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名流后世,房琯的情绪突然显得有些低落,此前一直强撑着的硬气形象也渐渐如冰块一般消融。
只听他缓缓的低叹了一声。
“唉!老夫身负败军之罪,哪里还有这等机会了?之所以留在大夫军中,是希冀于可以将功补过,就算不能恕万一之罪,哪怕有一份对朝廷有利,也就心满意足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相公何须如此消沉?况且民营的差事,秦某还要仰仗相公呢……”
秦晋的这番话显然有点言不由衷,可房琯听了则愕然问道:
“难道老夫今日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秦大夫还信得过老夫?”
秦晋直言不讳道:
“只有犯过错才能有所得失,经办差事才会避开此前犯过的错误,因而秦某用人从来不看对方犯过多少错误,只看其会不会痛定思痛,举一反三!”
闻言,房琯啧啧连声,虽然没说出口,却对秦晋的用人之量又有了新的认识。
这与时下官场的惯例正好相反,身为上位者甚少有如此用人的。
虽然秦晋这话说的高高在上,仿佛视房琯为下属一般,可房琯竟浑不在意,并且虚心的向秦晋讨教起了处置民营的关键问题。
随着两人的深入接触,秦晋发现自己也对房琯有着本能的偏见,以为这个老家伙志大才疏,刻板僵化。事实上,并非全然如此,此人在看待很多问题上有着独到的眼光,常常能够一针见血的指出关键之所在,仅此一点就足以证明其绝非庸才,身为宰相也不是名不副实。
夜色渐深,直到军中佐吏忍不住提醒,秦晋和房琯才恍然,已经到了子正时分,与此同时,肚腹中早就空空如也,饥饿感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
“端上来羊肉面饼解饿!”
说着,秦晋又冲房琯笑道:
“说得兴起就忘了时辰,老相公且吃过了饭再回去歇息!”
房琯似兴致高涨,脸上没有半分疲态,只一摆手。
“老夫与大夫相见恨晚,就算对坐交谈三日三夜,也不觉得饥饿疲惫。”
说到此处,房琯又探手摸了摸肚腹,笑道:
“不过经人提醒之后,老夫的五脏庙也在响个不停……”
秦晋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开始只打算教训教训这个眼高手低的宰相,最后居然使得他们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两人之间关系缓和之快,实在令人咋舌。而就在今日一早,秦晋还恨不得赶紧将这个老家伙撵回长安领罪去,免得留下来碍手碍脚。
秦晋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可现在竟有点为房琯未来的处境隐隐担忧起来。
此人最初反对自己,是出于公心,现在与自己相谈甚欢,虽然说不上尽释前嫌,可也是出于公心。总而言之,房琯的确不讨人喜欢,但也绝非大奸大恶之辈,只是在处理矛盾之时过于急躁,又往往不得其法而已。
只是不论房琯再如何一心为公,洛阳的惨败是切切实实的,全军覆没也是切切实实的。将来他回到长安,就算天子有意网开一面,悠悠众口又岂能饶了他?
很快,热气腾腾的炖羊肉被端了上来,烤饼还散发着炉火烘出的面香,立时便使人流涎不止。
秦晋拿起了一张面饼,刚咬了一口,便见军中佐吏急吼吼的冲了进来。
“报,报!秦将军与田将军在新安与叛军激战,似,似是中了埋伏!”
一口面饼尚未咽进肚子里,就被秦晋吐了出来。
“损失几何?他们现在到了何处?即刻传命秦、田二人,不得恋栈,即刻撤退!”
“秦、田两位将军只派人报信,似是遭遇叛军埋伏,后续情况尚不明了。”
峡石距离新安不过百里,此前一直未曾探到叛军踪迹,现在突然爆发激战,显然是叛军有意为之。
这时,秦晋觉得有必要问询房琯关于洛阳惨败时,敌我双方的真实情况。
此时的房琯基本打消了对秦晋的顾虑,看法也有了逆转性的改变,于是就毫无保留的把洛阳之败的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
当房琯谈及火牛阵时,大致情形果然和田承嗣说的出入不大。
而唐。军居然被自家的火牛阵冲垮,这种大乌龙在两千年以来的战争史上,恐怕也绝无仅有了 。秦晋现在也没有心思指摘房琯在洛阳之战的问题,只反复不断的询问叛军兵力有多少,主帅又是何人这些关键问题。
其实,房琯对此也知之不详,从后来惨败的情形推断,叛军的真实数量肯定超过了此前经过探马侦查后推断出的数目。至于叛军主帅究竟是不是尹子琦,他一时间也不敢全然肯定。
叛军的战术是防守反击,自然在交战前保持了很低调的姿态,直到追击溃兵以后才露出了狰狞锋利的獠牙。
秦晋从房琯描述中可以察觉得到,此人始终以为洛阳之败过于背运和突然,但凡有一丁点的好运气,也绝不至于落得如此悲惨境地。
“请恕秦某直言,相公之败,恐怕并非偶然!”
房琯登时愣怔住了,神色间流露出了疑惑不解,抑或是说难以置信的神情,好半晌才有些吃力的问道:
“莫非叛贼有意算计于老夫?直到大军纵兵洛阳城下,才有了奋力一击?”
秦晋思忖了一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具体情形,秦某也不敢确定,可尹子琦所领的叛军也绝不是仓促应战。”
“听说在相公东进之时,洛阳城发生了激烈的内讧,应该是某一方取得了绝对或者相对的优势……”
房琯其实也早就怀疑洛阳叛军内部一定发生了什么,否则大军也不至于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
“如此说来,那尹子琦竟早就想好了克制火牛阵的法子?可叹当初燕国名将乐毅竟也不得其法,难道那尹子琦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物?”
“相公过于高看那些叛将了,说道根本还是火牛阵有着过多的先天缺陷和各种不可预测的因素,否则自那以后,何以就再没听说过火牛阵大发神威了?秦某斗胆揣测,与其说相公所布火牛阵失败是出于偶然,倒不如说当年田单火牛阵的成功是出于偶然!”
听到秦晋的这种说法,房琯不禁愕然。
“难道老夫竟信错了兵书吗?”
秦晋并没有继续说下去,房琯失落落魄的自问了一句之后,又苦笑道:
“尽信书,不如无书,古人诚不欺我啊!”
房琯的笑声中有几分凄然之色,让一个自信心满满的人忽然在一日之间意识到此前的僵化与无能,这是件极为残忍的事情。但不管如何,房琯既然肩负重权与责任,就有义务为他的行为而付出相应的代价,或者得到相当的回报。
“报!新安方向紧急军情!”
秦晋得报一惊,也顾不得房琯心理状态究竟如何,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秦琰派回来的信使身上。
这次的军报较一个时辰之前详细多了,不但详细叙述了两军遭遇前后的具体经过,还探明叛军主力至少五万人驻守新安这个弹丸之地,若想通过恐怕只有不计代价的强攻。
房琯在暗自戚戚然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老夫上一次通过新安时,就发觉此地地形颇有些易守难攻的味道,叛军抢先一步进占此地……麻烦了!”
秦晋倒不甚担心,新安乃是他的发迹之地,方圆几十里的地形地势早就谙熟于心,就算闭着眼睛也清楚其中的沟沟坎坎。
忽然,房琯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恍然一般说道:
“如果老夫没记错的话,当初大夫就是在新安任县尉,以数千人挡住了孙孝哲的五万大军?”
秦晋也正是因为新安的精彩战绩才得以区区县尉之身闻达于天子御前。他的人生轨迹也就此彻底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短短数年的功夫竟然已经成了朝廷举足轻重的人物!
“房相公说的没错,秦大夫当初仅仅用不到两千的团结兵和临时征集起来的百姓就打败了攻城的叛军,现在有骁勇的神武军臂助,还不打的那尹子琦屁滚尿流?”
说话的,是立在秦晋身侧的一名军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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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二章 :二虎争高下()
夜浓如墨色,黑暗中一片模糊不清的轮廓若隐若现,低矮的城墙尚不足两丈高,一座看似弹丸的小城夹在三条河水与两道山梁之间。城左一座山包上桑林枝叶沙沙作响,其中人影晃动,成百上千道目光正暗暗注视着同一处地方。
不大的一片桑林里隐藏了近两千兵卒,战马虽然被带上了嚼子,但依稀可以听到马匹不安的打着响鼻。
“田校尉看看,这城里实在闹什么鬼?明明里面驻扎着数万人,却不见一处灯火,难道他们胆怯,连夜撤了不成?”
“秦将军说的对,也不对。”
“这是甚个道理?又对又不对的,说点干货,别净想着糊弄俺!”
只听那田校尉嘿嘿一笑。
“瞒不过秦将军慧眼,但末将可绝无糊弄的想法,之所以如此说,那时因为事实的确如此啊!新安城内的贼兵不点灯火,遮掩行迹,为的就是使我王师无法准确推断出他们的人马数量,另一方面也可以迷惑的一种手段,使攻城大军不敢轻举妄动。”
“闹了半天还是等于什么都没说,你只说说,咱们这千把人能不能一次夜袭就攻进城去?”
那田校尉愣怔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此人的胆子居然如此之大。
“万万不可,虚实不明之下就贸然发起攻击,无异于以卵击石!末将知道将军当年曾以百人连下数城,但眼下新安守军都是安贼麾下的精锐人众,不得不慎重小心!”
只听秦将军陡得哈哈大笑。
“某便是要试探一下,田校尉胆识如何,现在看来是谋略有余而胆色不足啊!”
田校尉尴尬的咧开嘴,试图以笑容掩盖自己的不以为然,但挤出来的却是个比哭还难堪的表情。幸亏有夜色的掩盖,否则早就被人看了个清楚明白。
这个秦将军正是秦晋家奴出身的秦琰,与之连连附和逢迎的则是新近被秦晋收入麾下的田承嗣。
秦琰忽而抬起右臂来,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新安县城。
“咱们就这么回去,岂非让大夫小觑了?”
被指胆色不足,田承嗣是一万个不服气的,在幽燕时经年与契丹人厮杀,其亲手斩杀的契丹贼兵没有二百也有一百,那时候这个狂妄粗鲁的家伙还不知道在哪家府邸做家奴小斯呢!
但世事就是如此,谁让秦琰出身自秦府,而秦晋又有意培养其为将,不多短短的几年功夫,地位就已经远在田承嗣戍边多年所换来的秩级之上了。
田承嗣是从最底层的军卒一步步混上来的,早就学会了一套察言观色,逢迎巴结的本事,因而对秦琰的“豪言壮语”不但不会提出质疑,反而还大家称赞:
“秦将军志才均高人一筹,末将佩服,佩服!”
秦琰在黑暗中盯着田承嗣模糊的脸,嘿嘿笑道:
“俺知道你一定不服气,论起胆色来,军中厮杀的汉子谁也不会甘于人后的。现在就让你看个明白,俺打算连夜偷偷到关城以东去,你又没没有胆子一并跟来?”
“这……”
田承嗣倒吸一口冷气,他之前只觉得这秦琰过于自负,现在看来却还是个不要命的性子,趁夜冒险到关城以东,未必是难事,可一旦天亮,行踪暴露,他们岂非就都成了瓮中之鳖?
不能小看了新安低矮的关城,这里可曾是两汉时期的函谷新关,地扼四面要道,山行水势也极是险要……
“怎么,怕了?”
田承嗣虽然善巴结,可毕竟也是军中的厮杀汉子,被秦琰言语挤兑住,只得硬着头道:
“秦将军有令,末将敢不从命!”
秦琰再一次哈哈大笑,拍着田承嗣的肩膀,道:
“好,既然田校尉也支持俺,再修整半个时辰以后,就从城北河道潜入,到了关城以东,给叛军贼子们弄点响动,也好让他们多点惊喜!”
千余人沿着干涸了河道,悄无声息的鱼贯进入城北谷地之中。此时,田承嗣肠子都悔清了,后悔半个时辰以前在秦琰的挤兑之下竟头脑发热,答应了这种近乎于自寻死路的行动。
他抬起头来,向上忘了一眼,原本在西面低矮不足两丈的城墙现在足足有四五丈高。城墙的墙基就是修建在河道南岸的高坂之上,高的让人几乎要产生一种井底之蛙的奇怪错觉。
漆黑的虚空在城墙与山体掩映中,模糊的勾勒出一条淡淡的暗色光带。
田承嗣默默祈祷着,千万不要被叛军发现了他们的行迹,否则被堵在谷中,可就成了瓮中之鳖。
随着行进深入,不时有人发出低低的呼声。原来他们竟在干涸的河道上发现了数不清的人骨,不少骨头在黑夜里发散着幽幽的灰光,使人仿佛有置身于地狱入口的感觉!
对此,秦琰却毫不以为意,只提醒着部下噤声,千万不能泄露了行藏。
“田校尉可知道,这些人骨的来历吗?”
田承嗣只打了个愣就明白了,这些人骨恐怕就是天宝十四载冬天被新安团结兵活活烧死的叛军。
当初他只听到了轻描淡写的军报,却想不到竟死了这么多人,进入干涸的河谷后,至少也走下来二里地,人骨不但不见减少,甚至多的铺满了整个河道,仅凭此一点就足以想象当初那一夜的惨烈。
一念及此,田承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偏偏这一细微的动作又被秦琰捕捉到,此人又抓住机会低低的揶揄道:
“田校尉莫非怕了?”
田承嗣顿时有种黄泥掉进裤裆里的感觉,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了,再者此时又身处险境,稍有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是以只暗暗的闷哼了一声,也不回答。
大约五里的河道,两千人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直到出了谷口,田承嗣才长长的舒了口气,总算走出这该死的河谷了。他发誓,再也不会走进这河谷,将自己的命运交给老天来裁决实在是个糟糕透顶的主意。
“上马,干活了!”
田承嗣大惊,终于顾不得颜面,出言阻止道:
“秦将军不可,惊动了叛军,咱们就是想走也未必走得掉!”
秦琰却又习惯性的嘿嘿笑道:
“田校尉以为俺带着弟兄们穿越河谷,只为证明胆子不小吗?大错特错!这新安的叛贼守将虽然谨慎,也决然想不到,咱们居然敢以区区两千人偷越到新安关城以东。”
这时,田承嗣眉头禁不住跳了两下,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小瞧了此人。
“难道秦将军早有定计?”
秦琰嗯了一声,又抬手指着东面漆黑的虚空。
“领兵的人设置防线,向来不会把粮草至于最前沿。尤其像新安这种地方,既然驻扎了数万人,距离此地五十里之内,就必定有其粮草囤积的地方。咱们根本不用和叛贼硬碰硬,只须趁机烧了他们的粮草,就是大功一件!”
至此,田承嗣已经明白了秦琰的想法,与此同时也暗暗嗟叹,素闻秦晋敢于不拘一格的用人,现在看来此言非虚。秦琰虽然出身低贱,又看似粗鲁无脑,可实则却是粗中有细,想法大胆又并非不着边际,就像今夜看似异想天开的冒险之举,就绝对有成功的可能性。
田承嗣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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