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口中的三年之约是指三年内仓廪丰实,扭转府库无钱可用的窘境。第五琦敢做出这些保证,自有他的底气,在后来与秦晋的接触和交流中,他又发现这位年轻尚武的大夫居然也对经济之道颇有些见地,有些方面甚至是他所疏漏或是没想到的。
也是因为此,第五琦在施政时更是谨小慎微,因为欺骗一个懂行的上司是为官者最为忌讳的。
秦晋放松的掸了掸衣袍,脸上露出放松的笑容。
“第五相公把黄靖一案想的复杂了,严重了,郑显礼和清虚子的愤怒可以理解,但他们也都是针对卡扣钱粮一事,而并非针对某些人,而黄靖为了活命又不分青红皂白的添油加醋,这就是他自取死路了。”
“秦大夫,我”
第五琦想说几句表忠心的话,但又觉得难以启齿,黄靖是他用人失察,不管怎么说在这一点上是栽了跟头的,传出去恐怕也要由人耻笑,但在秦晋的嘴里举重若轻,又似乎不是什么大事了。
秦晋又摆摆手,说道:
“好了,不要再纠结于黄靖这件事了,既然来了就说说吧,各郡户口籍册整理的如何了?”
天下户口籍册,最重要的就是河南之地与江淮之地,河南之地受战乱最甚,人口损失十有五六,而江淮地方则受限大小节度使的阳奉阴违,十之七八的郡县都无法统计出具体的人口数目。
户口籍册是天下税收的根本,因而要厘清战后岁入的多少,第一步就是厘清各郡县的人口。
不过,江淮地方现在的麻烦都是李亨当政时造成的,那时为了肃清永王李琰的余孽,控制江淮地方,在江南江北淮南淮北封了大大小小将近十个节度使,如此即可以江淮为根基随时策应朝廷对洛阳叛贼的反攻,到了神武军节节胜利时,江淮等地的节度使并没有机会在平叛中出力,其任务也就转为了监视以及钳制神武军在都畿道的过于坐大。
及至现在,神武军彻底掌握了京畿道与都畿道这两个唐朝最核心的地方,江淮的节度使们也自然而然的包成了团,对秦晋掌控下的朝廷阳奉阴违,尾大不掉之势已经渐渐形成。
江淮之地虽然不以兵威见长,但自打开元天宝以来,已经成了天下粮米最重要的产地之一,如果这些地方不向朝廷缴纳租庸调,对府库岁入的影响将是极为严重的。
第五琦认为,若要彻底李卿江淮地方的人口,就必须尽早对那些阳奉阴违的节度使采取行动,不过他对秦晋搞出的那套巡抚制度还有有些不同看法和意见的,至少针对江淮抱成团的几个节度使恐怕收效甚微。
不过,在神武军控制的地方同时以巡抚和节度使坐镇,二者上下有序,却又互相制衡,虽然不能治本,却是可以看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第五琦长篇大论的分析了一番从地方到朝廷的各种情况,最后又得出结论,朝廷的人口损失不小,但账面上损失的人口却未必都死于战乱,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被地方好强与土地众多的寺庙所收留。
“天下尚未肃清,地方豪强不能擅动,下吏建议先拿遍布都畿、京畿两道的诸多寺庙开刀!”
寺庙里的和尚不事生产,但却拥有大量的土地,尤其是趁着战乱的频仍,兼并了大量的土地和人口,许多籍册上消失的人口最终有一大部分都流进了寺庙,成为寺庙大量土地中的佃农。但这些土地的出产却是因为朝廷的优待政策而不用向府库缴纳一粒粮食。
“下吏建议,清理各地寺庙的财产,不,干脆捣毁佛像,让大量的僧侣还俗,再将土地重新分配,归还给那些失地的良家子”
各地有据可查的僧侣其数目远超秦晋想象,仅仅京畿都畿两道就达到了五十万众,如果这些人都还俗了,不但可以**大量的劳动力,还会为人口的恢复起到不小的作用。
第九百九十四章 :天子难再见()
第五琦的建议与历史上唐朝的唐武宗不谋而合,经过百多年的土地兼并,寺庙拥有的土地数量已经达到了惊人程度,以至于有人惊呼“京畿美田尽归僧寺。 om”
而寺庙中的僧侣不足以耕种如此之多的土地,便雇佣大量的佃农为其耕种,以至于越来越多的失地百姓都成为依附于寺庙的贱民。久而久之,寺庙在势力地方上的发展越来越畸形,以至于到了可以影响国计民生的地步。
当然,至德年间的寺庙虽然也势力不小,但还远没到唐武宗时那么泛滥不堪,第五琦能够将目光盯在这上面也证明了他毒辣的眼光。不过,秦晋虽然赞成清理寺庙的土地,却不想搞得过于极端。
“佛寺本该道人向善,但偏偏有僧侣鬼迷心窍,哄骗世族百姓捐赠,更趁着战事频仍蛊惑人心最近还搞出了甚末法时代的幺蛾子,大肆敛财”
说起各地寺庙的斑斑劣迹,第五琦脸上露出了一贯的冷笑。
“捣毁佛像倒不必,所谓出家人生了妄念,还是因为手里的财产太多了,既然他们自己无法斩断烦恼根,不如由第五相公代他们去斩!”
秦晋说话时,脸上似笑非笑,虽然说得含蓄,但第五琦已经心领神会。
“下吏明白了!”
秦晋又点头道:
“一定要掌握分寸,不能闹出人命乱子!不过,对于那些妖言惑众的不法之徒也要严厉的绳之以法,防止有人竞相相仿!”
第五琦又进一步说道:
“大夫可能不相信,假若尽数超模关中寺庙财产充入府库,足以抵得上天宝年间三年的岁入!”
这个说法让秦晋有些瞠目结舌,天宝年极盛时,岁入钱千万贯以上,仅仅关中寺庙的财产就达到了这种程度,如果普天下都加起来,恐怕足以匹敌朝廷了。
这不得不使秦晋谨慎了起来,利之所在,必有趋之若鹜之人,围绕在寺庙大量财富周遭的,未必就没有权贵之人。
“朝廷上有没有与寺庙瓜葛甚深的人?”
第五琦笑道:
“大夫放心,从前为那些僧侣撑腰的尽是龙子龙孙,现在龙子龙孙都成了瓮中之物,不会再有人为他们撑腰了!”
就在秦晋和第五琦商议的同时,神武军大狱里,黄靖扯着嗓子拼命的喊着冤枉,看守的狱吏实在被折磨的受不了,便亲自予以警告:
“但凡进入神武军大狱的就没有冤枉的,好好反省交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是再如这般负隅顽抗,只怕离死期就不远了!”
黄靖早就被吓坏了,被狱吏如此恐吓一番,更是神情癫狂。
“我举报了第五琦,第五琦作奸犯科,样样属实,我举报有功,有功不会死,不会死的”
狱吏的脸上充满了嘲弄,“若是检举有功,你又怎么会住进这天字号的死囚牢?趁早别做梦了,醒醒吧,有什么遗言交代的,赶紧想想,说不定俺心情好了便代你送回家去”
“不,不不不可能,秦大夫答应了,答应了的,会饶我一命,第五琦他作奸犯科,勾结吐蕃,陷害忠良,这样的人怎么能留在政事堂?”
受了刺激以后,黄靖更是疯疯癫癫,不知疲倦的闹了一夜,弄的狱吏也没了办法,受制于军法森严不得虐待囚犯,也只有堵着耳朵忍耐。将近天亮时,便有军吏来提人,狱吏登时如蒙大赦,把这厮弄走了,耳朵也终于可以清静了。
最初,黄靖还很兴奋,很高兴,以为自己出了死囚牢就会得到特赦,除了示威一样的瞪着狱吏,还一连声的询问前来提人的军吏:
“是不是秦大夫要见我?第五琦,第五琦如何了?去没去抄家拿人?”
狱吏当然知道,黄靖是绝不可能释放的,因为前来提人的属于军法处,军法处提人要么是处刑,要么就是与其他官署交割,眼下看来秦大夫并没有处死此人的军令,因而其很可能将被移交给刑部或大理寺。
“秦大夫不见你了,离了死囚牢好好做人,马上就要与刑部交割,算是捡了一条命!”
闻听此言,黄靖的脸色都绿了,刑部可是第五琦一手掌握的,掌握实权的刑部侍郎殷士毅乃是第五琦的心腹之一,落在此人手中,自己还能讨得着好吗?他也在刑部任过官,当然知道刑部官员整治囚犯的手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有之,不想死却死了的也大有人在,总而言之,在刑部大狱想要不着痕迹的弄死一个人,实在太容易不过了。
然则,就算是不死,恐怕也别想全须全尾的走出刑部大狱了。此前曾有官吏在刑部狱中被折磨的筋断骨折,皮肉腐烂,其状惨不忍睹,现在想想都是不寒而栗。
“我不去,我不去刑部大狱,我不啊”
负责提人的军吏显然没有狱吏那么多估计,两拳招呼上去,黄靖登时口鼻窜血,嘟囔了半天,张嘴吐出一口血,里面还夹杂着两颗门牙。
仅仅两拳,黄靖登时就老实了。
“再胡言乱语,打的你满地找牙!”
军法处的军吏可是神武军中最横行无忌的人,但凡神武军中的将士,就算郎将一级的人,见到级别低微的军法处军吏都得客客气气的,更何况这个令人讨厌的黄靖呢?
狱吏看着心中暗爽,这一夜被黄靖折磨的睡也睡不着,又不能擅自离岗,现在终于有人来收拾他,也算报了这一夜折磨之仇。
半个时辰以后,黄靖被关进了刑部大狱。到了刑部大狱,他的精神自始自终都死死的绷着,但有狱吏、狱卒走过,他就如惊弓之鸟一般,吓得瑟瑟发抖。不过,预料中的报复没有马上出现,狱吏和狱卒们也没对他有什么“特殊的照顾”,唯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刑部大狱的饭菜连主食都不如,黑黢黢看不出本色的大陶碗里被放了一大勺糊糊和菜叶的混合物,而陶碗的边上就是散发着浓烈尿骚味的便桶。此情此景,别说吃饭,没吐出来就已经是忍耐力超强了。
然则,黄靖终究是熬不过饥饿的煎熬,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捧起陶碗来连着喝了两大口,由于喝的急,也顾不得食物味道的好坏,然则第三口却是说什么也喝不进去了,从嘴里喷的满地都是。
一名狱卒走过来,见黄靖将牢房内弄的满地狼藉,便呵斥道:
“贼囚徒,还不把地上的粮食舔干净了?”
黄靖毕竟是做久了官吏的人,怎么能受得了狱卒如此粗鲁无礼的呵斥,强忍着怒火不做声。可是刑部大狱的狱卒显然比神武军大狱的狱吏威风多了,见黄靖不肯就烦,登时就打开了囚室的门,走进去按着他的脑袋往地上摔去。
猝不及防之下,黄靖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摔得眼前冒金星,摔得几乎失去了意识,直到意识逐渐清醒,狱卒已经扬长而去,只觉得身上湿漉漉的,竟是牢房内的便桶撒了满地
刑部侍郎殷士毅得了第五琦的招呼,除了不能弄死弄伤黄靖,可以任意施为。殷士毅实在想不到,第五琦不但化险为夷,而且似乎还更受到了秦大夫的重用,回到政事堂就筹划着清理寺庙的土地。朝野上下官员都知道,寺庙的土地之多令人咋舌,如果宰了这些肥羊,府库缺钱的燃眉之急应该就一并解决了。
兴庆宫,门禁森严,一辆马车低调的驶入便门,车中之人很是低调,直到进入第二重宫墙才走了出来,宦官们见了此人纷纷诚惶诚恐的下拜。秦晋还不适应宦官的谦卑态度,但也不满理解,就连天子都成了他的“阶下囚”试问还有谁敢像从前一样做出轻慢的态度呢?
宦官们最是没有道德负担的,他们可以轻易的见风使舵,而从不觉得羞耻,认为依附于强者是天经地义的事。
说实话,秦晋并不想见到天子李亨,但是,这件事却是非李亨点头不可的,那就是册立李僖为太子的具体时间。
政事堂夏元吉已经择出了吉日,至德四年的元日便是上上之选。
册立太子,自然不能少了天子,就算天子是个不能自理的废人,也得做做样子,让世人知道他的态度。
“天子今日身体如何?情绪可还稳定?”
负责照顾李亨的是兴庆宫内一名品阶并不高的宦官李明儿,秦晋用他就是看在他伶俐而又不失忠厚的性子上。
李明儿先是磕了个头,然后才爬起来说道:
“圣人的身子倒还行,就是整日默默垂泪,奴婢们伺候也不配合,看着叫人心酸”
说话间,李明儿抬起手臂来以袖子拭了拭眼泪,看起来并不像惺惺作态。
“通禀吧,秦某有要务须得面陈天子!”
李明儿犹豫了一下,又道:
“圣人怕是不会见的”
秦晋淡然一笑,他知道,这宦官怕是还有些难听的话没说出来,李亨整日里仅有的几次说话也都是咒骂一个人,那就是他秦晋本人!
第九百九十五章 :河北起波澜()
再见到这位大唐天子,秦晋已经难以将其和曾经那个隐忍而又深有城府的李亨联系在一起,常年的瘫痪卧榻已经将他摧折成了另一个人。【。aiyoushenm】
“拜见皇帝陛下无恙”
这是一句李亨久未听过的话,纵使有人在他面前,也很少如此正儿八经的三拜九叩。在多数人的眼里,甚至那些伺候人的奴才们,都将他视作一个可怜的瘫子而已。
李亨的身体虽然不能行动自如,但耳朵却是好使的,初听时还激动的呼吸急促了。但是,他马上就分辨出了这是谁的声音,刚刚打算在脸上绽开的笑容登时凝固了,因为他听出来帷帐外的跪拜之人正是秦晋
曾经做过无数次的假设,要将秦晋骂的狗血临头,但真真见到了秦晋以后,李亨反而沉默了,良久才问了一句:
“你还来作甚现在还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而要来求朕呢”
这个“朕”字一出口,李亨的口唇抑制不住的颤抖起来,这并非是他要发病,而是在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愤怒和不满。
“陛下以为臣定然是有所求才能来吗”
“否则又来作甚”
君臣二人早就没了当初的默契,秦晋也是何曾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形式鸠占鹊巢,但许多事由不得他选择,在这个非生即死的乱世,如果不能自保,恐怕李家人的在除掉自己这个障碍的时候,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吧。
“奉诏命,淮阳王脱颖而出,可为太子,政事堂已经议定,元日便可举行大典,臣是来向陛下道喜致贺的”
李亨真想放声大笑,可胸口剧烈的起伏竟让他有种喘不上来气的眩晕感。
“朕的太子只有李豫,任何人,任何人都休想咳咳咳咳咳”
“李豫早就不知所踪,而淮阳王素有仁义之名,又名声显布于朝野,若能继承陛下衣钵,也是我大唐之福”
又过了良久,李亨才轻轻的问了一句:
“朕若答应如何不答应又如何”
秦晋不假思索的答道:
“陛下若出席淮阳王的册封大典,淮阳王就会名正言顺的取代不知生死的李豫而成为太子,大唐国祚也少了一个致命的隐患”
“你这是在威胁朕”
“臣不敢”
秦晋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他不抓紧册立李僖为太子,李唐社稷还能不能延续下去都是未知之数,但李僖成了大唐的合法继承人便又另当别论了。秦晋这么做既是在巩固自己的地位,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自缚了手脚,为将来的许多事平添了障碍。
终于,李亨不再说话,就在秦晋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李亨终于说道:
“元日那天,如果朕的身子允许,会出席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