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深处的误会 作者:傅国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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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深处的误会 作者:傅国涌-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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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1949年10月1日, 在亲历天安门广场的盛典之 后,他百感交集,提笔给毛 泽东写信,并送林则徐的 《林文忠政书》一套:
“昨日会推元首,我公
写下了一系列震慑一时的檄文,因此而被誉为“傅大炮”。胡适从《新月》 时代以来对国民党也多有批评,一度关系紧张。他们为代表的自由知识群虽 也有入阁做官的,但总体上并没有依附于国民党这个体制。他们的主要角色 还是知识分子,他们的主要兴趣还是学术工作,是办大学,办刊物,是从文 化上担负起一个知识分子的责任。尽管胡适在1949年的转折关头再次踏上 抗战时走过的赴美游说之路,并说过“在道义上站在蒋一边”这样的话,但 他不愿从政做官这一点没有什么改变,这可不仅仅是珍惜自己的羽毛。其中 固然有他个人性情、趣味、学养、经历等方面的因素,也有他对知识分子应 始终与政治保持距离的清醒认识有关。1949年3月7日,他看到石涛画册自 题:“不识乾坤老,青青天外山”,曾感叹“遗民不肯抛弃希望的心事”。在 他流亡美国的日子里,他是否也有类似的心事?他的所有哀伤都包含在陶渊 明的诗和石涛的画里,但他的哀伤又岂是生活在古代的陶渊明、石涛所能体 会的。‘‘根株浮沧海”,“青青天外山”,在胡适的后半生,这样的哀伤几乎一 直在他的心头萦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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楽膺之选,为吾人得人庆也。英伦三岛昔以雅'鸦'片强迫售我,林文忠焚毁, 乃愿辄于半途,酿成辛丑条约之惨。桎梏百年,贫弱日甚,后虽设禁,终 多粉饰。我公发愤为雄,力图自强,必能继前贤,铲此毒,一雪此奇耻。”
(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275 — 276页)
作为一位经历了近代以来风风雨雨的知识分子,张元济心中永难忘记 鸦片战争、八国联军之耻,民族独立与尊严始终是他解不开的一个情结。 梁漱溟这位有“最后一位儒家”之誉的践行型知识分子,他自称“问题中 人”,前半生一直都在为寻找解决旧中国问题的答案而苦苦求索。他从来 没有想过要离开中国,“虽有人来请我去香港,但我主意已定,不论国共 两党胜负如何,我作为一个生于斯、长于斯,并自问为中国的前途操过心、 出过力的炎黄子孙,有什么理由跑到香港去呢? ”(《张元济书礼(增订本)》 269页,商务印书馆I〃7年版)他不相信武力能实现统一中国的愿望,所以一 再地呼吁和平,直到1949年上半年,他还几次撰文敬告国、共双方。在 《敬告中国共产党#文中他指出:
“我再恳切地说两句要审慎的话:第一我要说,如果用武力打下去,我 不否认有在一年内统一全中国之可能。但到那时却既没有‘联合' 也没有 ‘民主’。虽然中共在主观亦许无意于不要联合,不要民主,而其事实结果则
我更进一层说,不要联合,不要民主,而真能统一稳定下去,如像布尔什维
克之在苏联那样,我并不不欢迎——我欢迎。不过我担保不会稳定,即统一 必不久。”(汪东林:《梁漱溟问答录》〗丨0页,湖南出版社丨9肋年版)
但当他目睹共产党以武力完成了大一统的结局后,他是由衷的佩服。 他本来准备在重庆隐居不出,可经不住毛泽东、周恩来他们的盛情相邀, 也终于束装北上了。他对共产党的钦服是真诚的,这不仅从他建国之初写 的《中国建国之路》可以看出,他首先列举了共产党的三大贡献:一是全 国统一,国权树立;二是引入了几千来所缺乏的团体生活;三是“透出了 人心”。从他1951年写给林伯渠的信中也可以看出:“今后政治上将一切听
从中共领导,并且听从中共朋友对我个人的安排。”(《梁漱漠全集》第六卷805
一 806页,山东人民出版社】989年版)
这位极为自信的“问题中人”前半生致力于乡村建设事业,为国事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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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呼号,耿耿以中国文化续命为念。1951年10月5日他在《光明日报》发 表《两年来我有了哪些转变?》,袒露心迹:“我过去虽对于共产党的朋友 有好感,乃至在政治上行动有配合,但在思想见解上却一直有很大距离, 就直到1949年全国解放前夕,我还是自信我的对。等待最近亲眼看到共产 党在建国上种种成功,夙昔我的见解多已站不住,乃始生极大惭愧心,检 讨自己错误所在,而后恍然于中共之所以对。”(《梁漱漢全集》第八卷77页) 在经历了长期的军阀混战、四分五裂之后,一个具有民族主义情怀的 读书人见到几乎不可能出现的统一局面,岂有不心悦诚服的。无论是张元 济的自挽联中的“及身已见太平来”,还是梁漱溟1951年在政协会议发言 中声明的“今后在政治上我将信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都完全是由衷之
七,
更多的一批知识分子在去留之际的选择不是政治性的,其中起更大作 用的毋宁是家庭原因,拖家带口难以流徙。从浦江清日记看,他当时是清 华大学教授,想走是可以走的,但他从未想过要走。1948年12月12 口下 午,有同事告诉浦江清“确乎校方对于想走的同仁要给予若干便利”,他 在日记中说:“我也不想走,我的小家庭都在这里,不愿再有迁动的狼狈 情形。我在南方也无可立足,母、弟在沪、淞,被解放的日子是同样地近。 假如我到台湾或广东,反而与母、弟失去联络。”那时清华园里风声已很 紧,谣言四起,卖菜的老农说共产党的军队已到了附近。晚上他们家杀鸡 请客,客人有朱自清夫人等,“大家说这一席也许可以永为纪念,并且希 望今夜睡一个好觉,到明天醒来,局面已经完全改变,没有战争,而我们 已被解放了。”从这番话我们不难判断,他们对共产党的到来在心底里表 示欢迎。尽管埋头于古典文学的浦江清对共产党毫不了解,但他认为“都 是中国人。学校是一个团体,假如多数人不离开,可保安全,并且可避免 损失和遭受破坏。”(《梁漱溟全集》第六卷857页)
沈从文当时的心态——“竟只想回到家乡去隐居,或到厦大或岭南大 学去。对于革命,除感到一种恐怖只想逃避外,其他毫无所知。”(浦江清:
《清华园曰记西行曰记》(增补本)246——248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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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选择了留在北大,等待变化。他以后谈到这一选择时说更多的是为 了家人。在写给亲戚的一封信中他坦言:“用笔了二十多年,根本不和国 民党混过,只因习惯为自由处理文字,两年来态度上不积极,作成一些错 误,不知不觉便被人推于一个困难环境中,‘为国民党利用’的阱坑边缘。 如真的和现实政治相混,那就早飞到台湾广州去了,哪会搁到这个孤点上 受罪? ”(《沈从文全集》第27卷丨53页' 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另据他的学
生汪曾褀回忆,沈从文之所以没有离开北平到台湾去,“其中一个原因:他 过去曾资助过一些学生到延安去。另外,他还有一些朋友如丁玲、何其芳、 严文井等也在延安,而且有的是文艺界的领导人,他认为他们会帮忙说话
的。” U沈从文全集》第19卷抑一21页)
还有一点,就是在吃尽了国民党统治下的苦头之后,人们在心理上都 普遍盼望变化,虽然大多数知识分子对共产党本身是陌生的,甚至一无所 知,但对共产党心存好感。钱穆在《师友杂忆》中的一番话确实说到了点 子上——“国家遭此大变,但距抗战流亡不久,家人生计,顾虑实多。亦 证当时一辈知识分子对共党新政权都抱与人为善之心。果使中共政权成立 后,能善体这番心情,亦未尝不可上下一体,共期有成。”(李辉:《汪曾褀听
沈从文上课》,《中华读书报》2004年4月14曰)
浦江清所说的“都是中国人”,大致上可以代表一般知识分子的普遍 心理。20世纪40年代末,经济状况的每况愈下,是许多知识分子特别是 普通的中小知识分子普遍左倾的原因。所以包括清华大学在内,讲师、教 员、助教的政治态度就和教授相去甚远,一般来说左倾的多,而教授阶层 相对就更复杂一些,各种不同价值取向的都有。这大概是社会地位所决定 的,处于中下层的人求变之心更切。
国民党逃亡时制定的“抢救计划”也只是要争取那些有名望、有地位
的大知识分子,实际上放弃了千千万万普通的知识分子。北平告急时,被
国民党政权列入“抢救”名单的是四类人:一、“各院校馆所负责人”,二、
“因政治关系必离者' 三、“中央研究院院士”,四、“在学术上有贡献者”。
蒋介石曾亲自过问此事,并指定陈雪屏、蒋经国、傅斯年具体负责实施。
实际上有许多人不愿离开,冯友兰、徐悲鸿等都拒绝南下,竺可桢拒绝去
广州或台湾,陈寅恪虽然离开了北平,但不愿去台湾、香港或美国,最终 留在了广州。
在历史选择的关头,就出现了这样的镜头:一面是失败的国民党方面 急于“抢救”四类“有用”的知识分子(如同抢用黄金、美钞一样),一面 是在中共地下党的安排下,从1948年3月起到19奶年3月间,郭沫若、马 寅初、茅盾、柳亚子、王芸生等各方面的知识分子350多人先后分20多批 秘密离开香港北上,参加即将召开的新政协。其中柳亚子他们这一批有二十 几人,多人留下了日记,比较可信地记录了他们“知北游”时一路上的心态。 这是双方争取的“两头”,都是有声望、有地位的大知识分子,比如叶圣陶、 郑振铎、宋云彬等,这些并无太多政治色彩、党派之见的知识分子之所以选 择北上(或留下),更多的不是政治上的选择,他们都是埋头学问、一心扑 在文化教育事业上的读书种子。对他们来说,国民党是贪污腐败的代名词, 他们的选择更多的是一种道义上的选择。
浦江清日记清楚地记下了清华园内一般知识分子的心态。1948年12 月16日,北平城内外外交断绝,邮信电话都已不通,他听说胡适夫妇已飞 往南京,陈寅恪也已成行,眷属还留在北平,清华校长梅貽琦“似尚未成 行”,黑板报上说国民党要梅飞南京。“至于校中空气,多数同学本来是左 倾的,他们渴望被解放,少数也变为无所谓。教授同人极右派本来想走的, 现在也走不成了,多数成为无所谓。不过师生一致团结,对维护学校是同
心的。”(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277页)
12月27日上午,当他从黑板报上得知梅貽琦确已飞到南京,与胡适 等在南京成立“平津各院校迁移委员会”,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名称 似如此,可笑可鄙。学校既不能迁,同人学生几全体在此,只有几位校长 先生及少数教授得到便利飞出去,还筹备什么南迁?是召集流亡教授,给 予优待,我们留在这里的,便视同匪类了!读工字厅前教联会报,对于南 京成立平津院校南迁委员会,大致讥评,并对于留在校内的态度不明的摇动
分子加以鬌惕……”(浦江清:《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增补本)的3 —254页)

一般青年学生、教师大都是左倾的,杨静远的情书提供了一些答案。 1923年出生的杨静远保存了大量1945年到1948年间“写给恋人”的书信,
其中就有许多关于青年人普遍左倾的第一手记录。比如她早在1945年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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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19日的信中就写到,她到重庆一所小小的私立东华中学
‘‘在他们那个学校里,真是可谓‘民主’ 了。先生和学生打成一片,像 个小家庭。言论也极端自由。他们公开骂政府,同情中共,讥笑美国,恭 维苏联,也许当着我的面,还没有平日那样自由哩。共产党,在他们看来, 是人民的发言人,是中国的救星。对于他们大公无私的胸怀,他们是深信 不疑的。看着国家现在所受的创伤,他们暗中称快,以为这回教训了国民 党了。其实受罪的还是无辜的人民。仁宽明显地偏向他们,当我们在去南 岸的路上我问他对最近的局势感想时,他似乎惊奇我这也要问。‘当然同 情共产党罗! ’他又给我分析,解说是非谁属,但他一点不能解除我心上 的疑问。回城时,他和胡谈着一些我听不懂的事,后来胡告诉我那是他们
联络同志为将来事业合作Z (浦江清:《清华园H记西行曰记(增补本)观一266页)
杨静远是杨端六和袁昌英的女儿,父母都是大学教授、社会名流,大 致上是自由主义者,在政治上与国民党更接近。她于1945年毕业于武汉大 学外文系,1946年赴美留学,在美国密歇根大学深造。她自称来自一个买 得起“12000对1官价外汇”的家庭,然而她却与父母的思想分歧越来越 大。1946年12月4日,她在情书中向恋人袒露心曲,对母亲表示不满:
“一个旧时代的头脑永远固附在那个旧的体系上,对于那个新的,怀着疑 惑、恐惧。她哪里看到在她那片干净土以外的广大的人民的生活!是的, 她并非完全不知道。她也觉得应该帮助穷苦的人民摆脱痛苦,给他们教 育。她以为她就在为这个目标工作,正如政府在领导这种工作。可怜的、 天真纯洁的人,她过分的‘工作’连一根毛也没有飞到人民身上啊! ”(杨 静远:《写给恋人》丨3 —】4页,河南人民出版社I〃9年版)她说自己不久前还有
过“回国后到共区(假使那时还有所谓共区的话)去工作”的念头。她读 《中国的雷鸣》(现译《中国的惊雷》,美国记者白修德等著,对国民党有 很严厉的批评,同情延安),访问过在中国生活了 17年、同情中共的加拿 大医生,与父辈的思想距离越来越远了。她甚至对“民主”、“自由”这些 词汇都起了反感,1948年3月20日,她在信中说:“现在我一见名词如4民 主’、‘自由’之类心里就起种轻视。对于许多被历史认为是大思想家的 人们发生厌恶、怜悯。他们说得神乎其神,其实根本只在几个字眼里转圈 子。我对唯物论加深了信心。可是我并没有系统地了解它。没有人能引导 我去认识它(指这里)。”(杨静远:《写给恋人》I22 —丨2:3页)5月9日,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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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中说:“我也感到了,现在要有生命就只有积极参加战斗。只有在战斗 中一个人才不必东东西西地乱想。温和主义就是倒霉主义,自由主义知识 分子从来就没有‘想’出一条路来。历史都是‘干’出来的。错也罢,对 也罢,反正人类就是那么回事。”(杨静远:《写给恋人》244页)
所以,1948年2月她才会写信给《密大日报》编者,就中国问题和 人家展开辩论:
“我们倾向于主张维持现状,因我们正好是现状的受益者。由于害怕失 去我们正在享受的特权,我们自然会反对任何可能要求我们牺牲自己的部分 利益以利于全民的改变。我们也许不愿承认这一点。但这正是存在于我们意 识底层的东西,它使我们反对建议中的由国民党、共产党和非党自由派人士 组成的联合政府。我们这少数人要不要联合政府,其实无关紧要;广大的中 国人民群众需要它。而中国人民的力量是每时每刻都在壮大。反动势力只能 推迟它,却绝不能摧毁它。这一天终将到来,中国人民将站立起来,作出自 己的决定。
既然联合政府代表了全民的利益,凡是对人民有益的事物都将被接受 和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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