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的不甘与屈辱,往日的快乐与感动,似乎也通通随着澎湃的喊声,激荡而过,有所遗落。一颗不知名的竹笋冒了出来,可那场雨却已下了很多很多年,于是时空转换,芽生壳长,大地龟裂,江河不流,于是心中的天空掠过了暗淡,掠过了无常,掠过了所有一切来得及的转圜,竹节堆积,高耸入云。
却再也看不见往日随风摇摆的竹节枝叶。
直到世间的音像逐次清晰了起来,孙权才发现自己身后跪了个人,他缓缓转过身来,平静如水的声音:“拿下了吧。”不是疑问句不是反问句不是感叹句,他就像是一个饱经风霜历经磨练须发皆白的老人,在向谁娓娓道来。
“托主公之福,经过一番纠缠,咱们拿下了贼首!”
“可是林冲林家仁?”
“在下等人已经照着画像确认过了,确实此人无疑!”
“好好好,此次生擒者大有封赏!”顿了顿他又续道:“现在,把人给我带过来吧!”
心中有些兴奋的因子氤氲发酵,可他心中又隐隐有些不妥,从刚才开始这人就一直伏在地上,昏黄的油灯光芒之下并没有看清他的脸,而同时他的声音似乎也有些奇怪。
说话间来人正要离开,却被孙权喊住了:“站住,转过身抬起头来,让孤好好看一看!”
那人愣了一愣,心中惶恐:难不成吴侯还有龙阳之癖?而在孙权眼里这却是畏缩的表现,更加坐实了他是可疑之人的事实。
孙权一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之上,虽然他的武艺不算出众,但要抵挡此刻几招还是游刃有余,这不叫托大,而是有自知之明。
当然,如果对方的武力有吕布那种级别,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过,紧张地出了一身汗,其结果却是虚惊一场。
孙权摇摇头,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染上曹操那种多疑的毛病才好,听说咱们的丞相多疑,都到了需要使用诈术来防止他人近身的程度了。可不嘛,故意在假寐的时候杀掉一个内侍,起到敲山震虎外加让人相信他真的睡梦中要杀人的作用。
“哼!”想到这里,孙权不自觉地打了个鼻响,当年跟着兄长去合围袁术的时候,作为盟军的曹操不也玩了一手花枪么?明明就是军粮不济,却责怪粮官克扣粮饷只发米糊,还把无辜的粮官给杀掉了,将人家的首级高悬帐外以儆效尤,同时打肿脸充胖子将原本还能吃5日的米糊变成了两天的充裕粮食,鼓舞士气,结果还真给他赌成了,一鼓作气就拿下了袁术。
突然,他有些愣住了,他忽然想到前几天的报告中有这么一条:在仍未陷落的会稽城周边城市山阴中,当地的守将似乎就是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看来从曹操那些得势的失势的战役里头,敌人也没少吸取经验和教训啊。
孙权的心中忽然咯噔了一下,他现在所使用的计谋不就是当年曹操着了道的计谋么?当年濮阳方面吕布的谋主是陈宫,他已经嗝屁了就不提了,可作为一个可能对曹操有着重点研究的统帅,林家仁难道就真没怀疑过钟言?
他不信,他说什么也不信。
可刚刚那人分明就是熟悉的面孔,只是因为感冒才声音变得低沉,他应该不会骗自己才对。或者他是收了什么好处,这才来……
孙权赶紧甩了甩脑袋,尽力把脑中形成的阴谋论甩到九霄云外——差点就像自己既敬佩又讨厌的家伙靠近一步了,这个多疑还是要不得滴!
等会儿,只要再等会儿,林家仁就应该被押解过来了,自己倒要看一看真伪!想到这,他点齐人手快步走到了大厅,他打算就在这接见一下那个之前在丹阳吴郡两地飞扬跋扈搞得沿海鸡飞狗跳,现在却被一网成擒成为自己阶下囚的家伙。
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在孙权的前方走来一个清晰却有灌满颓废与沮丧的身影,他将眼睛睁得老大,生怕错过了这张让周瑜都感到有些头疼的真容。
“跪下,抬起头来!”
来人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屈,而是既不求饶也不骂人地照做了,这让孙权心中涌起一股没来由的失落感。
“这就是那个林家仁么?”孙权撇撇嘴,“不过如此!”
他顿时对面前的家伙失去了大半的兴趣,只是对左右道:“去将张纮大人请来!”
“喏!”
尽管已经被手下确认了是林家仁不假,但他始终也不敢相信面前的人就是那个人。他可是宁可从厚待他的荆州跟着自己妹妹一路逃回来的人啊,怎么可能如此?没命事小失节事大,他要是不明白,那天底下可能也只有刘备的两个兄弟能明白了!
他冷静的有些过分了,孙权本来也没指望他能跪下来磕头请降,但也没成想他连“宁死不降”或者更过分的骂人的话也没说一句。
难道之前的颓丧是装的?不像啊,就算是跪着,他也是刚进来的那副德行啊。
孙权心中升腾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反正不管自己问什么,他都不发一语,好像大厅内的谈话根本就不关他的事一样,无论是奚落还是嘲讽,怒骂还是低喝,他就像是个只会作表情和动作的木头人,不动依然。
旁边放在案几上的茶杯,早已失去了热腾腾的水汽,大多数茶叶已经翻不起风lang,郁闷地随着时间的推移从最上面的地方沉到了水底深处,有一些没把严的微风漏了过来,荡起了杯中层层涟漪。
而在场众人的心中,莫不如是。
张纮来的时候,时间不知道已走向了何处,孙权急忙将他迎接入内,而他也在那么一刹之间就注意到了地上跪了很长时间的“林家仁”。
你要说他是吧,这人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一双眼睛像是无助地看着他人,又像是像将你麻痹;你要说他不是吧,他又确实长得有那么些像,要知道人在不同的精神状态下,这样子可是有不小的差别的,那这张脸的变化总不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老臣当日出使其实也就和他见了一两面,印象虽说不深,但多少还残留了一些。”孙权敬候佳音,只是听到这前半句心中已有了大致想法,不禁皱了皱眉。
张纮的声音又贯穿了耳膜:“我只能说这个人现在的模样,跟那时的林冲有六分相似,有可能是他,也有可能不是他,毕竟现在他是阶下囚,不可能有当日那样的状况给老臣细瞧慢观!”
“六成么?”不上不下的数字,真是令人讨厌之极。
“啊,对了!”张纮拍了拍手掌,显然是想出了什么主意:“让他站起来!”
要说印象深刻,林家仁的特点之一就应该是高出了自己一个脑袋的身高!
虽说孙权不明就里,却也照办了,希望老头子不要让他失望才好。
“站直了!特别是这背和腰,给我使劲挺起来!”张纮缓步踱到了他的面前,孙权也跟着走了过来。
而张纮看到对方乖乖听话的样子不禁喜上眉梢,看着吧林家仁,你要是找了个替死鬼来,那我可就要对不起这位兄弟了!
正当他将眼光逐渐向上移动到顶的时候,异象突起,“林家仁”就像是再也不受谁控制一样,以极快的速度就着张纮的脖子就是那么狠狠一咬——当场血流如注,一发不可收拾。
接着,在孙权还没来得及抽出佩剑抵御之前,“林家仁”已然松开了口瞄准了他的下一个目标,也就是距离他最近的——孙权。
“拦住他!你们两个愣着干嘛?”
一旁隔得较远的侍卫已经慌了神,他们现在极其指望着押送“林家仁”前来的两个士兵能够发挥大无畏的精神,替孙权抵挡此次灾难。
可谁曾想,他们拔出的刀剑却是向孙权砍过去的!
第612章 说好的圈套呢(下)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两道厚重的大门打开着,远的,近的,拖出长长的夺目的光影,像是指引着胜利的旋律,跳动着,舞蹈着,在黑暗肆虐无忌的夜空中高唱着欢快的二重奏。
火苗游荡在眼前的场景,一些人曾经活过现在却在迈向死亡的消逝身影,是不是将化作一缕青烟,以肉眼恰可看见的哀悼形态,就那么飘散而去,渐渐与空气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他们的快乐与悲伤。
林家仁的一张脸仍然平静,平静地隔岸观火,仿佛前方发生了什么也影响不到他。
林家仁仍在翘首以待,他不能急。
一旁的邓艾一直保持着抿嘴的姿势,他不能问。
可心内就像是有陈情平时总喜欢捕捉来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爬虫寄居,它们不断移动,甚至开始饥不择食地啃咬,弄得自己心痒难耐,却又毫无办法。
那个重金聘请的刺客怎么样了?要知道为了掩盖他脸上的刺字,为了让他更像师父一点,月英姐姐可没少下工夫,而且此次的赏金又是提前支付,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师父还能这么平静如水么?
这本身就是一场赌博!若是孙权平安无事,又识破了己方的人数伪装陷阱,那么去故意中计的士兵们不就白白牺牲了么?虽然那些大部分都是从钟山的山寨中弄过去的降兵,目的也是让孙权军自相残杀,可这样会不会也……
邓艾微微抬头,正好与林家仁投过来的目光相对,从他眼里邓艾看到了平静下的一丝惶惑。原来师父也跟自己一样,原来在他的心灵最深处也在想,杀人总归是杀人,从来没有敌人和自己人之分。
唯一不同的是,前者是逼迫他为你去死,后者是驱策他为你去死。
“想什么呢?”一只有力的大手抚摸着邓艾的脑袋,让他想起了年幼时父亲的手,带着微笑的林家仁,身边仿佛晕出了一圈光彩,看得邓艾一阵愣神。
我是要有多幸运,才能在失去了父亲的多年等待之后,穿梭过层层的黑暗与孤独,来到有你的世界,就像是时隔几个世纪般的漫长重逢,为得只是看清在梦境里,你早已丧失焦距的脸。
一瞬间,邓艾觉得自己有些恶心,看来他并不适合成为一个文艺青年。但就是这恶心的**的叫做缘分的东西,与不长不短时光长河之中大大小小的愿望不痛不痒地融为了一体,变得再也分不开了彼此。
冬末的深夜被刺骨的寒意所包裹,即使是在山腰之上气流也受到了大地温差的影响,帐外的风呼啸而过掀起旌旗鼓鼓,山下火光点点,骤而越发靠近放大,散发着一些不属于夜晚的光华。
接到报告的林家仁站在山寨门口,看着夜景中除了山寨之外唯一的光亮,这些排成弯弯曲曲的蝼蚁,正沿着蜿蜒的山路朝上爬行。
林家仁笑了笑,随即转身,接下来该轮到那个没有骨气的守将沈林来装模作样了吧。
夜凉如水,一个时辰前,他还是独当一面的钟山守将,而这一刻他不过是一个为了乞求活命正在发挥余热和演技的阶下囚。
两旁的火光打在了他的脸上,使得他本就苦瓜的脸反衬的莫衷一是。
卖力的演出,未见破绽,沈林转过身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抹了抹额上溢出的汗水。本以为自己的使命就此完结的他,怎么也想不到,林家仁走了过来,然后他让他领兵出征。
带着不属于自己的士兵。
傀儡,不过是还有利用价值的傀儡。沈林几乎已经想得到,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了,但他没有勇气去拒绝,命是自己的,而且只此一条别无分店。
对不住了我吃了几年俸禄的吴侯,你的恩情还没有到我要用生命来偿还的地步。
面前的这座城市,每天都要有生老病死、相聚和分离上演,至于今天,可能发生的要多些了吧。
而第二天的人生,他们就会将心疼掩埋,将快乐剥离,继续或抬头或低头等待着新一轮的悲喜,他们繁衍着、生活着、将生命淹没在这座夜空笼罩的城市,像是一场盛大的却平凡着,同时也没有终结的演出。
多年的多年以后,当人们提到这一场战斗,很多人都会用这样一个词来陈述——我还以为之前就已经结束了,可谁知道那才只是个开头。
有的时候,事情的发展就是那么微妙,当时城中的士兵已经将攻入的敌军包围在了熊熊的烈焰之中,虽然不清楚对方的具体人数,但他们知道,只要往那个越变越小的区域内不断实施打击,诸如射去火箭,从城上投掷守城用的滚木礌石,消灭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说来也是这群敌人太喜欢自作聪明了,以为用了这边的军服就可以避人耳目了。不过,有一点还是要指出的,那就他们这身军服倒是货真价实,要在平时可能就会被欺瞒过去,可上头今天特别打了招呼,就只能怪你们时运不济早被识破了吧。
惨叫声、求饶声此起彼伏,杀自己人也杀的那么起劲倒是挺让人无语的。还有老远,“援军”就听到了这样声。
他们是从最近的北门进入建业的,准备去应对的是来自南门的炮轰。看城中的状况,即便孙权死了或是伤了,也是不会让他们知晓的。可反过来说,之所以搬救兵都要从钟山搬了,也正好说明了孙权兵力不足指挥经验欠缺的问题。
此外,也可能与他本人的状况有关系,遇刺外加吴侯府遇袭,咳,与其说是遇袭不如说是骚扰来的恰当一些,就算他完全没受伤,经过了这么一次惊吓,林家仁就不信他还敢走出门,他非得借助外力不可。
而早些时候林家仁就得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城中连同民兵在内最高也超不过四千人,除非他舍弃防守,将民兵也敲上出来跟林家仁打一仗,那样还有机会将林家仁的两千人一波给带走,否则……
林家仁已经进入城里了,之前趁敌不备在南门部署的几辆投石车是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他现在眼咕噜乱转,观察着城里的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孙权的攀比心理作祟,这家伙的建业城可谓下了血本,林家仁不禁一阵头疼。这里比柴桑整个大了一半不说,内城也修了两个,外表看上去差不多,建筑格局也相仿,这让人如何是好?
不知道哪边才是孙权所在,两个内城摆明了就是互相呼应,林家仁几可保证,在他全力进攻之下是可以攻破一边城门的,可另一边也会因此警觉,或是援助或是干脆逃跑,彼时他便完全没法阻止。
他喵的,那些个细作怎么从来没说过这个情况?!
林家仁有种被耍了的感觉,也有种颓唐的心情,眼前所面临的可是关系到能否确实拿下建业的情况啊,自己竟然准备不足,这能怪得谁去?
一旁硬要跟来的魏薇和黄月英似是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一左一右靠了上来。
“怎么了,咱们还不动手么?”魏薇的脑子基本上就只有“打过内城去,解放全建业”的概念。
“无法抉择么?哼,你不是向来如此么?”似是看透了林家仁的想法,又似在说别的,比如她自己的事情。
林家仁的头上已经是汗流如注了,这会儿直接变成了飞流直下,他完全不想搭理两人,只是一人给了一个白眼,指着两边的内城道:“点猫咪,点猫咪,点到哪个就是哪个的猫咪!”
二女同时无语,这尼玛好像是小孩子的玩意儿,连邓艾陈情他们都不玩的老古董了吧?虽然自己并没有听过这个版本,但林家仁的语气早已把他深深的出卖。
行,你真行,大战一触即发,你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来做出选择。以前打过的那么多仗,做出的那么多决策,难道都是这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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