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圣人速下决断!”
这个决断当然就是杀掉杨氏一族的所有人,让李隆基不再为这些人提供庇护。李隆基暗暗苦笑,如果逼迫他的是高仙芝、杨国忠、哥舒翰、陈玄礼、哪怕就是那个远在河东的秦晋,想必自己也不会奇怪,可万万想不到的竟是这个从不显山露水的神策军兵马使成如璆。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以往都只在书中见过,今日亲身经历令人不胜唏嘘。
“朕自有处置!”
眼见僵持不下,李隆基丢下一句话就带着高力士和房琯返回院中,院门则紧紧关闭。
成如璆不知李隆基究竟作何想法,他当然希望李隆基就此服软,一切从速解决,越拖下去还不知要有什么变数。但李辅国却大为兴奋,立时撺掇成如璆攻进院子里,先杀光杨氏一族再所,只要不伤了天子性命一切便皆有可为。
不过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而此时禁军们议论纷纷,情绪也愈发的不稳定……
……
“现在众怒难犯,形势十分危急,安危就在片刻之间,希望陛下赶快作出决断!”’
李隆基在院中负手而立,迟迟不表态,高力士则涕泣不已,房琯急的不行,只得硬着头皮出言劝谏,说罢又跪了下来连连磕头,额头血肉模糊。李隆基也禁不住潸然泪下,这一刻他好像在瞬间老了十岁,在院外的强硬态度也不见了。
“贵妃久居深宫之中,从不与外人结交,她怎么可能知道杨国忠谋反呢?”
这时,高力士也停止了涕泣,接着房琯的话劝道:
“杨贵妃确实是没有罪,但将士们已经杀了杨国忠,而杨贵妃还在陛下的左右侍奉,他们怎么能够安心呢!希望陛下好好地考虑一下,将士安宁陛下才会安全。”
一语道破了禁军们的担忧之所在,刚刚李隆基甚至指天指地的表示一定会既往不咎,他们都没有任何反应和让步的余地,归根结底原因就在此处。李隆基此前被私情遮蔽了眼睛,此时经房琯的点破顿时如梦方醒。
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之后,李隆基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踉跄了几步,终是在高力士的搀扶下稳住了身子,良久,终于长叹一声,泪如雨下。
……
太子李亨在屋子里焦急不已,心中惦记着外面的情况,又苦于避嫌不能亲自出去,只能来回不停的踱着步。
“李辅国去了这么长时间,因何还不回来?不是告诉过他,只要说服了成如璆,就带此人来见殿下我……”
李泌对李辅国向来看不惯,只要有机会就必然会训斥一通,在李亨面前也毫不留情面。但现在如此只会使李亨的情绪更加恶劣。不过,李亨毕竟是做过十几年太子的人,城府自然是有的,只是今次情形实在是孤注一掷,瞬间便可成可败,机会和凶险同时存在,纵使城府甚深也难以如常多待。
“殿下不必多虑,李辅国其人多有智计,现在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秦晋出言宽慰李亨,他当然知道李辅国是个什么货色。历史上,这厮趁着李亨病重之际,发动兵变,诛杀了张皇后一干党羽,甚至一并使得李亨在病榻上被惊吓而死。这种人胆识魄力俱是一等一的,怎么可能是个蠢货呢?如无意外,秦晋料定此人必然是为了争功,而自行鼓动成如璆去为难李隆基了。
其实就本心而言,秦晋也不愿与李隆基有正面冲突,既然有人肯于待劳,又何乐而不为呢?
现在最关键的须当立即传讯西面十里外埋伏的神武军赶来接应,一旦李隆基让步杀了杨贵妃就必须由神武军掌控局面,否则只会便宜了李辅国成如璆这等投机野心家。
仅仅一个眼神示意,便有人出了屋子,片刻之后外面就传来几声尖利的啸叫直冲上空而去,继而又噼啪爆响,颇令人惊讶。
李亨大奇,问道:
“使君外面的响声是有何用处?”
秦晋淡然一笑,只说了两个字:
“传讯!”
屋中非神武军众人闻之尽皆讶然。
这时,忽有随从进入房中。
“使君,吐蕃人趁乱偷了战马,打算逃走。”
秦晋冷笑,他与吐蕃人合作只是权宜之计,甚至压根就没打算放过这些人,留着都是祸患,不如趁此机会一举除掉,反正兵荒马乱的,就算吐蕃派人来追究也可以一并归罪于安禄山。
“放心,他们跑不掉,吐蕃人此去向西正会与神武军撞个正着,便是自讨死路!”
李泌闻言击掌称快。
“秦使君杀伐决断真是好生痛快!”
一直跟随在秦晋身边的亲随记恨他曾打算劫杀秦晋,则不满的讥讽道:
“先生杀伐也是决断……”
李泌面露尴尬,又无法为自己辩白,只好尴尬的咳嗽一声。
李亨见场面陷入尴尬之中,便充当和事老的挑开了话题。
“此番若功成,下一步该如何布置?”
第四百六十一章 :青丝寄别情()
李泌抢先道:
“天子要去蜀中就让他去,殿下万不可跟了去,蜀中道路险阻,叛贼固然难近寸步,但同样也会使将来的反攻增添重重困难。以臣之见,可往灵武去,那里距离关中不远,又有黄河作为屏障,再有陇右河西遥相呼应,实为殿下落脚的最佳地点。”
平心而论,李泌的建议很有见地,但秦晋却不希望太子就这么到灵武去,如果按照历史的进程继续下去,无异于向全天下宣布,短时间内将不可能克复两京,如此走了一条老路并不是他最担心的,最为忧心的是拖延日久使得地方割据成为既定事实,恐怕就连神武军也无力回天了。
不过,当此之时并非争论的最佳时机,秦晋只淡然笑道:
“殿下不必过于忧心,臣已有定计,一切都安排好了,待李辅国安然回来,便详细说与殿下。”
李亨点头道:
“如此甚好,只待李辅国回来。”
……
李隆基无可奈何的挥了挥手,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了几个字。
“把贵妃引去佛堂,让她好好去吧!”
然后又对房琯道:
“告诉成如璆,进院拿人吧,不可伤了无辜。”
话音方落,房琯迫不及待的便推门而去。
尽管早就料到天子会做此决断,但高力士还是大哭道:
“圣人难道就不去见贵妃最后一面了吗?”
李隆基直觉心如刀割,痛苦的摇摇头。
“朕愧对贵妃,哪里还有颜面去见她?”
活了七十余载,李隆基从来没觉得有任何事会让他如此心痛,身为天子最后竟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能保护,这又是何等的可悲?
高力士也不再多言,咬牙离去,当坊门咣当一声合上,李隆基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老泪纵横。
让高力士没想到的是,禁军冲进来以后就像疯了一般,四处搜索,仿如强盗一般,哪里还有半点大唐禁军的气势?看了一眼便心惊肉跳,暗暗感慨世道变的太快,他低了头急往贵妃居所走去,好在那些禁军都认得这位天子身边的红人,都没有为难他。但另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官员却没有高力士那么幸运了,被人三两下就按翻在地,横刀挥起落下,血淋淋的人头就滚落当场。
这个年轻的官员高力士也认识,正是杨国忠的次子。此次逃难,杨国忠把自己的四个儿子都带在身边,本想保护他们脱难,不想竟是害了他们。
高力士又是一阵唏嘘,纵使他有心要救下这几个无辜的年轻人,但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的天下已经不是一年前的天下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也已经一去不复返。
杀了杨国忠的次子以后,红了眼的禁军又一窝蜂的冲向了杨国忠所在的居所,那里还有杨国忠的妻子裴氏,以及尚未成人的幼子。
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得到这几个人的下场将如何之惨,高力士使劲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恢复清醒,因为他还有件更残忍的事要去办。
然而,高力士没看到的是,禁军一窝蜂冲开房门后见到的只是一间空屋子。
“让杨贼妻儿逃了,赶快去追!”
消息陆续汇总到了成如璆和李辅国的身边,杨国忠二子、三子皆被当场斩杀,有首级为证。但杨国忠的妻子裴氏,幼子杨晞,以及虢国夫人与其子裴徽都趁乱逃的不知所踪。
成如璆怒道:
“几个妇孺又能跑多远?派人去追!”
李辅国则拉了成如璆的手臂一下,低声道:
“杨贼妻儿与虢国夫人未必不是天子暗中网开一面,当立即飞书附近各郡县,见此数人者须当场格杀!”
对此,成如璆深以为然,立即又派了军卒分赴附近各县传讯,誓要对杨氏一族斩杀殆尽。所谓除恶务尽,斩草除根,他现在已经把姓杨的一家得罪死了,如果不除根,谁又能保证若干年后没有杨氏族人来找自己报仇呢?
他又看了一眼乱哄哄的禁军,下令道:
“该杀的都杀了,闲者不得踏入天子院中半步,违者立斩不赦!”
众人当即被吓的安静了许多。
……
“圣人,贵妃已经归天了,是否现在就引成如璆入内观……”
李隆基蓦的转过身,阻止了高力士,又一言不发的往佛堂而去。佛堂的门半掩着,在门槛外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腿入内。
门前的屏风倒了,李隆基一眼就看一看到贵妃侧卧于榻上,身上盖着被子,只有半截白藕一般的胳膊露在外面,耷拉在榻边,平静的好像刚刚睡着一样。
“三郎……”
李隆基下意识的盯着一动不动的丽人,可声音又怎么可能是她发出来的呢?明知不可能,他还是奔到了榻前,紧紧握住了露在锦被外面的玉手。
贵妃的指骨很细,肉却颇多,握在手中总能让李隆基心中荡漾,此时余温尚在,他甚至还幻想着只要用力握一下,贵妃就会醒转嗔怪自己。
然而,幻想毕竟只是幻想,任凭李隆基如何紧握,揉捏贵妃那渐渐失去血色和温度的手,仍旧得不到任何回应。侧卧于榻上的丽人眼睛微闭,长长的睫毛似乎还隐隐的忽闪了两下,仿佛熟睡中的波动。可雪白的脖颈上却有一道血红色的勒痕,触目惊心。
李隆基松开了紧握着的玉手,一双苍老的手往上缓缓移动,颤抖着轻抚着那道勒痕。
“疼吗?”
可他永远也得不到回应了。
不知何时,高力士已经站在了李隆基身后,指着榻上一方折得方整的丝巾道:
“贵妃剪下了一缕头发,让老奴转告圣人……”
高力士强忍住不哭出声来,哽咽着,“怕圣人今后一个人寂寞,就让这缕头发陪在圣人身边……”
李隆基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他把贵妃的手掖回被子里,又将被子向上提了提,正盖住那道触目惊心的勒痕。然后才将榻边叠的整齐的丝巾拿起来,丝巾散开一缕青丝露了出来。
良久之后,李隆基说道:
“告诉他们,进来吧……”
声音冷的几乎可以滴水成冰。
成如璆带着几个亲信来到佛堂中,他只见过贵妃一次,仔细端详了一阵,发现有**成像。门下侍郎房琯亦在其中,他已经见过贵妃多次,一眼就认出来了,榻上毫无生气之人正是天子宠妃杨氏。
房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道:
“请圣人节哀!”
有了房琯的带头,成如璆等人也跟着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片。
“请陛下节哀!”
这一跪,同时也表明了禁军的态度,既然杨氏兄妹双双被诛,他们依旧还尊奉李隆基为天子。
李隆基的肩头微微快速的抖着,半晌才说道:
“都起来吧,天色不早,该上路了!”
“臣谨遵陛下敕命!”
见此情景,无论高力士还是房琯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一场可能弑君的兵变终于以杨国忠兄妹被诛为结局而安然过去。
为了不让李隆基过度伤心,高力士搀扶着他离开了佛堂,然后又命人将贵妃的尸体于佛堂之外草草掩埋。
这里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天知道安史叛贼会不会从后面追上来,抓紧时间赶路,早一日抵达蜀中,才能算是彻底脱离了险境。
一切按部就班,禁军护着天子以及诸位受惊不浅的皇子皇孙以及公主们踏上了向西的官道。
谁知走出去不到二里地,后面就扬起了漫天的尘土,一大群百姓竟追着队伍不放,非但如此,就连官道西面也出现了大批的百姓拦住去路。
李隆基得报后大是惊讶,不知百姓们因何阻拦自己。
成如璆前去和百姓们简单沟通了一阵后,又急急向李隆基禀报:
“百姓们不想放陛下和太子离太子留下来,领着他们抗击叛贼……”
“太子?”
闻言之后,李隆基苍眉倒竖,怒气上涌,他防着太子十几年,不想还是让这不肖子逮到了机会。
他本能的打算拒绝,高力士却不经意的咳嗽了一声,经过这一声提醒后立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一场兵变刚刚平息,如果再惹怒了这些百姓,万一再闹出大乱子,那自己能不能安全抵达蜀中都将成了未知数。
一阵权衡之下,李隆基终究还是压住了怒火,平静的说道:
“既然百姓们希望太子留下,朕答应就是。”
说罢,他看向成如璆。
“请太子过来说话!”
出了马嵬驿之后,太子就被李隆基严令看管起来,而看管太子的正是成如璆。
片刻之后,太子李亨在禁军的左右簇拥之下来到了李隆基近前。李隆基盯着李亨看了好半晌,目光中充满了猜忌和寒意。
“太子,百姓们希望你留下来,你想不想留下来?”
却见李亨平静的答道: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李隆基的鼻息间微不可察的冷哼了一声,心念电转间,他甚至怀疑是李亨策动了一早的兵变,然后又布置了现在这这出百姓拦路的好戏。
然而,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四百六十二章 :重返长安城()
“你留下吧,安抚好百姓,别让朕失望!”
李亨平静的应诺,任凭旁人如何逼视,都看不出一丝的喜怒。站在太子身后的成如璆此时却如鲠在喉,有句话想说却说不出口。他也想留下来,在太子身边,毕竟在他的意识里,兵变首功是自己,留下来以后,太子岂会亏待自己?
然而,成如璆最终还是忍住了,默默的看着李隆基装模作样的在叮嘱太子。
一切交代完毕,李隆基又下令成如璆,给太子留下五百人以作护卫。
这个数目,已经相当于随扈李隆基禁军总数的一半,成如璆暗想,毕竟虎毒尚且不食子,留下五百人足见父子之间并非半点感情都没有。
然则,李亨却大声的拒绝了。
“父皇不可,此去蜀中万里之遥,艰难险阻,随扈的人少了决然不成,只须留下一百人,儿臣再从附近募集人手就是!”
李隆基不同意,太子坚辞,父子二人如此争执了一阵,好事房琯出面劝解,提出了个折衷的方案,给李亨留下三百人,余下的都跟着天子赶赴蜀中。
天子车架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了路的尽头。李亨依旧望着西面忧心忡忡。
“天子车驾千万不要撞见了神武军。”
一直跟在李亨身侧的李泌则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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