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翊县县令薛景仙此时正内心纠结,范长明有恃无恐的住在县廷内院,若是崔亮还在郡守任上也无妨。可现在是那个外来的秦晋成为了郡守府的长官,而他还曾以崔亮亲信的姿态出现在秦晋面前,那么对他的清洗会不会马上就要到来呢?
崔亮算是完蛋了,秦晋这一阵大张旗鼓的张扬,其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的名声毁于一旦,就算政事堂的相公们放了他一马,今后也必将是官途暗淡,想要东山再起,那是千难万难了。
可是薛景仙现在更加发愁的是自己,崔亮还有强大的家族在背后支持,自己呢?一穷二白,还有一屁股债,如果今次被崔亮连累了,那就再也别想翻身了,等着他的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行,绝不能收留范长明。薛景仙下定决心,不如拿此人送给秦使君,纵然邀功不得,能抵罪也行啊。
然则,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了。
“明府可是在想着把范某送给秦晋那竖子做投名状?”
薛景仙吓了一跳,县廷后堂内指点了一盏油灯,豆粒大小的灯芯忽明忽灭,使得堂内一片昏暗恍惚。但他很快又镇定了下来,因为这个阴恻恻的声音是来自于范长明。
意识到这个突兀发出声音之人的身份以后,薛景仙暗叹了一声,他倒宁愿这个声音是鬼怪发出的,至少鬼怪不会来催命,而范长明则是来要他的命啊。
薛景仙的想法并不夸张,范长明一直催促着他想办法将其送出同州城。
如果在崔亮任郡太守的时候,送个把人出城绝对不是难事。可现在同州城内做主的是秦晋,把守四门的全是神武军,想要送出这个全城缉拿的逃犯,谈何容易?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而现在,范长明则直接说出了薛景仙心底里一直纠结的想法。后堂内光线极暗,薛景仙的脸色与黑暗中明暗不定,思来想去索性就承认了,都到了自身难保的时候,哪里还能顾及这个浑身是刺的老啬夫?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范长明的一句话就将他堵了回去。
“范某劝明府还是打消掉这种愚蠢的念头,因为这么做只会让咱们两个同归于尽,最高兴的应该还是秦晋那小竖子啊!”
薛景仙的身子不由得一阵颤抖,他的不祥预感还是得到了印证,这个老啬夫果然比鬼怪还要难缠,还要可怕。
半晌之后,他权衡了其中利弊,还是放弃了将范长明交给秦晋的想法。范长明知道很多他与崔亮勾结的内幕,如果此人打定主意鱼死网破,自己绝不会全身而退。而且,秦晋也应该对此乐见其成吧!
同州城为冯翊郡郡治,又是冯翊县县治,冯翊县县令历来都是郡守的亲信,或者被郡守牢牢钳制。眼下的情况,薛景仙不认为秦晋会有意将自己延揽为亲信,那么没准就会借机清洗自己。自然,在这个时候把范长明送上门去,不知会引起多少变故。
“范先生可知道,神武军今日在同州城内大肆搜捕,所为就是你一人啊?倘若搜到县廷里来,薛某虽然为本县县令,也无力阻止啊。”
他这么说虽故意表示软弱,但也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威胁。暗示范长明,他这个县令自身尚且难保,如果将全部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绝对不是明智的选择。
范长明阴恻恻冷笑。
“范某无人可以信任,薛明府最后祈祷老天庇佑,能够顺利蒙骗过神武军,否则咱们两个人就要一同下地狱了!”
薛景仙连连暗骂晦气,就算死他也不会陪着范长明一起去地狱的。
“不要以为范某是危言耸听,崔亮为朝廷高官,勾结叛逆也必须送往京师候审,你我却都是无足轻重的角色,秦晋就算以这个罪名下了杀手,又有谁会在意呢?”
这一则警告使得薛景仙如梦方醒,一直以来的心存侥幸被彻底击的粉碎。
六神无主之下,他只得两手一摊,无奈的说道:“薛某现在心神不宁,范先生可有良策?某无所不从就是!”
范长明似乎对薛景仙的反应很是满意,这才缓缓说道:
“明日,明府亲自护送范某出城,出得城去,你也不要再回来了,秦晋那竖子向来除恶务尽,不会留着你的!至于用什么法子安全出城,还要劳动明府动一动脑筋了。要不就是玉石俱焚的结果啊……”
薛景仙怒意上涌,却又颓然坐下,他倒是想发火,可哪有和范长明翻脸的资本啊?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冯翊县县令是他仕途的顶峰,但却也是最窝囊的一次为官经历。此前有崔亮这个伪君子死死钳制,现在居然还被一个没有功名在身的老啬夫威胁,真是倒霉到家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弹指论朝局()
“使君,已经确定了,范长明就躲在县令薛景仙的内院。”
卢杞在天近子夜时赶来汇报,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
结果让秦晋有些意外,范长明究竟有什么本事可以游走于各级官吏之间?在新安时,此人与县令崔安世勾结乃是依仗着地方豪强的身份,可到了长安后他已经一无所有,居然还能和程元振搭上关系。现在又尾随自己到了冯翊郡,居然也是郡守县令的座上宾。
这也使得秦晋对范长明这个人产生了一丝兴趣,倒要看看这个老头子究竟有什么本事,可以把一众高低不等的官吏说服于口舌之间。
“可以抓人,不必理会薛景仙。”
秦晋知道,卢杞之所以没擅自抓人,并非碍于薛景仙的县令身份,而是不知道自己对薛景仙还有什么安排。
“薛景仙是崔亮的人,又是依靠杨国忠的举荐为官,绝不能留在冯翊县令的位置上。杜子美不日即将抵达同州,此人是绝佳的替代人选。”
卢杞知晓了秦晋的态度,当即就令堂外等候的亲随传令,往县廷抓捕范长明和薛景仙两个人归案,然后又静静的等着秦晋的下文。
他十分关心神武军在冯翊郡的基础,而这个基础就是当地的文官,即郡守与县令。郡守自不必言,由秦晋一手掌握印鉴。可各地的县令,尤其是郡治的县令绝大多数都崔亮的死党。
卢杞建议秦晋物色一份名单,然后往长安私下运作,大举调换各县县令。
不过秦晋对此却不以为然。
“神武军初来乍到,不易大动干戈,否则容易适得其反,只换掉冯翊县令就足够震慑那些朝秦暮楚的人了。”
说这些官吏朝秦暮楚并非没有缘由,冯翊郡的长史严伦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其人乃是崔亮一手提拔起来的,可在关键时刻非但没能为崔亮挺身而出,还亲自落井下石,以换取自身的政治筹码。卢杞显然也意识到了秦晋所指的各级官吏中,严伦首当其冲。
“严伦该杀,崔亮一倒,此人也没有利用价值了,留着早晚是个祸害……”
秦晋却摇了摇头,“严伦虽然是小人,但他以此作为交换,某便要履行许诺,任其继续坐在长史的位置上,如此一来,有心之人自然就会有样学样,不敢阳奉阴违。”
这一点则是卢杞没能想到的,他一直以党同伐异为行事的基本手段,但这么做也必然会树敌无数,如果能以这种隐晦的怀柔手段拢住一部分人的人心,还是秦晋的想法更为高明。
“杜子美大约在明日午时可抵达同州城,你去安排一支马队天亮就出城相迎,也让这个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家伙见识见识咱们神武军的热诚。”
提起杜甫其人,卢杞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不屑。当初他与杨行本同在长安执行深挖储粮洞的时候,此人就曾经出面挑剔过神武军的毛病,偏偏秦晋还就接受了此人告状。
当然,卢杞对杜甫颇有微词绝不是出于个人恩怨,而是觉得这种不知变通的人留在秦晋身边只会坏事。
卢杞在秦晋面前向来有一说一,便直言不讳道:
“杜子美的脾气又臭又硬,让他来做郡治的县令,恐怕使君今后有得头疼了。”
秦晋微微一笑,自然领会了卢杞话中隐含的意思。
“让杜子美到同州来,就要为这里带上个紧箍咒,省得那一日得意忘形了还不自知。”
说话的同时,秦晋又指了指头部,呵呵一笑。
“紧箍咒?”
卢杞一愣,顿时又了然领悟。在经历了武后当国以后,佛教在大唐已经遍地花开,其规模已经有远超道教的趋势。而紧箍咒一说,自然就让卢杞从佛教中找到了解释。他也知道,神武军自长安兵变以后,时常有违犯军纪的事情发生,便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装糊涂。
“使君所喻殊为形象,神武军的确需要一个紧箍咒放在头上。”
但卢杞也清楚,秦晋调杜甫到同州来,绝非仅仅是他表面上所说的为神武军带上紧箍咒。可深层原因是什么呢?他却一时摸不到头脑。
以往他从秦晋的行事中总能循着蛛丝马迹,将其中的因由捋的明明白白,唯独启用杜甫做冯翊县令这件事,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秦晋也知道卢杞是个十分有心机的人,凡是也爱寻根究底,但是调杜甫到冯翊来,的确不是上上之选。与之相比,最合适坐冯翊县令这个位置的则是杜乾运。
其实,秦晋之所以对杜甫颇为照拂,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自于前世的记忆。他知道,如果对杜甫放任不管,也许这个名扬后世的大诗人恐怕又将回到原本的人生轨迹了。
所以,出于这种不能为外人言说的原因,秦晋才将此人由长安调来冯翊。
原本他打算将韦济也一并调来冯翊,用作臂膀,但出乎意料的是,韦济却婉拒了秦晋的善意。
秦晋只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韦济因何拒绝他的好意。自兵变以后,韦济和杜甫都受到牵连而罢官,对杜甫而言到冯翊上县做县令这等亲民官比起吏部郎中更有吸引力。而对于眼界更高的韦济而言,就算让他做冯翊郡的太守也未必愿意。
原因无他,韦济是有政治野心的,在罢官以前就已经官至尚书左丞,在尚书省里也是位颇有分量的官员。就算罢官以后,也仍旧视之为复出的起点。更何况时人都以做京官为荣,甚至很多人宁可在长安做闲散官也不愿意外放到地方上出任实职。
说到底,在韦济的眼里,他和秦晋之间不过是合作关系。而秦晋贸贸然邀请他到冯翊来,则实在是有失唐突,若是心高气傲的人当场翻脸也是可能。只不过韦济其人城府甚深,才不会因为这等无关紧要的情绪问题,凭空得罪了秦晋。
秦晋不想让卢杞过于尴尬,便又顺嘴将话题转移到了韦济身上。
其实,卢杞一开始就知道,以秦晋目前的官职地位,韦济绝对不会选择依附,他只能选择有限度的合作。但是,这等官场上最浅显的道理,卢杞不相信秦晋看不明白,也许另有安排也未可知。
可是,刚刚秦晋一番感慨,对不能笼络韦济这种人才而表示惋惜,卢杞竟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念头,那就是秦晋当真没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不过,这也不算什么,所谓的关系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现在秦晋的地位身份不上不下,韦济出于实用的考虑,自然只能选择有限度合作,他日只要使两者之间的地位变得悬殊,自然也就有了转变的可能。
“使君,末将觉得,让韦济到冯翊来,反不如让他留在长安。”
卢杞甚少主动提出意见,秦晋惊讶之余又颇感兴趣,便问道:
“何以见得?”
卢杞字斟句酌道:
“冯翊郡虽然距离长安仅仅一郡之隔,但神武军离开长安以后,却失去了对长安各方动向的把控,如果能让韦济东山再起,其作用岂非到冯翊来的数以倍计?”
秦晋大喜,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比如在韦济的安排上,他就没有过严谨的思考。卢杞今日提出这个建议,显然是此前已经考虑过很多次了,有了此时此刻的机会,才谨慎的提了出来。
“不错,韦济在长安的确比来冯翊要合适的多。不过,让他继续做尚书左丞却不合适了。而且尚书左丞也是尚书省中颇为重要的位置,以杨国忠为首的政事堂绝不会答应与神武军大有渊源的韦济官复原职。”
“使君所虑甚是,尚书左丞于神武军未必有帮助,但有一个位置却大有裨益!”
秦晋大觉奇怪,卢杞今日真是屡屡有惊人之语啊,便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京兆尹乃实权高官,虽然免不了左右受气,但韦济一定不会拒绝。”
“京兆尹?”秦晋没想到,卢杞居然提议由韦济为京兆尹。
“经过数次变故以后,京兆尹王寿均选择了骑墙作壁上观,以杨国忠的性子,一旦重新掌权,必然会容不下此人。与其任之安排人选,不如由使君抢先一步。”
“先说说,韦济做了京兆尹对神武军有甚好处?”
秦晋不明白,京兆尹虽然位高,但终究不在朝廷中枢,对神武军的帮助也就极为有限。当然,如果神武军仍旧驻扎长安,那就另当别论。
卢杞还是是一副不惊不喜的模样,沉声回应:
“对神武军未必有益,对使君而言却是大有益处!按照朝廷惯例,京兆尹兼任河渠使,使君须借重的就是河渠使。”
说到河渠使,秦晋也猛然意识到了一点。
“你是说,郑白渠?”
卢杞拱手道:
“使君明鉴,的确是郑白渠。冯翊郡所占耕田在关中沃野十有其三,如果疏通了郑白渠,不出两年,粮食产量必然翻倍……”
郑白渠乃是一条灌溉水系,前身是秦朝修建的郑国渠以及汉朝开凿的白功渠,太宗年间曾疏浚过,但由于施工草草,到现在不过百年时间,就已经淤积过甚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有朋远方来()
重新疏浚郑白渠的确是关乎国计民生的一件大事,粮食的产量对于农业社会而言,是别天还要大的事情。秦晋的心底里也渐渐腾起了一团火焰,但紧接着他又顿觉沮丧,世道这么乱,谁知道自己能在冯翊停留多久呢?
卢杞见秦晋颇为动心,但似乎一瞬之间又在顾虑什么,就忍不住有些急躁。
“使君难道是怀疑末将所言?”
秦晋这才缓过神来,连连摆手,让卢杞不要乱想。
“郑白渠的确是关乎三辅的大工程,如果能够疏浚,不论于眼前,还是于将来都是一件大有益处的好事。”
至此,卢杞才算松了一口气,只要秦晋认可,一切便有可为。
“其实,一旦河渠疏通,对使君而言也是晋身之资啊?”
的确如此,如果冯翊郡的粮食产量翻倍,就足以证明秦晋其人不但是个可以打胜仗的将军,还是个可以治理地方的能臣干吏。
秦晋点了点头,也许是官升的太容易,以至于他对升官和积累升官的资本都不甚在意了,但听到卢杞如此说,却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所在。
“郑白渠淤积了几十年,明明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将其疏浚就可以坐享至少百年的收效,八百里秦川重为沃野,因何朝廷上下竟没一个人敢于提出来?”
长安官场的各种隐秘事与典故,秦晋显然不如卢杞了解的多。
卢杞罕见的叹了口气。
“其实这件事主要原因还是在天子。”
“天子?”
秦晋大感奇怪,以他对李隆基的了解,就算这个皇帝老迈昏聩,还没糊涂到看不出郑白渠疏浚以后会给关中带来的好处吧?
“使君难道觉得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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