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李亨这征询似的的一瞥,秦晋也无法换之以答案,只能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
由此李亨更是好奇,急急问道:
“究竟何事大喜?”
崔涣兴冲冲道:
“老臣进宫本另有要事,可在路上听了秦大夫说,降卒营抢耕了万顷田地,而且还将继续抢耕出更多的抛荒田地,这,这真是老臣年余以来听过的最令人振奋的消息啊!”
原来是屯田成功了!
李亨心想竟是这件事使得崔涣高兴起来像个孩子,这也足以见得他是个一心忠于国事之人啊。与此同时,也在慨叹,为什么太上皇明知道身边有这种不计私利而一心公忠体国的臣子不用,却只用李林甫、杨国忠那种自私自利的奸邪小人呢?
关于降卒屯田的事,政事堂的宰相惊讶大奇也不足为怪。从一开始,房琯和崔涣就极力反对此事,只是因为秦晋的地位超然,这才没有因为宰相的强烈反对胎死腹中。相较于房、崔两位宰相而言,李亨对秦晋是很信任的,因而当秦晋提出来以降卒自成一营专注屯田之时,就给予了最大的支持。
换言之,降卒营屯田成功,是李亨一力支持的结果,而且在这几个月中,他也没有一天忘记过对降卒营屯田的关注。因而,在得到了如此令人欣喜的统计数字以后,李亨反倒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少了崔涣那种惊喜,多了一份喜怒不惊的冷静。
不过,李亨还是感慨的,如果当初他没能顶住房琯和崔涣等一大批官员的压力,而选择了另一条路,现在又岂会抢种出万顷田地呢?
看着一脸喜色的崔涣,李亨觉得他几乎都忘记了,在几个月以前,他是如何疾言厉色的与房琯联手反对此事。
当然,他们的反对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降卒营里关押的不是一般的降卒,这都是些吃过人的恶魔,每个人身上都有着此生都难以洗去的罪业。把这些人放出降卒营,让他们到田野荒地里去种地,万一再聚众危害,造成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亨当时也对这种隐患心存疑虑,但出于对秦晋的信任,还是咬牙坚持的力挺。如今坚持得到了回报,一种难以言说的成就感也在李亨的胸中油然而生。这种成就感并非顺风顺水所能带来,而是与面临的压力成着正比的,因而压力愈大,这种感觉才弥足珍贵。
不管怎样,有了这屯田的粮食,饥荒便不会持续太久,朝廷在关中就可安然度过今年乃至明年更大的饥荒与困境。
活人千万比之杀人千万,都是非常人可创出的大功,想不到秦晋其人可一人兼之。对于人才,李亨从来不吝啬自己的信任,比如秦晋,比如房琯,有些是他自己发掘的,有些是太上皇推荐给他的,但他并没有因为各种芥蒂而弃之不用。仅此一点,李亨相信,自古至今能做到如此胸襟的皇帝,恐怕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秦晋将具体的统计数字整理成了奏疏呈递给李亨,李亨将这份奏疏掂在手里,几张纸的分量很轻,但他却觉得沉甸甸的。
崔涣一改往日的习惯,对降卒屯田成功一事赞不绝口,虽然不是明着直接称赞秦晋,也与直接称赞查不了多少了。
秦晋则在这种极是欢喜轻松而又奇怪的氛围中,简明扼要的讲述了降卒屯田所取得的成果,以及对这些降卒将来的规划。在他的规划里,至始至终也没有彻底放弃让这些吃过人的恶魔重新走上战场。
不过,秦晋也知道有崔涣这个拧巴人在场,该避重就轻的全都予以回避,为的就是在天子面前少些争执,能多将一些谋划定在实处。至于,那些让崔涣不爽的谋划,则会另找个时间,与天子密议。
李亨频频点着头,对秦晋的谋划很是满意,然后又明确表示,关于未来的谋划,都一概诏准,余者放手施为就是,只须详细列个章程让他做到心中有数。
秦晋的公事说完了,李亨又将目光转向一直眯着眼细听的崔涣。这才忽然记了起来,崔涣不是说今日还有要事求见吗?怎么现在竟不急着说话,在看他脸上之前的欣喜之意已经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并不明显的忧虑之色。
对人心向来敏感的李亨马上意识到,崔涣今日一反常态也许就与这件难言之事有关。
不过,李亨也不打算让崔涣难堪,如果他还没做好说的准备,就耐心的等着,等到他主动说出来为止。只是这一等气氛就尴尬了,秦晋汇报完该说的公事,李亨的话也不多,甘露殿内君臣三人一时间竟都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默。
秦晋也忽觉气氛有异,而这异处正是来自于与他联袂而至的崔涣。
终于,崔涣在沉默良久以后,缓缓的说出了自己今日进宫的目的。
政事堂有佐吏坑瀣一气,扰乱圣听,聚敛钱财,这都是极严重的大事,如果遇到汉武帝那样的残酷的皇帝,可是要大开杀戒的。
相比之下,秦晋在那一世耳濡目染了太多的勿戳勾当,似这种佐吏暗中操作奏疏的行为,他估计仅仅是冰山一角而已。只不过李亨和崔涣等人的起点高,接触流外官的机会甚少,甚至于数十年已经没有密切的与这些流外官打交道。因而才像现在这般大惊小怪。
秦晋暗叹,既然崔涣打算把盖子掀开来也好,大唐官场经过李林甫、杨国忠二十年的折腾都快烂到根子里,现在也是时候刷新整顿了。他之所以当做视而不见,是因为有更大的事要谋划,如果参与到刷新吏治中,那就不免要身陷权力斗争的漩涡,不但要与那些奸险小人斗,还要和权臣贵戚斗,总而言之,如果打算插一脚进去,就要做好与半个官场为敌的打算。
而且更为难做的是,一旦掌握不好火候,就可能把一场清理吏治的好事,演化成了党争,从而彻底使朝局败坏,甚至祸及其后数十年。
虽然秦晋并不是怕事的人,仅仅是想想都觉得头疼不已。
他有个原则,那就是饭必须要一口一口的吃,做事也同此理,分个轻重缓急,先解决了急待需要解决的麻烦,才能把次要麻烦放在眼前。否则,贪多嚼不烂,胡子眉毛一把抓,反而有可能好心而办了坏事,最后反而使局面更加的败坏!
第六百六十三章 :大夫再出手()
李亨与秦晋的身份不同,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臣子,自然看待问题的视角也就不一样。秦晋能够容许朝廷上下的各种弊端乃至于恶行,而李亨就不能,身为天子对任何有损权威的行为容忍度都是最低的。
也因此,李亨在得知政事堂居然也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供那些流外的蛇鼠谋取私利以后,被气的浑身发抖。
不过,他并没有直接指责那些佐吏,而是对崔涣投以了意味深长的一瞥。这一瞥中所包含的内容,崔涣一点不落的全都读得明白,于是更加惭愧的低下了头。
这一瞥之后,李亨不等崔涣说话,就腾的一下起身,怒道:
“依朕看,把那些令史、书令史一遭统统撵回家去,省得这些蛇鼠继续为祸!”
他显然也意识到,出现这种情况的衙署应该不仅仅限于政事堂,长安作为帝国都城,衙署也是一座挨着一座,恐怕这座冠绝天下的第一大城早就被这一窝蛇鼠噬咬的千疮百孔。
秦晋也被吓了一跳,李亨这一次是动了真怒,看他抖动的肩头,瞬间涨红的面部,一张一翕鼻翼,都清晰无误的显露出气内心的愤怒。
但生气绝对不是一件好事,生气使人冲动,谁知道冲动之下李亨会做出什么呢?
秦晋觉得,自己这个时候不能再多清净了,于是抢在崔涣之前主动说道:
“陛下息怒,官场流毒并非一朝一夕而成,可怕的不是发现了问题,而是问题处处都有却没能发现,若不可挽回,悔之晚矣,才令人痛心疾首啊!”
李亨是个听劝的人,觉得秦晋说的也不无道理,在太上皇当政之时,就有许多为政弊端,他一直敢怒而不敢言,后来做了天子以后才一手改变了许多看不惯的地方,但毕竟人力有限,以天子所能接触到的层面也就仅此而已了,更多的弊端乃至至祸之源他是实难发觉的。
经过秦晋的劝说以后,他也觉得发现了弊端总比蒙着眼睛看不到要好上了千倍百倍,至少还有弥补的机会。一念及此,李亨看向崔涣。
“崔卿可有解决弊端之法?”
崔涣在来的路上早就想了个大概,既然佐吏烂到了骨子里,又不能另起炉灶,不如来一次彻底的大清查,清除掉害群之马,把有能力又想做事的清白之人提上来。
但秦晋在听了崔涣的想法之后却暗暗摇头,这么做可不靠谱,以他的推测,流外官里凡是能挤入要害衙署的,一定都是潜规则的佼佼者,哪个可能屁股干净?总不能八成人不干净,就把这八成全都清退吧?那朝廷还要不要办公了?要知道朝廷的日常运转可不是靠那些品官老爷们,全是依靠这些数量庞大的令史与书令史。
都说清水池塘不养鱼就是这道理。
“陛下,臣以为对这些流外官不可轻易清退,否则中枢将陷于彻底瘫痪的境地。”
崔涣眉毛一挑,问道:
‘秦大夫难道以为,这些人全都烂透了?’
秦晋苦笑道:
“就算没全烂透,也差不多了!”
这时,崔涣也记了起来,秦晋早几年还是个地方小县的县尉,平素里接触役隶的机会多得是,肯定了解这些底层吏员的猫腻,所以如此推断也并非是全无道理。但是,这反倒令崔涣为难了,难道还要在那些朽烂的佐吏中,挑一些留下,再挑一些人清退吗?
这么做岂非有失公允?又便宜了那些留下来的人。
秦晋只呵呵一笑,说了六个字:
“雷声大,雨点小!”
崔涣不明所以,就直言道:
“秦大夫莫再打哑谜,明知道老夫急的已经失了方寸……”
李亨也对秦晋口中这六个字颇感兴趣,“雷声大,雨点小”的表面意思很容易理解,可具体运作起来就不明所以了。
甘露殿内的气氛又由沉重压抑,转而向着积极的一面进展,这也正是秦晋所要看到的。总领朝政的人不应该畏惧困难和问题,更不应该被困难吓的缩手缩脚,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才是为政之要。
秦晋思忖了一阵,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午时以后,秦晋和崔涣又几乎是把臂同行的状态离开了太极宫,宫内外的官吏和宦官们又都看了一次稀奇景。
当天下午,长安城内所有公署都接到了政事堂的行文,要求明日一早所有在籍的官吏佐吏必须倒署应卯。
这则行文令所有官署的长吏都有点摸不清头绪,政事堂这是要作甚,仅仅应个卯就得把人都折腾出来吗?但这种公事没有他们抗辩的理由,是以连夜命人传达,次日一早就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
当然,就算有政事堂的行文,也未必是人人一定到公署应卯的。许多人都想当然的以为 ,这是上位者在无事生非瞎折腾人,是以也都不怎么当回事,尤其是长安大战以后,官署的规矩大部分都因为战时被破坏掉了。那些被破坏掉的规矩再想恢复如初,可就没那么容易。
而官署的长吏们多是为官一任便要迁转的,为的只是使整个官署正常顺利的运转,至于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则没有几个人愿意做。
这其中,有一个地方是例外的,那就是政事堂。政事堂所有的佐吏们都噤若寒蝉,知道昨日事败,又被宰相抓个正着,一个个都是生死未卜。
政事堂佐吏们被抓包的事,虽然也传了出去,但这在大战之后的长安而言,也并不算什么令人震惊的消息,都只可怜那几个被抓现行的倒霉蛋。
直到神武军突然开进了皇城,将一处处公署分割包围,领队的军将所来名册,当众点名,应卯者胆战心惊,未到者责备直接清退,永不叙用。至此,京中一干官吏佐吏们才明白,今日是要有大动作,否则平白的为什么要动用神武军?
应卯之后,这些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将士也不抓人,只看着在场的流外佐吏,由一名宦官监军当众宣读命令,令所有人互相举发,若有举发不实者,一律清退。若有不举发者,也一律清退。
开始还有一些佐吏自以为后台硬实,还公然顶撞一下,但马上就被当场革职,撵出公署,一丝一毫的情面都不留。
如此一番下来,几乎所有人都不敢吭声了,为了保住这来之不易的流外官,只能按照宦官监军宣读的命令行事。而宦官所宣读的是军令,并非诏旨,也非公文。
政事堂内的气氛则比其他官署要平和了许多,佐吏们都自以为在劫难逃,但谁想到结果竟是相互举发。他们以为举发的越多,越详实就有可能脱罪,便搜肠刮肚不遗余力的回忆着所有已知和接触过的不法之事。
秦晋与崔涣一同来到政事堂,仅仅一个上午的功夫,案头就已经摆放了厚厚的一摞举发状。
细细审阅了几十张下来,其中涉及的除了流外官,甚至还包括不少流内品官。
在崔涣看来,这是意外的新发现,原本他只想整治成员庞大的流外官,不想竟拔出萝卜带出泥,又把一些流内官也牵了出来。而且,这些流内品官中不少人的品秩都是正五品以上,甚至位于实权要职。
崔涣早就出离了愤怒,想不到流内流外都是一般的烂掉了,他自叹可能真的老了,位高权重以后竟然连中下品秩官吏的龌龊情形都一概不知。
秦晋大致看过了一部分以后,就将这繁琐的工作交给部属,其中流内官一概抽出,这些是要呈递给天子过目裁决的,至于那些涉及到被举发者的佐吏名字则被一一记录在案,并整理成册,其中所涉及的不法之事,以及涉及的人事及银钱都一一详细记载。
眼看着如此,一干佐吏都有大难临头的感觉,本以为能侥幸逃得过去,现在看来那些来自神武军的书吏们如此认真记录整理,怕是要把他们明正典刑啊!
至于宰相崔涣,则全程不发一言,只不断的翻看着涉案的名录与具体记录,案卷多到以至于他最后都麻木了,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旦彻查竟有如许多的蝇营狗苟之事。
其中还有不少举发与官职无干,完全是私事,比如通奸、不孝都被统统挖了出来。
秦晋看着就觉得好笑,但随即又有些亏损,玩弄人心是门并高深的学问,后世的人早就把各种手段弄的炉火纯青,他只不过是拿来用用而已。
以强大的心理攻势威逼,使他们举发同僚,只恨举发不多,不详实。
其中很大因素并非果真以为可以脱罪,而是秦晋在这里留了口子,让他们有一线希望,但凡举发满足若干条件或有意外发现者,不但有希望保住官职,还有立功受赏的可能。
就是这种把人置于地狱又给予希望的处置手段,不论内心多么强大的人都只能乖乖就范,就算那些曾经位高权重的人也不例外!
第六百六十四章 :小吏难遮掩()
掌灯时分,军吏将收集整理后的举发状汇总以后,发现竟有一人交了白纸一张,上面只有日期和具名。秦晋见了大觉奇怪,就拿着这份白纸举发状去找崔涣。崔涣听说有人居然还敢负隅顽抗,当时已经有些隐怒,但在看了上面的名字以后,却也恍然。
“原来是他!”
秦晋讶然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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