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伤医好一通忙活,尹子琦终于悠悠醒转,可一张嘴竟又吐了一口鲜血。
“钟,钟如海呢?”
一名伤医如实相告:
“钟如海在半个时辰前就断气了!”
也许是受了刺激,尹子琦竟嚎啕大哭起来。旁边的人只道他在痛苦钟如海之死,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哭的是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的三万精锐。
这次西征虽然只有五万多人,却都是幽燕带过来的精锐,个个都能以一当十。原本打算以这五万精锐为骨干,然后再以当地壮丁为辅,趁势反击,彻底击败唐兵。哪成想,败的竟如此之惨烈。
这种痛苦中更多的还是不甘,尹子琦自知没有用尽全力,在他眼里昨日一战不过是双方的相互试探,谁又能想得到,唐兵竟谋划的如此之深!
尹子琦悔不当初,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太轻敌,加上敌人太狡猾。
只可惜,这世界上没有假如,败了就是败了,只能基于目前的实际情况再做筹谋。
平复了心境以后,尹子琦打算起身,却发现身体好似不听控制一般,起了一般便有跌回榻上。
一名伤医赶紧去扶他,说道:
“将军切勿乱动,将军现在是风邪入体,须得静养百日方能复原,否则,否则病情就会急转恶化!”
“滚,滚,滚!都滚出去,哪个要听你们聒噪了?”
伤医们见尹子琦情绪激动,生怕再刺激到他,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不约而同的摇摇头,叹了口气,鱼贯退了出去。
实际上,伤医们所说的仅仅是全部事实的一半而已,尹子琦头部本就有旧患,昨夜又受了箭创,今日在强烈的刺激之下,新创旧患竟齐齐发作。
“怎么办,诸位说说怎么办?”
这几个伤医都是从洛阳内抓来的汉人,他们本就对叛军没有任何好感,现在见尹子琦成了这副德行,就算再愚蠢的人也清楚,叛军要完蛋了。
“这叛贼眼看着就像秋后的蚂蚱,没几日好蹦跶,咱们不如偷偷逃了出去吧!”
“军中戒备森森,逃出去?谈何容易。”
其中一名伤医得意的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块物件,在众人眼前晃了晃。
“看看这是什么?”
“出入令牌?”
“正是,只须以采办药材为名,混出大营,外面的天地这么广阔,还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
话虽如此说,可还是有人担心。
“万一,万一被这些胡狗当了,当了逃兵,可是要杀头的啊!”
“瞧你那胆子,不知道死中得活的道理吗?如果继续留在军营里,看看尹子琦那半死不活的德行,早晚必被唐兵所破!”
“难道要去投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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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章 :裴嗣欲告状()
“那枉死的五千兄弟,将军又如何去面对他们?难道就不怕冤魂索命么?”
裴嗣歇斯底里的咆哮着,在清醒之后,他便蓬头垢面的跑来与杨行本理论。
杨行本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只淡淡的反问道:
“五千将士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何来枉死之说?”
裴嗣赤着脚,身上的伤口以为动作过激而迸裂,包扎的麻布条上又渗出了殷红的血液,但他根本不在乎,依旧怒视着杨行本。
“好一个为国捐躯!以为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能安抚五千枉死将士的在天之灵了吗?”
“他们虽然牺牲了,却因此而全歼叛军三万精锐,还不是死得其所吗?”
今日的杨行本也是有些反常,竟耐心的回答着裴嗣的质疑,若是往常有人敢如此挑战于他,早就被冠以对上官不敬的罪名,拖出去挨军棍了。
只是裴嗣依旧不依不饶,他实在难以跨过心中这道坎,接受不了自己被杨行本当做了弃子这个事实。
抬起头来,裴嗣看到的杨行本仍然是一片冷酷模样,心头怒气更胜。
“将军以末将换下杨贽,难道是舍不得把族侄当做弃子吗?”
终于,这句话把杨行本激怒了,一掌重重的拍在案头。
“把这个胡言乱语的疯狗拖出去,拖出去,若再发疯就捆起来!总之别让本将再见到他!”
裴嗣岂肯轻易就范,不过身上有伤,又怎么是军中劲卒的对手,被人扯着拖了出去。
奋力挣扎不果之下,他只声嘶力竭的吼着:
“杨行本,你这个人面兽心,猪狗不如的东西,裴某在此立誓,不为那五千枉死的冤魂讨回公道,便……呜……”
……
新安,秦晋一早就得到了大捷的战报,老马坡一战火烧叛军,竟将三万贼兵精锐一举全歼。
只是,秦晋除了惊喜以外,还有些许的讶然。因为在此之前,他对老马坡的计划竟毫不知情。
正思忖间,房琯快步进入中堂,落座之后又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
秦晋抬起头望过去,见房琯黑了,也瘦了,可目光中却比此前多了许多坚定和从容。全然没了败军宰相的忧愁。
“老相公风尘仆仆,别累坏了身子!”
房琯呵呵笑道:
“老夫宁愿累坏,也不愿歇下来,大夫日夜领军,又安知牧民之乐?”
秦晋又看了他一眼,不觉莞尔。这老家伙自从研究透了民营的规矩之后,就像上了瘾一样,恨不得把一切可以动员起来的百姓召入民营。
“新安百姓不多,民营早该没什么大事了,相公何以又忙的马不停蹄似的?”
房琯端起仆从呈上的凉茶唐,连灌了几大口,才舒服至极的长出一口气。
“大夫有所不知,从两日前,由伊阙、颖阳等地开始陆续有流民赶来投奔,老夫正是为了这些流民才忙的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呢!”
“哦?还有这等事?”
秦晋初听之下,登时紧张起来,但凡有大灾祸才会伴有流民四处流窜。江南一向稳定,何以竟产生大批流民呢?难道江陵一带也遭受了战火?
这个想法刚从脑子里冒出来,他就被惊起了一阵冷汗。
去见房琯笑呵呵的说道:
“大夫无须多虑,如果干系重大,有司早就行文禀报。老夫这几日查访下来,逃难的多是当初依附永王之余党的亲族子弟,江陵还好好的呢。”
这时,秦晋才放下心来,不过他还是提醒房琯。
“虽然都是些阿附永王的余党,但多是受族人连累,现在又是非常之时,相公不要苛之过甚。”
房琯大笑,又灌了几口茶汤。
“与老夫想一块去了,都说大夫杀伐冷酷,今日方知是不仁之大仁!”
“老相公过誉,某万不敢当!”
秦晋哪会一口应承下,只汗颜谦辞,但心中还是有些感慨,杀人不难,最难的是改变一个人的想法,房琯从前敌视自己过甚,当初又何曾想到过会有今日这种情形呢?这一切可以说是机缘巧合,然则细细思量之下,好像又是必然一般。
“这民营之法,老夫连日来细细咀嚼揣摩,才发现这真真是富国强兵之法啊,倘若人人都是朝廷的一份子,人人敢死效命,大唐重复旧观就指日可待了!”
秦晋发现房琯这个人想事情看问题总喜欢一条道走到黑,认准了就什么都好,认不准便怎么都不好。
“其实,民营制度也有着明显的缺陷,束缚百姓,过多的剥夺了自由,因此而产生的负面情绪虽然短时间内被强行灌输的道德观念所压制,可长此以往积攒下来,一旦爆发便是榻天的祸事。”
见秦晋如此刻薄的指责自己一手创建的制度,房琯愣了一下,又问道:
“大夫这是自谦,还是?”
秦晋见他霎时间紧张起来,便只好摆摆手,觉得自己有必要向西解释一番。
“这绝非危言耸听,不过潜在的问题显现,却要等上五六十年。所以,秦某只将这民营之法用作战时之法,一旦天下安定成平,便另有法度取代。”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又感慨道:
“世上万法,从古至今都没有万世不移的制度,如春秋战国时大行分封,秦汉以后则实行郡县制,再过数百上千年,天下就是没了皇帝,也未必不能!”
这话就扯的远了,秦晋直言千年以后就不会再有皇帝,房琯一时间难以接受,内心大受震动。如果换个人如此说,他只当对方口出狂言,付之一笑就是。但这是秦晋说出来的,分量自然就又不一样了。满朝文武哪个不知道,秦大夫从无虚言,向来都是言必信,行必果的。
“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这,这,若没了皇帝,天下岂非乱套了?”
秦晋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但看到房琯竟一本正经的研究起来,便觉得这场面十分有趣,索性就和这老相公神侃一番,又有何妨呢。
“一国之元首若不能世袭,相公可曾想过?”
房琯闻言更是一脸的懵懂骇然,既然仍旧有一国元首,就算换了名字,不称作皇帝,可如果不能世袭,那不就是谁都可以坐天下了,一旦争起来很难想象会有什么好结果。
“大夫这不是戏言吧?若如此,天下必将大乱!”
秦晋正侃的兴起,中堂外却忽有嘈杂混乱之声传了进来。
“堂外何人无状?”
“禀大夫,裴郎将未奉将令,又强闯帅堂。”
“哪个裴郎将?”
“杨将军麾下裴嗣!”
顿时,秦晋就没了与房琯神侃的心思,命人将裴嗣带上来。
直觉告诉他,裴嗣如此无状,无令返回新安,又强闯帅堂,一定与昨夜的大捷有关。
杨行本的行文军报各处细节都交代的十分详尽,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又说不上来,而后房琯来访,便又暂时放下此事。
裴嗣步入中堂,却见此人衣衫不整又浑身带伤,满脸都是激动愤懑之色,几处伤口包扎处甚至连渗出的血迹都是新鲜的。
“大夫,大夫……”
未曾说及重点,堂堂七尺之躯的裴嗣竟呜呜的哭了起来。
如此一来,反而把秦晋和房琯弄的糊涂了。
“有甚便说甚,为何而哭啊?”
房琯对秦晋麾下的这些世家子弟是很有好感的,觉得这些人才是大唐将来的栋梁之才。
裴嗣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
“末将此来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也要为那枉死的五千将士讨回一个公道!”
裴嗣话音方落,秦晋登时就明白了,之前何以觉得杨行本的行文军报有些不对劲,原来问题就在这里。如此也解释了,杨行本为什么进行如此周密的计划和布置,却有意瞒着他,因为这种计划就算呈递上来,自己也绝不会答应的。
只是虽然想明白了,秦晋却又不能说破,看裴嗣这冲天的怨气,想必他就是杨行本选中的弃子了。细细思量,杨行本看人还是很准的,裴嗣的能力和脾气秉性确是十分合适的人选。
然则,秦晋却认为,杨行本还有更好的选择,神武军中人才济济,除了裴嗣适合的人物也绝非没有……
裴嗣哽咽着把他所知的一切原原本本的说了出来,直指杨行本以戕害军中同僚为代价,不择手段,只为谋取军功。
秦晋暗道:看来裴嗣也是个不肯吃哑巴亏的主,虽然身为部将,却如此指责上官,这已经是撕破脸的节奏。
现在摆在秦晋面前的最大难题并非追究某个人的责任,而是如何弥补因为这次事件而生生割开的裂痕。这种裂痕在军中绝对不容小视,而且又牵扯进了各家族的利益,如果处置不好,神武军登时就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今日之事也使秦晋顿生警惕之心,世人全都以家族利益为先,就算神武军中的世家子弟怕也不例外。若要防患于未然,就必须拉出一支全心全意听凭自己的人马,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秦晋思忖之际,房琯先开口了。
“杨二此举的确有失于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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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一章 :秦晋出重手()
房琯对杨行本没有好感,全赖于后者是奸相杨国忠的族侄,而杨氏五门又在马嵬坡兵变后下场极惨,作为既得利益者当然很不希望杨氏族人再度飞黄腾达。这是房琯内心深处的私心,实际上更多的还是出于公心,在这个家族得失远甚于朝廷得失的时代,一旦杨氏族人重新掌权,对朝廷而言绝非好事。
而且,杨行本在火烧老马坡一役中,确确实实牺牲了五千神武军将士,如此不择手段,更使房琯对他的恶劣印象进了一步。
“老马坡一战歼敌精锐三万,诚然有功,然则杨二先有欺瞒上官擅自行事之罪,后又有不择手段以戕害同袍为代价,攫取军功的恶劣勾当,老夫认为,此风绝不可涨。如果大夫有意纵容,将来各军各将有样学样,神武军岂非就……”
“老相公言之在理!老马坡一事中的功绩与过失,秦某定会仔细斟酌,对有违法度的事何人绝对不会姑息!”
房琯的话还没说完,秦晋就接过了话头,他也清楚杨行本这么做不管出于何种用心都开了极坏的先例。老马坡之战对于整个攻略洛阳的战事而言,可说是举足轻重,一夜间全歼尹子琦精锐三万余人,这就等同于干掉了叛军超过六成的精锐。换言之,尹子琦手中所存的已经是残兵败将,就算洛阳方面派来了征发的壮丁,也已经难有回天之力。所以,此战的功绩绝然不小。
可如果因为杨行本立有大功就对他欺瞒上官擅自行事的罪责予以姑息,就会给神武军上下造成一种错觉,不奉将令而擅自动兵并无不可,只要立下大功就可以一笔揭过。如此一来,神武军军纪森严的口子就算被彻底撕开了。
秦晋在考虑军中这些复杂的问题时,甚少考虑哪一方的对错,而对错实际上也没有一个严格的量化标准,说到底都是以各自的立场作出判断而已,所以他优先考虑的只有一点,那就是神武军的利益得失。
有了这一点作为准则,处置裴嗣状告杨行本一事就变得简单多了。
“裴二,你的冤屈秦某皆已知悉,秦某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绝不会让冤死者枉死,也不会让有罪者脱逃法外!”
他这么说就等同于做出了保证,一定会就杨行本不择手段利用裴嗣以及那一万军卒的事,给出个合理的交代。
既然秦晋都这么肯定的给予了保证,裴嗣还能说什么,觉得自己此行不虚,心下大慰,又激动的落下泪来。
片刻之后,让在场之人惊讶的是,裴嗣竟突然双膝跪倒在地正身决然道:
“末将无令而擅离军营,触犯逃卒之律令,愿凭大夫依法责罚!”
秦晋也是一阵惊诧,但随即对裴嗣此人又多了些好感。
以秦晋的分析,杨行本和裴嗣之间的矛盾,或许还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同在一军之中,不同家族之间的勾心斗角也在常理之中。倘若没了争斗,一团和气才是咄咄怪事。以往,他尽可能的平衡神武军中各家族之间的利益关系,是以这种潜在的争斗被一团和气的假象所掩盖住了。
杨行本以裴嗣取代了原本计划中领兵的杨贽,这一点的确是说不过去的,如果说他没有私心,鬼才会相信。
至于裴嗣,在此之前,秦晋也不觉得他有多值得同情,之所以公开将事情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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