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某决意,与皇甫恪决战,从今日开始,望各位戮力同心,直至彻底平定皇甫恪之乱。”说到此处,秦晋起身,郑重向前一揖。“秦某拜托诸位了!”
郡守府众属官哪能看着长官躬身作揖,而无动于衷呢?一个个都像屁股下面多了烧红的铁板一样,纷纷从榻上弹了起来,对着秦晋亦是躬身作揖。
“使君言重了,卑下等责无旁贷!”
在近乎于演戏一般的相互施礼之后,秦晋终于结束了这场令所有人都如坐针毡的会议。
眼看着众属官们摸着额头冷汗纷纷离场,卢杞留了下来,他一瞥眼却瞧见严伦也没有起身,在榻上犹豫着,似乎有话要说。
“严长史可还有要事?”
严伦摸着头上的汗水,尴尬笑道:“卑下留下来,实在是有不得不说之言,若不说,唯恐使君有池鱼之殃啊!”
卢杞对严伦这种朝三暮四之人本就看不上,现在又看他危言耸听,更是难掩心头厌恶,便硬生生的把后话憋了回去。严伦等着卢杞发问,自己正好可以借机将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孰料对方却不搭茬了。他只好悻悻的又坐了回去,等着秦晋开口动问。
秦晋早就发觉了严伦的异常之处,他今日不管不顾的公开谈论哥舒翰的取死之道,一定另有深意。这个人心思和智商都不简单,否则很难在崔亮那种人手下一干六年。
直到听了严伦和卢杞的对话,秦晋终于明白了此人的目的。
严伦竟然打算投靠自己,秦晋自己都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像严伦这种人,无论从哪一方面,都不是个可以与之共论大事的人,但秦晋偏偏就觉得,不妨一试。
“严长史,有话但说无妨!”
严伦等的就是这一刻,起身对着秦晋一揖到地。
“请使君早做筹谋,哥舒翰授首,天子一定会遣人问责使君,到那时,难免为有心人所乘,走马换将,亦有可能!”
“甚?走马换将?”
没等秦晋说话,卢杞腾的跳了起来,面色剧变。他当然明白什么是走马换将,那就是朝廷以神武军剿贼不利为由,夺去了秦晋手中的兵权。秦晋本来就是地方郡守,按规矩不得掌握军权,掌握军权的都是天子钦赐旌节的节度使。
难道天子有意在冯翊设节度使一职?这个想法在卢杞的脑袋里跳了出来,不免有些心惊肉跳。他不再说话,倒要看看严伦肚子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
严伦的说法其实与秦晋正不谋而合,今日秦晋在内堂会议之上公开宣布要与皇甫恪决死一战,就是在未雨绸缪。
但是,出于谨慎起见,秦晋只对严伦的说法表示赞同,而没有将话题继续深入。这让严伦大有憋闷之感,就像胸口塞了一团东西,吞不下吐不出,准确说是不吐不快。
今日既然已经引开了话头,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于是严伦心一横,终于将所想和盘托出。
“秦使君还在犹豫吗?只怕天子的中使已经在路上了,如果再不做对策,只怕,只怕哥舒翰就是前车之鉴啊!”
卢杞当即起身将面前几案踢倒:“严伦,你究竟是何居心?”
第三百四十章 :监军施诡计()
场面在卢杞踢翻了几案以后骤然变得尴尬与紧张,严伦的表现则与以往的唯唯诺诺迥异不同,也站了起来一挺脖子。
“将军莫要动怒,字字句句都是严某肺腑之言啊!”
卢杞死死追问:
“何为前车之鉴?你究竟是何居心?难道要使君他……”
话到一半,卢杞突然卡了壳,后面的话绝对不能宣之于口,否则才是落了人的口实。他也是一时激动气氛,才险些口出大祸。
岂料卢杞未出口的话,却被严伦接上了头。
“何为前车之鉴,将军明知故问。难道哥舒老相公遇害的消息,将军未曾听说?严某今日冒死谏言秦使君,天子中使不日即到,如果不早做筹谋,只怕下场会一如哥舒老相公。”
“严伦住口!”
卢杞暴喝一声,他并非不相信严伦所说的话,而是不相信严伦这个人。万一严伦今日一反常态乃是另有所图,他们不警惕一点,岂非要落入他人彀中了?
偏偏严伦并不住口,绕过了面前的几案,来到正中朝默然不语的秦晋一揖到地。
“请使君明鉴,卑下一言一行都是出自肺腑,绝没有半分歹意。”
良久之后,秦晋才缓缓问道:“严长史,你可是听到了风声?还是有了切实的证据?”
严伦摇了摇头,又上前一步,面色转而有些急切。
“自崔使君伏法之后,卑下一心辅佐秦使君,绝无二心,今日所言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以卑下的判断,却绝不会错的,卑下愿以项上首级担保!”
这番话说的有些重,着了刻意为之的痕迹,但秦晋仍然点了调头。
“严长史在郡守府的功绩,都是有目共睹的,秦某也从未质疑过。只是今日所言实在有些过于危言耸听,也不能怪卢将军激动失态……”
秦晋罕有的和稀泥了,他一方面肯定严伦这段时间以来的成绩,一方面又替撕破脸的卢杞开脱。严伦最善揣度人心,当即表态:“卑下与卢将军不过是意见之争,就算争的面红耳赤也再寻常不过,请使君放心,断不会因此而坏了公事。”
严伦果的表态不出秦晋所料。
卢杞却被气的面色发青,他如此做作发难,其实是要逼得严伦现原形,孰料秦使君居然有意为他们两人闹僵的关系进行弥合,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哼了一句:
“严伦说的没错,意见之争而已!”
秦晋又扭头对严伦道:“严长史且先回去,秦某会仔细斟酌你先前的建议!”
严伦本以为秦晋会接受他的建言,可哪里想得到这才一转脸的功夫,居然还是不相信,不采纳。他酝酿这一刻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就是等着一个绝佳的机会来取得秦晋的信任。而今次,就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于是他一咬牙,原地不动。
“使君不听卑下所言,只怕会立遭池鱼之殃啊!”
所谓池鱼之殃说的有些轻描淡写,实际上这其中有很深的根源,严伦不便当众指出而已。
实际上,卢杞也在严伦的提醒以后,意识到天子既然能对哥舒翰产生了杀意进而痛下狠手,难保就不会对秦晋也借口惩处。
不过,在严伦离去之前,他却不会做任何表态,只静静的看着秦晋如何应对处置。也是他一时间摸不清楚秦晋究竟作何打算,以他所知,以秦晋之能绝不会意识不到天子可能会有不轨的企图。
只见秦晋淡然一笑。
“池鱼之殃不会有,灭顶之灾也不会有,严长史请放宽心!”
面对秦晋摆出的一副泰然处之的神情,严伦几乎在怀疑这位年轻的郡守是不是已经得知了一些不为他所知的秘密消息。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可是丑人多作怪了。
想到这些,严伦原本坚定的信心也逐渐的动摇了,又见秦晋不断的表示无大碍,只得识趣的告退了。
严伦刚刚退到门口,却听秦晋忽然叫住了他。
“明日一早到郡守府来办公,连日繁冗,秦某左支右拙了!”
原本垂头丧气的严伦立时喜出望外,他自崔亮被解上长安以后,一直在家反省。今日到郡守府中参加议事,还是近月以来头一次踏足此地,本以为一番费劲心力的表现都付诸东流,不想竟是峰回路转的结果,终于得到了秦使君的谅解。
看着严伦一身兴奋的离去,卢杞才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严伦小人,使君何以如此优待?”
秦晋叹了口气。
“如今局面艰难,用人也只有权宜,重才而轻德了!”
说是这么说,但秦晋的真实想法,却绝不是这样的。所谓重得或是重才,如果非要在两者之间选一样的话,他宁可选择后者。如果选拔官吏当真以德为标准,只怕有资格做官的当属凤毛麟角了。
只是这等想法在当世而言,却近似于小人心思,自然不能堂而皇之的公之于口,就连卢杞这等亲信部众也不行。
秦晋原本还打算和卢杞多费些唇舌来解释任用崔亮旧部属的必要性,谁知道卢杞竟认真的点头道:“使君所言甚是,水至清则无鱼,是卢杞莽撞了!”
有卢杞这种下属,秦晋只觉得身为痛快,此人的能力毋庸置疑,不像陈千里那么不知变通,也不像裴敬一般过于保守。如果非要挑出一个缺点的话,就是手段狠辣于常人。然而,这种特质于当世而言,实在算不得缺点。如果一味的妇人之仁,留给对手空间,就等于挤压了自身生存的空间。
秦晋只担心卢杞有时考虑不周,可能会因为自身的狠辣特质而惹出大麻烦,因此才一直将他留在了身边。
现在看来,卢杞成熟的非常迅速,比起一年前那个愣头青一样的纨绔子弟,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这军队还真是个大熔炉,是好材料投进去,早晚会出好钢。不是好材料,投进去,炼出来的也只能是废铁渣而已。
卢杞见秦晋兀自点头,不知他又想到了什么,便问道:
“使君难道真的认为,天子不会以对付哥舒翰的手段在冯翊……”
不等他说完,秦晋大笑了一声。
“你以为我想不到吗?实话说,如果不是天子杀了哥舒老相公,我现在还不敢断言。现在,天子笼络还来不及呢,又如何会以歹意相对?”
秦晋的判断,是基于史书记载以及当面接触这位老迈天子后得出的感官,绝非轻易得出的结论。
至于严伦和卢杞,都有这方面的担心,也实属正常。天子既然连哥舒翰都敢除掉,又何况他这个小小的冯翊郡太守呢?谁都知道,神武军和他在兵变中作用,如果天子心生怨恨,才不正常呢。
正在两人密谋的当口,监军景佑急三火四的赶了过来,似乎有火烧了眉毛一般。
“大事不妙啊,秦使君如何还在这里无事安坐?都快火上房了?”
秦晋命人端来晾凉的茶汤,让景佑喝下去,顺一顺气,然后才笑问道:
“监军何事如此惶急?”
“景某得到长安的消息,天子中使已然上路,不日将抵达冯翊!”
景佑说完之后,就等着秦晋和卢杞声色大变,但结果却是两个人非但面不改色,反而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这种气氛让景佑很是迷糊,但他也顾不得其他,只重重的拍了一下大腿。
“使君难道不知其中厉害?据,据说,天子中使有很大可能,带,带来的不是好……”
“监军放心,秦某不会有事……”
对景佑而言,秦晋则比严伦要信任的多了,与此人结识虽然也是由于私人恩怨,但在兵变中的表现,则使秦晋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天子让景佑这种颇为忠厚的老实人到神武军中做监军,绝不是没有原因的。放眼天子所选的其他监军,都与边令诚一般,俱是奸猾之徒,不会被一军主将所镇服。
说到底,天子对神武军是忌惮的,连在监军的人选上都甚为谨慎,又怎么可能鲁莽的仅仅派出一位中使,就要了他秦晋的性命呢?如果真有此心,又何必等到冯翊在下手,人在长安时下手岂非更为方便?
这些人,从严伦到卢杞再到景佑,都被天子杀死哥舒翰的雷霆手段吓怕了。正是因为李隆基处死了哥舒翰,才使秦晋确信,李隆基在短时间内不会对自己动手。此时就算资质一般的人坐在天子的位置上,也绝不会同时杀掉两个一军之主将。
卢杞和景佑都认为,即便秦晋的推断有道理,也必须做未雨绸缪。秦晋实在被逼的没了说辞,只好肃容反问道:
“我若做了对策,你们留在长安的族人又当何以自处?”
这一则反问让卢杞和景佑同时住了口。
他们劝秦晋有所准备,便等于劝秦晋阴谋造反一般,区别只在实施与谋划而已。
“使君,有紧急军报!”
外面忽然传来的郡守府中甲士的声音。
“边令诚以修筑关城为由,劫走了河工营所需的三万逃民,还,还带走了押运过去以供吃食的军粮!”
第三百四十一章 :事有大转机()
秦晋闻言大怒,拍案而起。
“边令诚竖子,可惜哥舒老相公归天,竟让此贼得以喘息复燃。”
任谁都知道,哥舒翰跋扈至极,又以尚书左仆射的身份统兵,根本就没把边令诚这个宦官放在眼里,到潼关以后一直将其压的死死的。
契苾贺几次从书信中讲诉边令诚是如何从哥舒翰手中吃亏,秦晋每每看罢便忍俊不禁。看来恶人还得恶人来降,对边令诚这等人忍耐和妥协只能换来他们的变本加厉。
只可惜,哥舒翰现在死了,边令诚这祸害精又急不可耐的跳出来刷存在感了。
秦晋十分清楚,边令诚劫走那三万即将充入河工营的逃民与应急军粮,绝非是潼关需要什么民夫,否则当初哥舒翰又如何能放任自己组建河工营修郑白渠呢?边令诚所作所为,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与自己作对。
最关键的一点,边令诚对秦晋有着一种近乎于本能的厌恶,如果他不跳出来作对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倘若没有中使即将到来这件事,他一定会点起人马追上去,将人堂堂正正的抢回来。逃民们不是军队,要从渭南一带抵达潼关,没有五六天的时间是不可能。所以,神武军有着充足的时间以作应对。
但是,现在是敏感时期,多一事绝不如少一事。秦晋发现,自己能做的居然除了忍耐还是忍耐。也许边令诚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大摇大摆的出手。
而且,就算这桩官司打到天子那里去,边令诚也有足够的理由应对。征调的不过是三万逃民,而潼关防备的优先级又远远高于疏浚郑白渠,天子和宰相们也一定不会替河工营说话的。
但是,如果这三万逃民不能及时充入河工营,那么既定的工期就要全部拖后,这让秦晋阵阵头疼。
“再寻一批逃民,关外打仗打了大半年,逃到关中的百姓绝不止眼前这些。”
卢杞一直负责逃民的编练与整备,他立即两手一摊,答道:
“这三万逃民也是末将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渭南凑齐的,逃民也不知是从哪里听的谣言,都说到河工营里做苦力的十有七八都要累死淹死,以至于很大一部分逃民都向蜀中一代而去。”
景佑也跟着附和。
“卢将军说的没错,景某虽然甚少接触军务,但还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是咱们虐待河工,甚白骨累累,尸横遍野……”
谣言如此,秦晋不禁凝眉沉思。这明显是有组织和预谋的一次造谣,虽然暂时对幕后的主使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断言,如果不尽快扑灭谣言,影响和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卢杞,谣言必须禁止,必要时候可以杀人!”
卢杞拱手应诺,景佑却大吃了一惊,在他的眼里,秦晋是个甚少将杀字挂在嘴边的人,如何竟对些许谣言如此忌惮呢?虽然不明所以,但他还是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紧迫,抑或是说,这种紧迫就好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闷热与焦躁。
一定有大事即将发生!
景佑暗暗猜想着。
卢杞和景佑一先一后离开了郡守府,当景佑上了自家马车即将打道回府之时,卢杞却突然挤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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