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裴嗣,在此之前,秦晋也不觉得他有多值得同情,之所以公开将事情公开闹大,归根结底还不是心里一开始就存了家族争斗的偏见?
因此,秦晋刚才言及不会让有罪者脱逃法外,自然也就包含了裴嗣。这无令而出营的罪名直等同与逃卒,按律是可以不经审讯而就地处斩的。
在秦晋追求之前,裴嗣能主动站出来承担罪责,至少证明他多少还是个有担当的人。秦晋素来不怕人有私心,且人之私心乃是人之常情,指望着人人“尽公不顾私”,那才是不切实际的空想。他所在意的是所用之人有没有能力,有没有担当。
“秦某素来不敢于军中司法,你自去军法司投案吧!”
裴嗣再拜之后,起身昂首而去。
这一幕可把房琯看得有些发呆,裴嗣明明是来告状的,可一眨眼的功夫竟又亲手把自己推上了万劫不复之地。处置逃卒的刑罚谁人不知,到头来都是难免一死的,而且是可以不经审判而就地处决的。
如此,房琯不由得对裴嗣这个年轻人又多了几分敬佩之心,宁可自己一死也要告倒杨行本,仅仅这份甘于自我牺牲的尽头,一般人就绝难做到。一念及此,房琯下意识的看了眼秦晋,却见他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再想着些什么。
“大夫将如何处置杨二?”
杨行本家中行二,按照当时习俗,许多人便都以杨二相称。
秦晋淡然一笑,处置这件事,对房琯没什么好隐瞒的,便直言道:
“杨、裴二人,秦某均要重处,决不轻饶!”
房琯又是一愣,紧跟着问道:
“裴嗣受冤,难道不能酌情?”
却见秦晋竟忽而面露冷笑,反问道:
“敢问相公,朝廷定立律令究竟是为了什么?天道、人心还是正义?”
“这……”
房琯语塞了,这个问题过于诛心,让他如何回答、在这段时日里接触的秦晋一直温润如玉,典型的儒雅君子,可他今日此时目光中竟骤然迸射着一眼看不到底的冰冷,这使房琯暗感心中生寒。
见房琯张口结舌,秦晋却笑了。
“相公不愿说诛心之言,秦某来替相公说,制定律令,绝非为了什么天道公理,一言以蔽之,无非是为了朝廷稳定长久的存续下去!军中也同此理,哪个若不识大局,而在关键时刻做出有违军中团结之事,难道不该重处吗?”
房琯沉默了,就实而言,裴嗣和杨行本之间的龃龉,在他们两人之间未必没有大事化小的可能,然则裴嗣选择了最激烈的手段,一旦秦晋处置适当,对神武军而言将会带来前所未有的影响,整个神武军都有可能以家族为分界出现严重的撕裂。
如果叛乱已经平息则罢了,现在正是平叛的关键时刻,倘若神武军因为裴杨二人的争斗而陷于内斗不息的局面,进而使平叛大业功亏一篑,难道这两个人能逃脱得了干系吗?
秦晋又道:
“相公说秦某大仁不仁,不正是此理吗?”
房琯觉得自己被秦晋彻底说服了,可他又十分好奇秦晋将会如何处置这两个人。
“大夫难道当真要将裴杨二人斩首示众吗?”
秦晋似乎早就想好了答案,没有半分犹豫,答道:
“皆处斩刑!”
房琯心中一凛,此时方知秦晋是何等的果决狠辣,裴杨二人绝非普通军将,如此说杀就杀,必然会面临来自其身后家族的压力。
秦晋对外表明自己不会干涉军法司执法,实际上军法司做出的任何重大处置均须通过他的首肯。而这一次,秦晋更是直接召来了军法司中五位负责人,当面授意。
裴嗣早上浑身带血的赶来,与此同时,裴杨二人的龃龉的传闻也已经开始扩散,在军中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是以,秦晋处置起来也十分迅速,当日午时之后就责令军法司宣布处置结果。
召集军中众将宣布处置结果,当众宣布对裴杨二人皆处以斩刑之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鸡。他们只以为秦晋只是活活稀泥,板子高高抬起,轻轻落下而已,却想不到是动了真格的。
由此一来,军中不少人也是直冒冷汗,军中最忌讳的就是无令而擅自行事,近一年来神武军大规模扩军,军纪似有松动的迹象,现在忽而冒出了裴杨这两只出头鸟,无疑是给众人敲了一记警钟。
在这种心境之下,全场竟无一人为裴杨二人求情。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以秦晋言必信,行必果的作风,一旦做出了决定,任何人都不可能让他有所挽回的。
但秦晋很快又对处置结果做了补充。
“当下正值战时,临阵斩将于大局不利。所以,对裴杨二人的斩首刑罚,须待平叛以后执行。但秦某在此立誓,此举绝非有意姑息纵容,若食言便教秦某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面面相觑,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裴杨两人虽然暂时保住了性命,可以秦晋的性子,说到便一定会做到,将来平叛以后,他们还是免不了要挨这一刀。
“……褫夺军职,白衣效命于军前!”
当天日落之前,杨行本带着数十个随从赶回新安。
当他出现在军中时,所过之处,身后都投来了复杂异样的目光。
进入中堂以后,杨行本还是那副息怒不惊的模样。
“末将杨行本拜见大夫!”
秦晋点了点头。
“你可有解释?”
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一句话,直接问了出来,不用明言,二人都知道所指的究竟是什么。
“末将忝为一军之主将,却不能保全大军,以至于神武军出现前所未有之危机,甘愿受罚,没有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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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二章 :将帅的谈话()
秦晋目光中的冷冽渐渐淡了。
“老马坡,难道你就没有解释的吗?”
杨行本的眸子里闪过一些复杂的神色。
“计划中确如裴二所言,本该由杨贽作为弃子,然则,杨贽在前夜的突袭战中身受八处箭创,现在连自理都困难至极,又如何领兵?换上裴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秦晋盯着杨行本的眼睛许久,只见他没有半分的闪躲与闪烁,又追问道:
“除了裴嗣,难道就没有更合适的人了吗?”
“没有!”
杨行本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
“末将甘心领罚乃是因为触犯了军中律令,不奉令而擅自动兵,绝非出于对裴二的愧疚。连同那阵战而死的五千劲卒,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又何可悲,可怨的?最初末将选了杨贽领兵,就是为了在事后避免今日这种质疑,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最终还是难逃此劫……”
说到此处,杨行本的情绪有些激动,胸口竟剧烈的起伏着。
“若有一天,末将也要如此牺牲,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秦晋默然不语,他相信这是出自杨行本的肺腑之言,但为了军中大局,必须对他不奉令而动兵的出格举动而做出严惩。
“对尹子琦现在的处境,可有想法?”
秦晋忽然硬生生的转了话题,杨行本愣了一下,显然是此前没料到的,他还以为自己必将会面对秦晋的严厉斥责,然后将失去重用。
可看秦晋现在的表现就像从前一样,问过了该问的事,就直接谈及当前的战局,仿佛对出格的举动没有一星半点的芥蒂。
“老马坡一战后,尹子琦精锐损失大半,正是我军全力围歼的大好时机。末将在来此之前已经做好了各项安排,只等大夫选派接替末将的人到了,便可依计而行!”
杨行本此来是做好了回不去的打算,因为任何一个主帅都不会容许自己的部下有如此出格的举动,况且这种出格的举动还带来了极严重的后果。
其实,在裴嗣到新安告状时,杨行本心中就有些悔意,如果他能将此事处理的更温和一些,或许不至于如此。
秦晋却道:
“那个说要走马换将了?”
此言一出,杨行本浑身猛然一颤,说话竟都有些结巴了。
“难道,难道大夫还有意令,令末将……”
“你制定的计划,当然由你去执行,秦某岂会犯那走马换将的错误!”
闻言,杨行本的神情似有所触动,当年他是个从鬼门关里硬生生被推回来的人,这就好像已经死了一遍,自那以后再也不会因为生死对所作出的决定有半分犹豫。
好半晌之后他才问了出来:
“末将何时可以返回长石乡?”
秦晋只说了两个字。:
“现在!”
尹子琦遭受惨败,叛军一定士气低迷,难以为战。此时正是趁机突袭的大好机会,如果因为内斗而耽搁了这些机会,绝对不是秦晋所乐见的。而且,杨行本此人的表现又让秦晋多少有些满意,至少此人并非全然如此前所想的那样,出于私斗而将神武军至于一种危险难辨的境地。
“磨延啜罗和他的回纥骑兵会在明日拨付给你,此战关键,不容有失,尹子琦如果死战,不宜硬撼,能驱赶则驱赶,不能驱赶便等他自己先走!”
“难道大夫认为尹子琦已经生了退走的心思?”
按照杨行本的揣测,尹子琦现在已经退无可退,就算死也得在新安城下,否则就算回到洛阳,也得被那些巴不得他死掉的人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可现在却从秦晋那里得到了与之完全相反的判断,便觉得自己此前的想法是不是有了什么偏差呢?
“尹子琦无功而返,回去是死,不回去也是死,反不如战死沙场!”
秦晋却道:
“以这段时日对尹子琦,秦某大致推断,他宁愿回去被政敌攻讦致死,也不会将为数不多的精锐毫无意义的在新安拼光!”
火烧老马坡一役后,就算笨蛋也看得出来,叛军精锐损失达半数以上,已经没了和神武军叫板的资本,就算洛阳派来了征发的援兵也是无用的。新招募的壮丁与乌合之众无异,若没了作为骨干的五万精锐,他们就什么都不是,就算有十万人摆在神武军面前也是土鸡瓦狗一般的存在。
闻言,杨行本好似若有所思。
“若果真如此,倒是末将看低了尹子琦!”
秦晋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说道:
“不是你看低了他,而是他本来就没你高啊!”
在秦晋看来,尹子琦这个人的确多智而骁勇,但究其根本在狠辣无情二字上,还是逊于杨行本不少,他之所以败就是败在这一点。
尹子琦过于托大,而看低了杨行本,然后被杨行本使出了一记漂亮的反杀。可以说,都是他咎由自取。
说过了军情,秦晋并不急于放杨行本立刻离去,而是又详细问起了火烧老马坡的具体情况,只绝口不提无令动兵一事。杨行本便将老马坡那场惨烈大火原原本本的讲述了一遍,到最后又是一叹,说起了那个在大火中侥幸未死的钟如海。
钟如海此人确实有些心气,竟然觉得愧对恩主尹子琦,竟然以不愿痛快了结自己性命,宁愿惨手折磨而死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
不过,他把钟如海送回去让尹子琦见他最后一面,可绝不是存了什么好心,为的就是彻底瓦解尹子琦的心理防线,让他愤怒,然后被愤怒冲昏了脑袋。到那时,一个失去了理智的主帅所率领的军队,就算再怎么精锐,也都成了不堪一击的朽木。
听了杨行本这略显“卑鄙”的法子,秦晋也不禁大笑了两声。
“秦某听说钟如海对尹子琦有救命之恩,后来尹子琦对此人很是照顾,可见两人交谊匪浅,现在你将未死之钟如海送回去,他若不气得炸了肺,某这秦字便倒过来写!”
秦晋竟开起了玩笑,杨行本原来有些紧绷着的心也稍有放松。
“好了,尽快回去吧,某等你胜利的消息!”
离开新安城,杨行本放慢了马速,一名部将似愤愤不平。
“大夫判了将军斩刑,现在又褫夺了一切军职,何其不公?”
此时的杨行本已经恢复了喜怒不惊的神色。
“不公?大夫未杀我,又让我继续指挥,那些虚名,要来何用?不过是安抚军中人心而已!”
“可,可大夫言出必行,将来一旦平叛胜利,将军岂非……”
后面的话那部将说不出口,杨行本又替他说了出来。
“岂非什么,不就是旧事重提吗?有什么可怕的。”
说着,他指点着身边的亲随。
“你们啊,根本看不透大夫的心思。若非裴嗣把事情闹的沸沸扬扬,大夫又何苦做出这等苦心之举?至于将来的事,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说罢,杨行本猛一催马,战马希律律窜了出去,亲随们则愣在当场,都是一脸的懵懂,不清楚此话究竟有何深意。明明有一把刀悬在头上,不知何时斩下,可杨行本却好像根本不在乎一般。
一名随从看着杨行本的背影,满脸的不解,道:
“诸位说说,咱们将军究竟是怎么想的,在意呢,还是不在意?”
“这还不明白吗?将军的意思是,将来未必会死,你想想,如果天子一纸特赦诏书下来,就算秦大夫不也得乖乖奉诏吗?”
众人闻言,纷纷觉得有道理。
“将军去得远了,还不赶紧追上去……”
一干随从就此打马急追了上去。
……
就在杨行本走后,秦晋忽然接到了署名为汝州太守郑审言的行文。
这让他大为奇怪,自己虽然有招讨使的差事在身,可地方太守也没有向他行文汇报的义务。打开行文,却发现这竟是一封求情书。
看到被求情之人的姓名,秦晋更是一脸的惊讶。因为这个人的名字他太熟悉了,可以说在他前世的那个时代,已经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程度。
李白!
汝州太守特地行文,就是为了给李白求情。
可他又有点想不明白,据他所知,李白此时应该在江南才对。就算郑审言有意求情,也应该给高适去信才是,怎么这封求情书却到了自己这里呢?
疑惑归疑惑,秦晋还是决定调查清楚再说,他马上就联想到房琯曾说过,有一大批来自于江陵等地的流民到了新安地界,并被悉数召入民营之中。莫非李白也是裹挟在流民之中一路经由伊阙、颖阳等地逃过来的?
秦晋亲自去了房琯所在的公署去询问情况,却不巧,被公署内佐吏告知,房琯已经先一步到城外民营去视察了。
本来,秦晋打算就此回去,等到得着机会再向房琯询问,可却又从那佐吏口中得知,民营闹出了乱子,听说有不少人打算聚众造反,房琯之所以天都快黑了仍接着去处置,就是要平息此事。
秦晋心中一动,那些作乱的,莫非就是江陵等地逃过来的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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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三章 :顺水有人情()
秦晋猜的没错,有骚乱的正是以江陵流民为主的几个民营。房琯自从跟着神武军重新东进以后,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是每到一处就把民营办好,幸而秦晋对他并没有记恨,因而更是尽心尽责。
对于秦晋的到来,房琯很是惊讶,民营骚乱并非军中大事,以他出马便可以轻松平息下去的。若在以往,遇到这等事,秦晋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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