了,尸体堆在地上。几分钟后,太阳就会焚化掉他们。出殡的人们转过方向,飞奔下山。他们在芬芳的空气中玩耍、欢笑,如饥似渴地享受那转瞬即逝的美好时光。
达克和西姆在岩石堆里找东西吃。今天,对西姆来说,是生命的第二天;对达克,是第三天。一如既往,如白驹过隙,驱使他们迅速成长。
这时,有几个小伙子手握石刀冲下峭壁,吼着“打仗罗——”朝远处一列悬崖冲去。
“战争!”这个念头萦回在西姆的脑际,使他震动。在那列悬崖里住着另外一群人。这些小伙子要冲到那里去械斗,去杀人。
“这是为什么?”——即使没有战争,生命也已经够短促了呀!
达克也不明白。也许马上他就会懂了,但现在首要的是吃东西,维持生命。几个面色苍白的孩子把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个男孩把西姆撞到一边,夺下了他正要吃的浆果。西姆不甘示弱,扑上去和他扭打起来。达克尖叫着用力将那个捣蛋的男孩推开。“小坏蛋,”她叫道,“你叫什么名字?”
“契恩!怎么样!”那小子哈哈大笑。
西姆瞪着他,天真无邪的小脸上也腾起了一股杀气。如今他的敌人不仅是自然,而且还有人,契恩就是他的冤家对头。从这个呱呱乱叫的契恩身上,西姆仿佛看到比雪崩、烈日、严寒等更可怕的东西。
小坏蛋跑开了,但又突然回过头来嘲笑西姆:“明天,等我长大了,就要杀掉你。”他绕过一块大岩石,消失不见了。
很多孩子围住西姆哈哈傻笑。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西姆困惑了。
达克看出西姆的心思,把他拉走了。他们边走边找东西吃。达克像是领悟到什么似的,凑近西姆的耳朵轻轻说:“在这儿,抢夺食物会结下冤仇。你看,五分钟不到,你就结下了一个死敌。但你必须为了生存而战!”原来这里有一种迷信:谁杀了别人,他就能分享死者的生命,延长自己一天的寿命。
但西姆没有听她唠叨,而是瞧着周围的一些女孩子。明天,她们将会长高;后天,发育成熟;大后天,就要找男孩结婚。突然,西姆眼前一亮。一个小姑娘朝这边跑来,她的头发闪耀着紫罗兰色的光泽。她擦着西姆,飞快地跑过,她的眼睛亮闪闪地注视着西姆。那一瞬,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找到了朋友、情人和妻子。就这么对看了一眼,两人便都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西姆在她身后大声问。
“我叫莱特。”她边跑边笑。
“我叫西姆。”他大声地喊。
“西姆!”她重复了一遍,明眸一闪,“我记住了!”
达克捅了捅西姆:“吃东西吧!不然,你就不会长大,也不会赢得她。”
突然,契恩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从他们身边跑过。“莱特!”他鹦鹉学舌道,“我也记住了!”
达克悲哀地说:“小西姆,我已经看到了你的未来:用不了多久,你就得武装起来为了莱特去厮杀!噢,快,太阳升起来了!”
他们跑回了山洞。
四分之一的生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童年已经结束,现在他是少年了!黄昏的山谷,急雨瓢泼。每个晚上,山谷里都会流出一条新的小河,绕过飞船搁浅的山头,向外流去。
“山谷的外面是什么地方?”西姆想知道个究竟。
“从未有人走出过山谷,”达克告诉他,“冒险的人们不是给太阳烤死,就是让冰雪冻死,不会幸免。清晨和黄昏十分短暂,各只有一小时。人们对世界的了解,也就只限于这半小时路程的范围内。”
“这么说,从未有人到达过那艘飞船?”
“科学家,”达克语带讽刺,“他们在做着尝试。这伙笨蛋!他们不肯罢手。哎,飞船太遥远了。”
“科学家!”——这个词儿令西姆浑身一震。他曾在“家庭记忆”中看到过这幅画面,不提倒差点儿忘了。于是,他急不可耐地问:“他们在哪儿?”
“我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他们会把你当作试验品弄死的。”
“我去问别的人,反正我一定要找到那些科学家。”
“没人会告诉你!人们痛恨科学家。”姐姐达克面露愠色,“即使让你找到了,又怎么样?你能够拯救我们大家吗?喂,你这个傻小子!”
“但咱们总不能光空谈、吃饭,坐着等死!”他跳了起来。
西姆跑步穿过甬道。他只要一问起科学家们住在哪儿,周围的人们就怒火上升,惊慌和不满像潮水般向他倾泻而来。他们之所以来到这个可怖的世界,归根到底,是科学家的过错。在连珠炮式的谩骂声中,西姆畏缩却步了。
他回到山洞,坐在孩子们中间,倾听成年人的谈话。尽管时光短促,他还是清楚自己的头脑需要知识来武装。契恩坐在西姆的对面,他的两片嘴唇薄薄的,显得傲气十足。
这时,莱特出现了。几小时不见,她长高了,显得更加温柔可爱,紫罗兰色的头发愈加耀眼。莱特理也不理契恩,径直走到西姆身边坐下,嫣然一笑。契恩面色尴尬,停下来不吃东西了。
山洞里人们的谈话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梦幻和现实,共同织成一幅锦绣。西姆梦见一片牧场,绿草如茵,鸟儿在林中欢唱;人们面容安详,呼吸平稳。明天,总是意味着生活,而不是死亡。梦中的一切如此真实亲切,以至于当莱特握住他的手时,他反倒误以为那是做梦哩!
“你在做梦吗?”她问。
“嗯,”西姆用手一次又一次地猛击石板地,“我恨这一切,上帝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咱们要有知觉?为什么咱们不能懵懵懂懂地去死,而非要看到这种畸形的世界?”他嘴巴半张,肌肉绷紧,气喘吁吁。
莱特盯住他的脸,听得入了神。西姆也凝望着她。他沉入了遐想:她很快会面孔变老发黑,爬满皱纹;双鬓的白发像雪花一样随风飘落;牙齿脱落,嘴唇干瘪,她的美貌正在渐渐消蚀。西姆直愣愣地看着她,内心充满恐惧。忽然,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双手也在枯萎,他一下子感到窒息,不禁大叫一声:“啊——”
“西姆,你怎么啦?”莱特关切地问。
他目光呆愣,口中只吐出几个字:“只有五天了……”
突然,他听到有一个大人在说话:“……科学家把咱们带到这个星球。到现在为止,他们浪费了成千上万条生命和无穷无尽的时间。却一事无成。算了,饶了他们吧!——但请记住,我们只能活这么一回!”
经过了一番学习和交谈,西姆已经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