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动军中士卒!”
秦晋扫视了一眼在场僵住的神武军军卒们,这些人刚刚都干的热火朝天,现在都丢下了手中的活计,大眼瞪小眼的你看我,我看你。
“就连郭子仪都在长安有家可回,可主君呢?府邸都被乱民烧了,朝廷不管,难道还不行咱们兄弟自愿来给修一修吗?”
说着,秦琰的声音有些哽咽,又指着在场的军卒大声问道:
“你们说,咱们是不是自愿的?”
只见在场的军卒无一例外纷纷跪在地上,大声齐呼:
“俺们都是自愿前来,愿与旅率一同领罚!”
见此情景,秦晋的眼眶也不禁有些湿润。府邸的事,他早就知晓,李泌和他的一干拥趸把修葺各坊重臣府邸的差事揽了过去,这修葺钱是专款专用,按照品级不同,酌情使用。当然,以秦晋的功劳和品级,绝对可以获得全额的补贴。但是,这些人也许是诚心恶心恶心秦晋,竟然没有将他的府邸列在第一批修葺的名单之中。
以至于秦晋现在只能屈居于军营之中,而他府中原本的那些男女仆从也全部租住在别人的私产宅邸之内。秦琰他们宁愿以身犯禁,也要为自己修葺府邸,其中情谊自然深有所感。
然则,军法就是军法,容不得半点私人情感在里面,不管他们说的多么正义,秦晋要维护的只是军法的权威,使军法不得因任何人而成了摆设。
“说出来都没人肯信,主君为保住长安呕心沥血,是挫败孙贼叛军的大功臣,却连自己的府邸都得住……”
“好了!全体听令,集合,返回军营!”
秦琰有些惴惴不安,主君居然没有行军法当场宣布对它们进行限制看管。但不论如何,还是按照军令离开了胜业坊,返回军营之中。
回到了军营帅堂,秦晋奋笔疾书,写了一封自我弹劾的奏章,派人连夜送进太极宫。
次日一早,军中军法官张贴布告,秦晋以神武军一部,为自己修葺宅邸,违犯军法,罚金三百,军棍五十!
这一惩处可是顶着格判罚的,一般而言,若有谋私者,通常只以发钱为主,并无体罚的举措。现在秦晋被判罚了五十军棍,闻者无不哗然。如此,也在军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如果秦晋因此而遭受军棍这等近乎羞辱的惩罚,那么他们这些做部下的又何以安然处之?
最后还是秦晋亲自出面做出交代。
“动用军中士卒修葺胜业坊一事为真,我甘愿领罚,明知故犯,身份特殊,罪加一等,该重罚!”
在场之人更是炸了锅。秦晋好不容易才使众人安静下来。
“神武军以军法立军,成军!不得因任何人而坏了军法,我秦晋也不例外!哪个再敢抗议,就是藐视军法!来人,就在此处受刑!”。
……
就在神武军内闹的沸沸扬扬之时,一道道弹章已经雪片一般的飞入太极宫。
在许多官员眼里,现在入政事堂的人选悬而未决,李泌和秦晋都是最有可能的人选,如果在这个时候抓住了秦晋的痛处,岂非就助了李泌一臂之力?
民营的设置,使得秦晋在长安权贵圈子内多了一大批仇人,这些人为了惩治秦晋都不约而同的选择站在了李泌的一边。李泌的声名也在长安解围之后达到了新的高度。在种种传言中,秦晋也好,神武军也罢,如果没有李泌修整内政,又怎么可能取得如此骄人的战绩呢?
“要不怎么说李侍郎才是首功呢?那个御史大夫不过沽名钓誉,多人功劳而已!”
“哎!也不能这么说,抢功劳未必,只是修整内政,功劳都不在明面上,自然没法风风光光的论功行赏了……”
各衙署的吏员们趁着休息的当口,七嘴八舌的议论着重重传言,一个个说的津津有味。
“陛下,秦晋动用神武军为自家修葺宅邸,此风决不可长,否则将带来极为恶劣的影响!”
作为倒秦一派隐隐然的首领,李泌从来不知避嫌,第一个出来弹劾秦晋以公谋私的行径,而且还是私自动用军中力量,这绝对是犯禁的事。
李亨看罢了手中的弹章,又交由宦官转递给坐在他身侧的几位重臣。
这几位重臣李泌也都认识,按照座次依次是房琯、崔涣。韦见素。
说实话,这几个人除了韦见素曾做过宰相以外,都不够格在天子面前入座。但是,此一时彼一时,既然天子如此家加恩,自然就有其中的道理。李泌忽然有所领悟,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只听李亨笑呵呵的问道:
“诸位卿家,如何看待此事?”
率先说话的是房琯,他抖动着须髯,振振有词。
“国法不可乱,须得惩罚,以儆效尤!不过,御史大夫毕竟是立有大功的人,或许可以考虑功过相抵,以免让世人诟病,朝廷苛责功臣过甚!”
李泌暗暗冷笑,还以为这些被天子奉为座上宾的老家伙们有什么过人的建议,到头来还不是和稀泥?
“陛下,功劳绝不可抹杀,但过失也同样不可抵消,否则今后但有违法者岂不肆无忌惮?到那时,朝廷又何谈堪乱?自家就得乱成一团!”
顿时,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开始剑拔弩张,随时都要互骂一般。
房琯是个直脾气,自认所提的乃是老成谋国直言,看着李泌一副摆开了架势大骂一场的模样,胡子抖了半晌,竟生生的忍住,没有回一句话。
“陛下,目下大乱未定,一切以稳为主,未曾出师就先责罚主帅,绝非明智之举!”
李亨一直沉吟着,没有表态。李泌哪里肯在这个时候放弃,又厉声道:
“你们以为这就是老成谋国了吗?我告诉你们,不是!,这是姑息养奸!让秦晋再如此肆无忌惮下去,他就是曹操,是王莽,是霍光……”
“李泌住口!天子驾前,岂容信口雌黄?”
李泌哪里会住口,当即冷笑着回应:
“我信口雌黄?难道就诸君的眼睛都被沙子迷住了吗?看不到内外诸君皆操于秦晋之手吗?”
“当此危亡之时,难道还要两两相制,非得制造出些麻烦来拖神武军的后腿吗?李侍郎之言非但信口雌黄,简直就是祸国,祸国呀!”
房琯的情绪有些激动,猛烈的咳嗽了起来。
“到那时,就只能亲者痛而仇者快!白白的便宜了安史乱贼!难道天宝年间无休止的内争内斗还没够吗?”
这话虽然一针见血,但说的显然有些重了,此时此刻李隆基在位时的得失与否,在朝廷上依旧是个禁忌,任何人都不得随意指摘。
李泌立即就抓住了房绾的短处,开始痛击。
“无端指摘太上皇,难道不是以严伦祸乱朝纲吗?”
眼见着再说下去就要把天子便殿变成了泼妇骂街的市井。崔涣适时的出面调和。
“陛下,现在都只是一面之词,何不召当事者入宫上殿,当众问个清楚明白,再谈及处置事宜,岂非更好?”
李亨这时才出声说话。
“诸位卿家都以为如何?”
这时,李泌才收起了攻击的态度,表示一切以天子之意是从。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李亨会召秦晋上殿的时候,这位继位不满一年的天子当即勃然色变,将案头的一封公文甩在了众人面前。
“都看看,这是秦晋的自劾奏章,还有前因后果!”
自我弹劾的奏章里,秦晋把所有的经过和因果一一说明,并表示御下无方,愿意承担主要责任,领受惩罚。
李泌先一步拾了起来,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又振声说道:
“通篇狡辩之言,陛下万勿被其蒙蔽!”
至此,李亨的眼睛里才流露出了些许失望的神色。
“先生,难道……”
接下来的话,他已经说不下去,最后由转而说道:
“朕意已决,不会因此而惩处秦晋。话说回来,有功之臣无家可归,乃朕之过,要受罚,也是朕首当其冲!”
一句话说的痛心疾首。古语说,主忧臣辱,在座诸臣怎么能无动于衷,纷纷起身叩拜。
“陛下,陛下……”
几位重臣的声音哽咽了起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秦晋有功无可争议,无家可归也是事实,如果因为几个部众为其修葺宅邸就此处置惩罚,也是在说不过去,更甚至会让很多人为之心寒。
房琯振振道:
“老臣虽然入京不久,但也听说了,朝廷有专人为有功重臣修葺宅邸房屋,如若果有此事,秦晋如此做岂非自找麻烦?老臣恳请陛下查实其中是否有蝇营狗苟的勾当!”
在房琯看来,这些事情必然归有司负责,那么负责的人就可以从这里入手查起。
第五百九十三章 :新旧交锋时()
李泌的脸涨红了,在这件事上找秦晋的麻烦,虽然是手底下人的主意,可他是点了头的,一旦查下去必然是自己理亏,倘若因此而将责任全部推倒下属的头上,将来又如何有面目自称为君子?
但是,房琯的要求名正言顺,李泌如果反对就等于告诉众人自己是心虚的,可他又不能答应下来,一时就无言以对。
关键时刻,还是李亨站出来和稀泥。
“这件事原本就无关痛痒,朝廷如果因为这等小过而惩处了有大功于社稷的人,岂非让天下人寒心?朕稍后会召御史大夫问明情由便是,诸位卿家不必过分纠结于此事!”
房琯也无意就这等芝麻蒜皮大的事与李泌撕破了脸,也就不再做声,李泌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则,就在君臣众人相继陷入沉默的当口,李辅国却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来到李亨的身侧耳语了几句。
李亨闻言面色大变,竟失声问道:
“这,这是真的?”
李辅国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只听李亨低声埋怨着:
“如何,如何没人拦着?”
李辅国摇了摇头。
“奴婢也是得了监军的禀报才得知此事,尚未弄清具体情形,便赶着来通禀陛下!”
房琯、崔涣等人都是一头雾水,但见李亨如此失态,也心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后果严重的大事。只是天子没有交代,他们一时间也不好开口询问。
终于,李亨恨铁不成钢的瞪了李泌一眼,重重扔下一句。
“先生做的好事!”
李泌的表情尴尬极了,硬着头皮问道:
“臣不知做的什么好事?”
眼见着李泌还顶嘴,李亨火气上涌,本要立即发作,可是当着极为政事堂宰相的面,如果发作了出来,丢了丑,日后又如何叫他做人呢?想到自己落难时,李泌不离不弃的情形,李亨瞬间又心软了。
“快,备马,朕要去神武军中,看看秦卿的伤势如何!”
顿时,众人面面相觑。秦晋受伤了?
这是所有人的疑问,也的确是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实在难以想象,秦晋在千军万马的大战中没有受伤,却在大战结束的时候受伤,其中内情不禁令人遐想。
房琯也好,崔涣也罢,连韦见素在内都是在险恶政争中大浪淘沙幸存下来的佼佼者,自然不会简单的理解为仅仅受伤而已。这背后说不定有着多少博弈的内幕。
不过,从天子的态度上看,他是对秦晋持绝对支持态度的,否则也不会如此的作急色于表面。
“陛下,此乃非常之时,天子不宜轻离宫禁,请陛下三思,不如遣一重臣前去慰问,也是……”
一直甚少说话的崔涣于此时站了出来,对李亨急于去军中探望秦晋的行为表示反对。其实,他最怕的是兵变,在这种情况之下,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而最不稳定的地方绝对非军中莫属,焉知不是秦晋受了委屈之下,对天子包庇李泌的行为有所不满的?
他这么想也实属正常,一切都以天子的安危为主。
就在此时,又有一名宦官匆匆进入了殿内,他带来的消息就比较详尽了,将秦晋按照军法从重自罚的情况详细叙述了一遍,众人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因为自罚而受伤,并非其中有其它变故。
由此,殿上几位不曾与秦晋有过深入接触的重臣也都对这个年轻的功臣有了进一步的印象。
至少在房琯的印象里,秦晋此人还是颇为刚烈的,自请受罚诚然是对军法的维护,但也可以看出来,他对李泌私下里搞出来的龌龊事,也在以这种方式向天子控诉自己的委屈。
由此得出了两点,一是秦晋其人行事有矩,二是性格却失之烈有余而稳不足。这也情有可原,毕竟年轻血气方刚,试问哪个人面对李泌这种羞辱也不会甘心咽下这口气的。
今日第一次面君就看了如此一出好戏,同时也对天子近人之间的矛盾有了大致了解。
房琯看了李泌一眼,素闻此人有才名,可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见之下方知是个心胸狭隘,又手段低劣的人。然后他又悄然看了天子李亨一眼,心中暗想,原本天子打算和稀泥,现在倒好,秦晋把问题翻了出来,不给出一个明确的交代,恐怕无法向臣下交代了。
不经意间,房琯的眉头微皱了一下,当今天子性格稍显软弱,不如太上皇当年杀伐决断,这种性格虽然较易为人亲近,但也同样容易受到臣下的左右。对社稷而言,这是福是祸也实属难料。
果然,李亨得知了这个消息以后,竟呆立了良久,面色阴晴不定,显然心中在做着一番挣扎。
他的确是想袒护李泌的,如果这件事仅在控制在小范围内,也就罢了。但是,事已至此,秦晋都能不顾及自己的体面,以军法自罚。倘若朝廷对此态度暧昧不清,不查出来秦晋以首功却宅邸不得修葺的搞鬼之人,那真就无法向天下人交代了。
终于,李亨有些无力的坐回榻上,再不提去军中探望秦晋之事,只抬起头来目光在几位重臣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还是定格在了房琯的身上。
“朕委房卿全权彻查此事,无论身份高低,官职大小,一经查实按律重处,绝不姑息纵容!”
“臣房琯谨遵天子敕命!”
这回轮到李泌胆战心惊了,天子把这桩差事交给了房琯,不就等于要将自己属下的那些小动作都翻出来,亮在光天化日之下吗?
可他是理亏的,又能说些什么呢?
关于秦晋受罚的事,只是今日议程的一个小插曲。
只见房琯又道:
“陛下,回纥部骑兵已经抵达奉天、醴泉一带,朝廷须得尽快做出处置。”
李亨的眉头自拧起来以后就没松开过,现在又拧的更紧了。回纥部骑兵的事,是李泌怂恿他一力促成的,但那时长安尚在风雨飘摇之中,祸福难料,若果知道叛军很快就会被挫败,又何至于出此下策呢?
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不出真金白银就想把这些草原上的饿狼礼送出境,根本就不现实。但是,如果出了这笔钱,他又不甘心。现在的朝廷可不是天宝十五年初的朝廷,仓廪充实,府库丰盈,而今的情况是仓廪米将尽,府库空空矣。
李泌于此时站出来替李亨解围。
“陛下,东京尚在叛贼之手,河北道亦是糜烂一片,既然回纥骑兵来了,何妨让他们一并向东挺近平叛?”
李亨未及标题啊,房琯沉吟着说道:
“以回纥兵平乱也未尝不可,只是粮饷一向须协调清楚,否则……”
提及军国之事,李泌的自信仿佛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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