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着这月余以来做梦一般的经历,达奚珣忍不住低声的自言自语着。正好崔氏端着一个精致的瓷盘走了进来,里面盛放着冰块和翠绿的葡萄。葡萄这等物什本来产自西域,自汉朝以后才渐渐在中原传开,不过仍旧是普通人家难以消费的珍惜水果。
“郎君切莫说这些话,府中人多耳杂,万一被传了出去,达奚家顷刻就是大祸临头啊!”
达奚珣倒是满不在意,经历了起伏之后,反而看得淡了。
“为夫算是看透了,这种权力争斗尔虞我诈的朝廷,正经事办不了几件,倒是桩桩件件都在祸国殃民,当初在唐朝为臣时如此,此刻身居燕朝又是如此,稍不留意又有身死破家的大祸,夫人说说,这都是为了什么啊!”
他名为发问,实际上只是做着毫无意义的宣泄而已。
崔氏将瓷盘放在案头,缓缓坐下,有些怨气的拍了拍自家郎君的手背。
“大丈夫为社稷争功本无可厚非,权谋争斗是必经之歧路,任何人都无法避开,但如果不能守住心中清明而本末倒置,这就是死有余辜了!郎君前世积了善因,这一世才屡屡有惊无险……”
眼看着发妻絮絮叨叨又扯到了这一世的善因善果云云,达奚珣就有点不耐烦。
“善因可积,但夫人就忍心看着为父被人卸磨杀驴吗?”
崔氏则一本正经的闭上眼,念了声佛。
“一切都有因果所在,郎君经历这有惊无险的劫难,也是命数使然,既然身家无碍,又何必心心念念的纠结呢?”
“好了,好了,夫人若是须眉,定然胜过为夫不止数倍,那些虚头暂且不说,眼下头疼的是该如何收场!”
达奚珣知道自己说不过发妻就开了句玩笑,转移开话题。
崔氏毕竟是个妇人,讲道理可以头头是道,但若着眼在当下这波云诡谲的局势上,与一般人也就无异了。
“虽然不知道秦大夫是如何打算的,但妾身还是有种预感,他不会拖延太久了,郎君应该趁着所剩无多的时间,多积些善因才是!”
夫妻二人正絮絮叨叨的功夫,府中奴仆的声音在屋外响了起来。
“家主,天子有诏,让家主即刻进宫呢!”
闻言,达奚珣又禁不住皱起了眉头,这个时候进宫,定然与高尚那厮有关。他摇头苦笑了一下,按道理说这个高尚也算是燕朝的忠臣,可就是让人提不起好感。在这个关键的当口,突然蹦出来搅局,真是让人烦不胜烦。
崔氏看得出丈夫的烦恼,心中不免紧张,便关切的询问,是不是宫内又有了变化。达奚珣笑着摆手,把高尚的事说了出来。
岂料崔氏听罢反而笑了。
“这可是机会啊,如果郎君能反其道而行之……”
达奚珣也是个聪明人,马上就明白了发妻的话中之意,一时间烦恼尽去,心思通明。
“听夫人一语,为夫心中这团乱麻总算一吐干净!”
进宫之后,达奚珣发现严庄和高尚已经先一步赶到了,未及进殿就能听到里面在进行着激烈的争吵。一个声音是严庄,另一个就是高尚。
换下了靴子以后,达奚珣思忖着自己应该如何在两人之间拆解,一名宦官乖巧的来到他身侧低声提醒道:
“高侍郎和安相公吵得厉害,陛下也发了很大的火器,相公可要小心啊……”
达奚珣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同时又从腰间皮囊里掏出了几枚金叶子,递了过去。宦官欣喜的接过,千恩万谢。
“明明可以内外夹击,为什么要白白的放过机会?还是一而再,再而三……”
高尚的火气很冲,一边跺着脚,一边指着安守忠的鼻子。
“莫非安相公在资敌不成?”
“你,你满口胡言,你放屁!”
“够了,够了!都住口,整日间在朕的耳朵边争啊,吵啊,是闲朕命长了吗?”
安庆绪气急败坏,歇斯底里,指着安守忠和高尚的鼻子一通臭骂。也就在此时,达奚珣进殿了。
这副局面如果在半日之前,达奚珣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但有了崔氏的提醒之后,他反而乐见其成了。因为这就是积累善因的过程,只有积了足够的善因,将来才会得到善果。换言之,此时做燕朝的奸臣,将来就是做唐朝之臣的筹码,他虽然不信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但这些道理还是很容易想通透的。
“高侍郎如此诋毁安相公,某也要代安相公问一问,究竟居心何在?”
高尚扭头冷笑,待看清楚来人是达奚珣以后,脸上的冷笑就拧成了愤怒,竟霍然起身直往达奚珣冲了过去。
当殿动手,这等骇人听闻之事可是达奚珣没想到的,冷不防被一拳砸在了脸上,顿时便觉得眼冒金星,口中发甜。
“达奚珣你也不是好东西,诳我在政事堂傻等,自己却跑回家去……我大燕就要被你们这些奸臣败坏干净了!”
唐人尚武,达奚珣虽然是文臣,但当年也是上马开弓,下马提刀的人物,现在虽然老迈可毕竟还有三分余威,当即就和他扭打在了一起。
安庆绪也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君前争斗厮打可是闻所未闻之事,一时间竟忘了喝止他们。还是安守忠反应的快,连连呵斥,但高尚已经双眼充血,根本就不理会任何人的说辞。
“卫士何在?快将他们拉开!”
安守忠高呼殿外候着的禁卫,不过禁卫入殿以后也傻了眼,一个是政事堂的相公,一个是门下省的侍郎,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满地打滚,真是斯文扫地。
“还愣着作甚?把他们拉开啊?”
两位重臣都是年逾花甲的老者,禁卫们哪敢下重手,只为难的看着安守忠,毕竟此时还没有天子的旨意,万一伤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这个责任谁来担呢……
安守忠也是行伍出身,眼见着没人听自己的,一时间也热血上脑挽着袖子就冲上去拉高尚,然后又趁机狠狠的砸了他几拳解恨泄愤。但是,安守忠忽略了高尚的脾气,这厮显然不是省油的灯,后背挨了几拳以后,马上就松开了落下风的达奚珣,返身扑向他。
于是,高尚又与安守忠扭打在一起,满地打滚。
达奚珣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论起动手他还真不是高尚的对手,看情形连安守忠也落了下风。
“都住手!住手!”
终于,安庆绪爆发了,只见他用拳头一下有以下猛砸着御案,面容扭曲已经扭曲到了极致。
大燕天子的怒喝让高尚恢复了神志,放开了扭着安守忠的手,不过安守忠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趁机腾出右手一拳狠狠砸了过去,砸了个满脸开花。
好在安守忠知道见好就收,砸了一拳以后就收手站了起来。
“重臣当殿扭打,你们,你们把朕置于何地?以为朕不敢治你们的罪吗?”
三人中,达奚珣反应最快,马上跪了下来。
“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紧接着安守忠也跪了下来请罪,只有高尚气鼓鼓的站在当场,心中怒意难平。
安守忠趁机发难。
“高尚,君前失仪,还不赶快请罪!”
高尚恨恨的瞪了安守忠一眼,很不情愿的跪了下来。
“臣,臣有罪,请陛下治罪!”
安庆绪心烦意乱的摆了摆手,他已经没有心思追究这种扭打的小事,发作过后就直问三位重臣。
“你们都说说吧,就行该不该出兵!”
“陛下三思,万不能轻举妄动!”
“自当里应外合……”
达奚珣和高尚几乎同时开口,这倒让安守忠有些意外,达奚珣虽然没什么野心争权,但对他的谋划也是不赞同不参与,今日怎么一反常态旗帜鲜明的表示支持了呢?
不管对方的居心谋划,安守忠还是很乐见达奚珣站在自己这一边,如果是这样高尚那老匹夫根本就没有希望劝得动安庆绪。
果不其然,安庆绪看了看达奚珣,又看了看安守忠,身体重新萎顿下来。
“既然两位宰相都不同意轻易出兵,朕还有什么好说的。高尚,朕知道你一片忠心,但也不能仅凭一腔热血就草率做了决定,此事就此作罢,休得再提!”
安庆绪能这样好脾气的对待高尚已经自认为十分的关照了,岂料高尚根本就不领情,反而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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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四章 :城门惊失火()
殿内君臣三人吵得灰头土脸,忽闻殿外传来阵阵混乱之声,这不是寻常可见的。作为宰相之首的安守忠虽然正在气头上,可也马上就警惕的看向了门口。
在禁卫森森的宫内突生哗乱,绝对不是好兆头,许多时候就是宫变的前兆。
“羽林禁卫,带外发生了何事?”
安守忠不再和他们纠缠于是否应该出兵这件事上面,所有的注意力都已经转移到了殿外突生的哗乱。
不多时,便有禁卫惶惶然急吼吼的冲了进来。
“陛下,陛下,安喜门失火,守城军将哗变,哗变了……”
此言一出,殿内君臣三人登时如堕冰窟,安庆绪身子一歪,险些就跌倒在御座上,安守忠则一蹦三尺高,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的问道:
“究竟是失火后哗变,还是哗变后失火,明白叙说!”
他这么问并非没有原因,两者间的区别非常之大。如果是失火后产生的哗变,就说明未必是有预谋而为之的,也许一切都是出于巧合。而先哗变后失火那就大大的不同了,没准城内已经混入了唐朝的奸细,正准备里应外合呢。
不管是哪一种,意识到这些以后,安守忠的额头上也见了汗,两鬓间灰白的头发也瞬间被汗水打湿。
“回,回安相公,失火之后城内羽林卫派员查勘,遭到了城墙守军的无礼阻止,一言不合还打杀了其中两人,冲突就是因此而起。”
听着那禁卫断断续续的讲述哗乱始末,安守忠一直提着的心反而放了下来,如果当真是羽林卫和城墙守军的矛盾而引起的哗乱,这还真不是十分严重,只要及时的将大火扑灭,然后追究相关责任之人,以儆效尤,这次哗乱就会有惊无险的平息。
平乱的关键只在一个字,那就是“快”!
“陛下,臣这就赶去失火的安喜门,处置哗乱!”
此时,安庆绪也从震惊中醒转了过来,他就算再糊涂也知道轻重,便嘱咐道:
“安卿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全,军中变乱寻常可见,可一旦见了血,稍有不慎就能引起塌天大祸……”
这么长时间以来,安庆绪一直说着胡话,现在终于说了几句中肯的话,但安守忠也常年在军中带兵,又岂能不知道哗变见血的危害呢?
‘请陛下放心,臣叮当小心谨慎,尽快平息这突如其来的变乱!’
说这话,安守忠毫无征兆的,骤然看向呆立在一旁的 高尚。
“高尚!如果老夫没记错,安喜门正是你的份内之地吧?”
见状如此,达奚珣心中一阵暗喜,眼看着矛头直指高尚,就知道今日安喜门发生的哗乱,高尚说什么也难脱干系了。
其实,早在安喜门三个字从那禁卫口中说出之时,高尚就已经如遭雷击一般的呆住了。他为了劝说安庆绪下定出兵的决心,离开安喜门已经有大半日,其间防务都交给了一名陈姓郎将做主,平日里此人行事循规蹈矩,又怎么想得到一日半日的功夫就闯了这泼天的大祸。
据理力争时,高尚可以挺直了腰杆和安守忠这包藏祸心的懦夫叫板,但此刻他自知罪责难逃,哪里还硬气的起来呢!
“如果查实是高某的罪责,高某甘愿领罪,绝不推辞!”
安守忠哈哈冷笑。
“高侍郎说的好听,如果你能尽职尽责,安喜门又岂会生出这无妄之乱来?”
这句话的言下之意自然是指高尚应该为安喜门的失火哗乱负主要责任,而更深层的用意则是借着这次机会彻底将其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要知道,燕军军法也是极为严苛的,高尚虽是门下省的官吏,可既然担着军职军责,就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相应的代价。而因为治军不力而导致哗变的直接责任者历来都是难逃一死的。
刚刚安守忠被高尚逼得就差软语求饶了,事实上不出兵援助严庄,他提出的理由的确有些牵强,经不起细细推敲。如果任由高尚这么死咬下去,他很可能就顶不住巨大的压力而改变策略。
而此时,一场大火倒是来的及时,久历权力斗争的安守忠在经过了初时的震惊之后,马上就从中嗅到了机会。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又岂肯错过?
落井下石,痛歼落荒仇敌,这等快意之事,安守忠可是乐意之至。
不过,该说的话点到即止之后,安守忠几乎是无礼的揪着高尚就向殿外而去。
“如果当真局面不可收拾,看你怎么对得起天子的信重,还有脸在这里说什么忧国之心么……”
安守忠和高尚离开之后,殿内重新归于平静,静的几乎连空气都要凝固,达奚珣有些不安的挪动了一下屁股,闷热使得他早就汗透重衣。
说起来盛夏之时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就是全副冠带袍服觐见天子,几层一副密不透气,只要一小会的功夫就能出几身汗。
安庆绪倒是不在乎仪表,身上只着薄如蝉翼的中衣,头发也披散着没竖起来。
“陛下,臣……”
安庆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达奚卿,高尚今日之言,你怎么看?”
按道理说,达奚珣自然要站在安守忠一边,可听着安庆绪的语气似乎又有所保留,此时常年察言观色的本能就起了作用,关键时刻他的说法又模棱两可起来。
“高侍郎的初衷是好的,如果时势允许,与被困在城外的兵马内外夹击也未尝不可。但,但是安相公作为统揽城防全局的大吏,也一定是综合了当前局势,做出的最恰当的决断……”
安庆绪摆了摆手,有气无力的说道:
“朕不是问你他们谁对谁错,而是安喜门的失火,究竟有人勾结唐朝,还是仅仅为巧合?”
这话问的达奚珣心中一颤,尽管明知道安庆绪知并非自己,可还是做贼心虚使然,不由自主的咽了下口水
“这个,这个,臣也对此事不甚了了,一切还要等安相公平乱之后,有了具体的结果才能下定论。不过,陛下也毋须过分担忧,这洛阳城修建百年,固若金汤,就算有些个宵小不自量力的作乱,也是以卵击石而已。相信安相公很快就会送回来好消息。”
安庆绪疲惫的闭上了眼睛,此时哪里还顾得上担心安喜门失火的事,长久以来不能入睡就像魔鬼一样缠着他,折磨着他。他是真困啊,如果现在能安安稳稳的睡上半天,哪管得外面洪水滔天,大火熊熊呢……
……
秦晋将严庄接回了军营,但这一次做的确实极为低调,甚至连神武军中都甚少有宣传,大营内平静的仿佛没发生过这件事一般。
当然,秦晋这么做还是处于拉拢人心的考虑,如果大张旗鼓的宣扬严庄投了唐朝,他留在洛阳内的家眷族人必将遭到安庆绪疯狂的报复,因而为了这些也只能低调处理。一切都只能等到攻克洛阳以后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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