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相信,只要将百姓们安置在妥善的位置,不出半年的时间,冯翊郡又会恢复以往的井然有序。
在行军路上,秦晋又招来了卢杞。现在他身边的几个亲信,杨行本被杨国忠耍手段留在了长安,裴敬则在朝邑一战中身受重伤,所以现在只剩下了卢杞一人还能商议大事。
“杜乾运现在何处?”
刚刚灵光乍现,一个想法忽然在脑子里跳了出来,而这件事交给杜乾运去办最合适不过了。
“回使君,杜乾运负责押运物资,比大军走的慢,此时应该过了同州。”
离开长安之前,秦晋本打算让杜乾运和裴敬留在长安,负责收购粮草,但杨国忠后来不知道哪里抽风,竟然频频示好,不但拨付了大批箭支,还给了神武军不少军粮。因此,出于用人紧张的考虑,秦晋便让两人随军一同出征了。
果然,卢杞的估计不差。在距离同州城不到三十里时,杜乾运押运着粮草物资赶了上来。
别看杜乾运此人甚为奸猾,但却有着商人的精明,如果将他放在合适的位置,就可以人尽其用。
秦晋单独接见了杜乾运。
“秦某打算交给你一项任务!”
杜乾运正是表忠心的时候,生怕自己没有露脸的机会,于是积极表示:
“使君有何吩咐,卑下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秦晋听了哈哈一笑,这个杜乾运就是不学无术的典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岂是随便乱用的?如果在文字狱甚嚣尘上的时期,只此一句话就会将他们两个人都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过,这是唐朝,比起律法严苛猛于秦的汉代和后世众所周知的时期,这是个最为开放包容的时代。秦晋自然可以从容的付之一笑。
“用不着你去送死,不过却需要替秦某走一趟蒲津关!”
蒲津关是位于黄河蒲津渡口的一座极为重要的关城。皇甫恪叛军在造反之前就是驻扎于此。杜乾运立时就明白了秦晋的意图,嘿嘿一笑。
“使君莫非打算招安皇甫恪?”
秦晋摇摇头,招安皇甫恪的可能性并不大,既然他不顾一切的选择了造反,就一定与某些人有着难以调和的矛盾,岂能在几句话的功夫里又被招安了呢?如果真是如此,那岂非过于儿戏了?
只不过,秦晋在刚刚与百姓的交谈中有一种预感,皇甫恪也许并非是穷凶极恶之人,没准能与其暂时保持某种心照不宣的平衡。
经过朝邑一战,秦晋彻底认清了皇甫恪麾下朔方军的战斗力,绝不是长安那些禁军所能比拟的。不管怎么打,神武军若想不付出代价就平定蒲津之乱,简直是痴人说梦。平叛可绝不是秦晋的终极目标,他的目标已经到了潼关外面。
派杜乾运去蒲津关,他是想试探试探,皇甫恪究竟有没有投敌的可能。如果皇甫恪心中还有家国大义,那一切就还有可为的余地,他不介意和此人保持现状。反正这种平衡也保持不了多久,随着战事的进展,河东南部中条山以南几乎尽数落在了安禄山手中,一旦安禄山叛军在潼关受挫,潼关以北不过百余里的蒲津一定会被卷入大战之中。
到那时,皇甫恪还能袖手旁观了吗?
听了秦晋的嘱咐以后,杜乾运面露惊讶之色,他没想到秦晋竟然并不打算一力平叛。
“使君,使君您可是在天子面前立下军令状的啊!卑下以为,何不设计诱杀此人?”
秦晋冷笑道:“怎么?你在质疑我的命令吗?还是你怕了,不敢到蒲津关去?”
对杜乾运,秦晋的态度一直忽冷忽热,这种给他三两颜色敢开染坊的人,如果稍有松懈就会得寸进尺。且不说他献计之时有没有过一过脑袋,但就是这种轻浮的态度,便不是个可以与之商议大事的人。
“卑下不敢,不敢,使君有所命,卑下愿意效死!”
在被秦晋斥责以后,杜乾运立时收敛了他的轻浮。
“早就说了,不会让你去送死。你尽管放心大胆的去蒲津关,皇甫恪绝不会难为你!”
……
大军返回同州不比来时作战,因此便放慢了行军速度,走了整整一日一夜才抵达冯翊郡的郡治同州。
抵达同州城的当日,大批军民聚集在同州城的东门外分列官道两侧,或瞧热闹,或呼声相迎,其热情程度远超过秦晋的预料。这种热情,是他此前从未经历过的。
早在距离同州还有十里地的时候,冯翊郡太守府就派出了官员至此迎接,引导神武军凯旋入城。神武军大败叛军的消息也在一日之前就传回了同州城,得知同州的威胁已然接触,官民上下自是一派欢欣鼓舞。
负责迎接的官员毕恭毕敬的陪同着秦晋和一干将校徐徐向前,距离同州越近,大军的速度就越慢。官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也越发的多了起来,呼喊万岁威武之声,时时传入众人耳中。
这与秦晋此前到过的所有郡县都大为不同,那些郡县不是百姓逃光了,死气沉沉的,就是时刻朝不保夕,惊惧与绝望时时弥漫其间。而冯翊郡的百姓虽然差一点就遭到了战火的蹂躏,但丝毫没有想象中的惊惧与惶恐,无论路上遇到的逃民还是同州本地的官民,竟都是一派昂扬向上。
秦晋忽然意识到,这也许就是盛唐气象吧。然则,这种气象却是脆弱的,潼关以东的各处郡县,在经历了战火的蹂躏以后,与从前早就判若天上地下。
这种气象在天子脚下的长安之所以表现的不明显,秦晋私下揣度,毕竟那里是天子脚下,律法要更为严苛。因此,官民虽然向往那里,但由于诸多的限制使然,反倒没有地方上那种欣欣向荣与热烈奔放。
直到此时此刻,秦晋才确信,到冯翊郡来的决定是正确的。关中在潼关未破之前,也许是长江以北的最后一片乐土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前一世的悲剧再次发生。
“秦使君请看,崔使君在那里!”
前来迎接的官员抬手引导着秦晋看向同州城外迎接的官民队伍。
其实很好辨认,在同州城里有资格穿绯色官袍的只有崔亮一人,在一片青绿之中,一点绯红直如鹤立鸡群。
“秦使君智勇善战,大败叛贼,实乃我冯翊百姓的再造恩人,请受崔亮一拜!”
只见那一身绯色官袍的中年官员滚鞍下马,两步并作三步来到秦晋的马前,双臂合一,竟一躬到地。
秦晋对崔亮虽然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但对方如此大礼,他又岂能无动于衷?赶紧下马,伸出双手拖住了对方下拜的双臂,使劲将其托了起来。
“崔使君言重了,秦某饱食朝廷俸禄,平乱保民实乃分内之事。”
托住了崔亮的手臂,秦晋才发现,此人身体消瘦,胳膊上没有肉,几乎全是骨头。再看此人面目,双颊消瘦深陷,颌下胡子也是一副灰败之色,哪里有半点世家大族的气质?以至于秦晋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了人,此人根本就不是崔亮,但他刚刚已经自道了家门,真真切切是崔亮其人。
秦晋的目光又落在崔亮的身上,却见他身上的绯色官袍亦是陈旧不堪,袖口间甚至还有过不甚明显的修补痕迹。
第二百九十八章 :使君难入眠()
崔亮似乎发现了秦晋的目光撇在了自己的袖口处,表情略显尴尬,但又很是自然的一甩袍袖,很自然的就将官袍的修补处遮掩了过去。
“早就听说秦使君允文允武,乃不世出的奇才,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崔某幸甚,幸甚啊……”
说着,他一把挽住了秦晋的右手,两人并肩把臂在夹道相迎官民的注视下,缓缓来到东门前。
此处早有相关的官员摆好了条案酒水。一名仆役端着满满一碗清亮的酒水捧在秦晋面前。
崔亮颇为兴起的说道:“神武军击贼凯旋,解了同州之围,崔某带阖城百姓使君!”
秦晋从仆役手中接过了酒碗,仰脖一饮而下。与此同时,城门外鼓乐齐鸣……他最是不厌烦这种闹哄哄一片,又没甚实际意义的欢迎仪式,便低调的向崔亮表示,“神武军上下刚刚经过大战,都已经十分疲惫,请崔使君划出地方以供驻扎。”
其实,这也是委婉的像崔亮暗示,他很累了,需要早点休息。但崔亮却好像听不明白其中的弦外之音,直拉着秦晋将准备好的一整套欢迎仪式都过了一遍,才算完事。
凯旋入城的仪式完毕之后,神武军大部都驻扎在同州城外,只有秦晋的亲随随着自家主将入城,一连喝了接近十大碗酒的秦晋觉得脑袋晕晕沉沉,再加上连日行军作战的疲惫,阵阵睡意就好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难以抵挡。
但崔亮却仍旧像狗皮膏药一样跟着秦晋东拉西扯,一面让他看同州城防是何等的完备,一面又让秦晋不能掉以轻心,“叛将皇甫恪不是蠢货,崔某在他面前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自此以后冯翊的烂摊子要由秦使君担起来,实在是汗颜无地啊!”
说这话的同时,崔亮似乎很是沮丧,并有意无意的垂下了干瘦的脑袋,但紧接着又仰了起来。
“若非天子诏命,政事堂有行文,崔某真想与秦使君并肩除去此贼啊!可惜事事岂能尽如人愿?”
崔亮长叹一声,这一声叹息里包含着无限的惋惜与不甘。
对此,秦晋不知说什么才好。在抵达同州城以前,他耳边所听到的都是关于崔亮如何不好,让他如此违心的附和几句,实在觉得太过荒谬,甚至是毫无意义。
崔亮又自顾自的问道:“不知秦使君何时与崔某交割公务?”
秦晋这才答道:“自是越快越好。”可他话才说了一半,就打了个长长的哈气。酒意和疲惫迅速上涌,让他恨不得当场就到头便睡。
“不过今日喝了不少酒,头晕目眩,只能从明日开始了!”
崔亮见秦晋不胜酒力,竟呵呵一笑,与之开起了玩笑。
“想不到秦使君纵横于千军万马之中游刃有余,却败在了这区区酒场之上!”
秦晋尴尬一笑。
“见笑,见笑!”
不知如何,秦晋总有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觉,甚至连崔亮主动开的玩笑都觉得冷极了,尴尬极了。
在未交割之前,秦晋为了避嫌并没有住进郡守府中,而是在城中的驿馆住下。终于没有闲人在耳朵旁聒噪,秦晋终于再也忍不住阵阵上涌的睡意,倒在榻上,甚至连衣袍都未及脱下就沉沉的睡去了。
这一觉直睡到天昏地暗,不知过了多久,秦晋睁开了眼睛,却见屋内一片黑暗,知道自己醒的早了,但奈何已经睡意全无,就只能睁着眼睛等天亮。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几乎使他忘了自己身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外面忽然响起了阵阵刁斗之声,将他拉回现实。
夏日的午夜似乎并不凉快,屋子里闷的人发慌,秦晋再也躺不住从榻上坐起,才发现自己竟是和衣而睡。
他信步来到窗边,一把推开了窗子,想象中清凉气息并没有随着窗子的推开扑面而入。恰恰相反,一股又湿又粘的热风涌了进来,这让秦晋更是闷热难耐。
左右这是夜间,又身在卧房之内,秦晋几把就将身上的官袍撤下,如此还犹自不爽,又将已经被汗水浸透,带着浓烈酸臭气息的中衣解开,敞露着胸膛,这才觉得舒服了不少。
随着困意逐渐远去,秦晋的脑子也逐渐清醒了。
回想起白日间与崔亮的一番交谈接触,让他颇有几分轻松。这个干瘦的中年官员似乎并不像是个包藏祸心的人,与之恰恰相反,给人的印象还很是质朴。又联想起周匄那一番对崔亮的指责,秦晋不禁失笑,自己竟让一个叛将的话使自己先入为主了,万一这是此人的挑拨之计呢?
其实这也难怪秦晋有先入为主的想法,而对崔亮生出了戒备之心。自从进入潼关以后,每到一处,每当要做成一件事,总会在关键时刻有人跳出来,横加阻挡,甚至是阴谋陷害。而且非但如此,就连高仙芝都对他充满了戒备和敌意。以至于秦晋都养成了一种思维定式,被人暗算竟隐隐然有些理所当然了。
但是,这个世界上又怎么可能所有的人都与他和神武军为敌呢?
即将与之进行交割的冯翊郡太守崔亮虽然是崔安世兄弟的族叔,但龙生九子还子子不同呢,清河崔氏又怎么可能个个都是混蛋?
秦晋用力甩了甩头,打算将脑子里的杂物都甩出去,却不妨院中有人突然说话了。
“使君可是在想拿崔亮的古怪之处?”
声音偏冷低沉,不用去看秦晋都知道这是卢杞。
“你也觉得卢杞古怪?”
卢杞的身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屋内没点油灯,天上又没有一丝光亮,秦晋只能大致判断其位置所在,却无法看到他面上的表情,这让秦晋很不习惯。
“使君安睡之时末将做了一些调查,也是奇怪了!”
秦晋讶道:“可有异常之处?”
卢杞的语气中有些沮丧。
“奇怪就奇怪在没有任何异常,崔亮好像真的很穷,郡守府的内宅只有一名家生子的老仆负责操持,他的妻子家人也都没跟了来。”
“也许是咱们过于敏感了,等崔亮交割了公务之后就与神武军再无瓜葛,何必追究他是穷是富呢?”
秦晋以一种奇怪的语气结束了两人之间的谈话。
天亮之后,秦晋洗漱完毕,带着一干亲随往郡守府去交割公事。
但城内的四马大道却被越来越多的百姓所拥堵住,秦晋急切间拉住一名百姓问道:“大清早,你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那百姓没好气的答道:“崔使君要离任高升了,俺们本郡的父老要送万民伞呢……”
秦晋愣住了,他来到唐朝有大半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百姓们集体给离任的官员送万民伞。
卢杞并没有跟着秦晋来郡守府,他还要到军中去有公事交代,负责保护秦晋安全的是乌护怀忠,这个高大威猛的胡人勇士所到之处,便如煞神降临一般,所遇之人无不纷纷躲避。
但这一次,乌护怀忠似乎也不管用了,本就不宽敞的四马大道被百姓挤满了,他们被堵在距离郡守府正门五十步外的一处路口就再难进寸步。无奈之下,秦晋转道,打算从别处寻着进入郡守府的通路。
但可惜的是,正门附近的整条大道都被堵得满满登登,秦晋只得转到郡守府的偏门处,总算这里的百姓不多,他打发随从前去叫门。
好半晌,门里才有动静,一名仆役有些不耐烦的打开了门,仅闪开一条缝,露出半个脑袋。
“谁啊……”
仆役口中的啊字才发了半个音,便陡然惊叫了一声:“秦使君何以,何以走了偏门?”
堂堂现任郡太守,一郡的最高长官,与前任交割公事时,竟然走了便门,这可是国朝以来前所未闻之事。这对于一位官员俩说,不啻于奇耻大辱,抑或是说自取其辱,毕竟秦晋是主动到便门来叫门的。
“某乃郡太守秦晋,来与崔使君交割郡中公事。”
那仆役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今后的太守如此丢脸的事被自己看到了,将来还不得寻了个由头将自己远远的撵出去,如此岂非连吃饭的营生都丢了?但倒霉归倒霉,那仆役却丝毫不敢怠慢,连忙把便门大开,奔出门时脚下还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跌了个狗吃屎。
只不过即便那仆役没跌了个狗吃屎,在来到秦晋面前时也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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