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首左边第一张椅子上,坐着韩迁,右边则依次坐着韩敏芝和韩淑芝。韩迁和韩淑芝都生得像蔡姨娘,容貌极佳,若不考虑他们的性格,看起来真是赏心悦目。
相较之下,韩敏芝因生得像聂氏,就显得暗淡无光了,不过她好像也很习惯于衬托旁人的光芒,不光打扮得很朴素,就连头都微微垂着,不似一旁的韩淑芝,下巴永远是朝上扬着的。
孟楚清又忍不住偷偷打量韩宁,他的身上,倒是韩半城的影子多些,浓眉大眼,鼻子高挺,算得上是相貌堂堂。
她跟着韩宁,走到韩半城和聂氏面前,早有丫鬟放好了蒲团,两人跪下磕头,给韩半城和聂氏请安。韩半城神色淡淡的,吃了孟楚清敬上的茶,送上的礼,然后朝托盘里搁下个红包,就起身离去了,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给韩宁这个长子面子。
看得出来,韩宁有些窘迫,还不时地朝孟楚清这边看。想来也是,头一回请安,就在新媳妇面前跌了脸面,不管哪个男人都会觉得难堪罢。
孟楚清觉得,此时她若表现得过于关注,反倒会更让韩宁自尊心受挫,于是干脆仗着年幼,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来。而韩宁见她根本就没瞧明白似的,也就很快神色如常了。
99 第九十九章 新婚(五)
聂氏对于韩半城的态度,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并未流露出不满来。孟楚清早猜到她是这样性格的人,并不觉得奇怪,倒是蔡姨娘的表现,让她大为惊讶,她原本以为,蔡姨娘会逮住机会,狠狠讥讽聂氏和韩宁一顿,谁曾想她不但没有幸灾乐祸,反而一脸关切地劝慰聂氏道:“老爷今日事多,能来就很难得了,姐姐千万莫要朝心里去。”
她语气轻柔,似十分关心聂氏,但却有意无意中,将聂氏视为了外人,好像只有她才和韩半城是一家人似的。孟楚清突然就觉得,蔡姨娘能在韩家如此得宠,绝对不是没有原因的,她的心思,可比她的女儿韩淑芝深多了。
聂氏勉强笑了笑,吃过孟楚清敬上的茶,又接过她捧上来的一只小匣子。方才她送给韩半城的,也是一只小匣子,众人都很是好奇,只是不敢相问,此时韩半城不在,就都活泛了不少,纷纷朝前凑,韩淑芝更是喊了出来:“大嫂这是送的甚么好物事,太太也舀出来给我们瞧瞧,开开眼界。”
孟家是甚么光景,聂氏清楚得很,也知道孟楚清不会女红,闻言担忧地看了孟楚清一眼。但韩淑芝不是个善人,若不当众打开看看,难保她出去后不会乱说。所以聂氏犹豫再三,还是把盖子给打开了。
盖子一掀开,众人都愣住了。寻常给婆母送见面礼,不是鞋袜就是衣衫,总之是展现自己女工的活计,但这只小匣子里,却是两本线装的簿子,及一摞用干花瓣制成的书签。
聂氏大概也没想到这匣子里装的是这些东西。愣了一愣,方才舀起一本簿子来翻,却发现这是一本手抄的佛经,一水儿的簪花小楷,字迹娟秀工整,看得出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孟楚清见他们都是一脸好奇,韩淑芝甚至还露出了鄙夷神色。就干脆大大方方地道:“我不会女工,所以只好抄了两本佛经,做了几张书签送给娘,让大家见笑了。”
聂氏长年礼佛,见了这样工整的佛经,倒也欢喜,说实话。就算不高兴,为了给自家媳妇脸面,也得硬装出欢喜的模样来,笑着道:“这样的一手好字,可不是人人都写得来的。”
“连女工都不会呀……”韩淑芝拖了长长的尾音,舀两根手指头夹着那张书签,朝匣子里一扔。谁知书签很轻,没有投中,直飘向匣子的另一侧,落到了地上。
韩宁下意识地就要去捡。孟楚清却抢先他一步。把书签捡了起来,笑吟吟地对韩淑芝道:“妹妹当心些!这些书签。乃是我用亲手所种的花做的,虽然不值钱,却是我对太太的一片心。”
这是在指责她糟蹋了她对聂氏的一番孝心?韩淑芝的脸上,顿时青一块,白一块的。
眼见得韩淑芝落了下风,蔡姨娘马上责备她道:“你道庄户人家都和咱们一样,学完了写字学女工?像你大嫂这样。生在乡间,却能写一笔好字,已属难得了。”
她这话,心思细腻的人听,便会觉得她是在暗讽孟楚清出身低微;但换个神经大条的,大概又甚么也听不出来。孟楚清想了想,决定做个后者——她初来乍到,同韩淑芝拌拌嘴也就算了,怎好同风头正劲的蔡姨娘对着干。连聂氏都不是她的对手呢。
说到同韩淑芝拌嘴,可真是件好事情,因为她才只有十岁,要是太沉得住气,反倒让人生疑,这样热血方刚,才是小姑娘的正常表现嘛。说不准,还能降低蔡姨娘的警惕心呢。
孟楚清以为,今日请安,这样就算过去了,可谁知才从地上起来,小丫鬟却又在蔡姨娘面前摆上了两个蒲团。
这是要作甚么?!
她惊诧地朝韩宁看去,发现他也是满脸惊讶。
聂氏神色黯然,极为不情愿地开口道:“你爹说了,咱们家,多亏有了蔡姨娘,才能有今日的兴旺,所以叫你们俩,给蔡姨娘也磕个头。”
给一个妾室磕头?!孟楚清当即就僵住了。她晓得宠妾灭妻的人家,不会有甚么太讲究的规矩,却还是没想到,竟会乱到这种地步,居然让嫡出的长子长媳,给一个妾室磕头请安,这要是传出去,别说聂氏和韩宁没脸,只怕连孟家的脸面,都要丢光了。
孟楚清站在那里,看着蔡姨娘那张得意的脸,突然就觉得,他们孟家的杨姨娘,实在是太守规矩了。这个头,反正她是不会去磕的,只是不知韩宁会如何行事。
她侧头朝韩宁看去,只见他神色如常,竟甚么心思都看不出来,只是也没挪脚朝蔡姨娘那边去就是了。
—文、—她正观察韩宁的神色,却冷不防见他也侧过头来,小声地问她道:“你舍不舍得离开故土?”
—人、—虽然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孟楚清还是忍不住哑然失笑:“哪里是故土?”
—书、—是了,他们孟家,和韩家一样,都是外来户,故土根本就不在此处,又何来舍不得一说?
—屋、—韩宁忍不住也笑了,道:“你放心,不管多难,我也不会让你受苦的。”
这话没头没尾,孟楚清莫名其妙。
但还没等她想明白,就被韩宁拽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随着他跪了下去。不过,是跪在聂氏的面前,而非蔡姨娘。
韩宁重重地给聂氏磕了三个头,闷声道:“请娘恕孩儿不孝!”
孟楚清完全不明白他这是要作甚么,只得跟着他也磕了三个头。
韩宁磕完头,搀着孟楚清站起身来,带着她朝外走。至始至终,都没有看蔡姨娘一眼。
“阿宁!”聂氏在后面焦急叫喊。更有韩淑芝不满的声音传来:“不就是给我姨娘磕个头么,这都不愿意?”
不管是谁,说甚么,韩宁都一概不理,拉着孟楚清迅速地离开了福禄堂。
一路上,韩宁都是沉默不语。孟楚清十分能体谅他的心情,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这些年,她太明白作为一家之长的父亲,在家中有着多么的权威。韩半城宠妾灭妻,不待见嫡出长子,无论韩宁的能力多么突出,他在这个家里,也是举步维艰,处处受欺负。
也许,他在外漂泊时,日子还快活些罢,只少不用被逼着给一个妾磕头。
两人默默回到自己的院子,却隔着院墙,都能听见里头的吵闹声。孟楚清一听,脚步马上慢了半拍——刚才因为事发突然,就忘了跟聂氏悄悄禀报石榴的事了,不过刚才那个情景,也没机会去说其他的事。
韩宁心情正是不好的时候,虽然并没有把烦闷写在脸上,但也瞧不见甚么笑意,可谓是面无表情。他当先一步跨进院子,问道:“何事喧哗?”
石榴马上扑了上来,率先告状:“大少爷,戚妈妈和海棠居然不许我出去,这是甚么规矩?”
戚妈妈没有见过那张落了红的白绸,自然不敢接话;而海棠虽然见过了,但当着韩宁的面,也不敢说甚么,因此两人都僵住了。
石榴见状愈发得意,扒着韩宁的胳膊舍不得放手。
孟楚清跟了进来,不说为甚么不让她出去,反去问石榴道:“甚么急事,令你非出去不可?”
这下轮到石榴张口结舌,孟楚清接着又道:“我信任你,留你看守院子,你却要玩忽职守,不等我回来就溜,戚妈妈和海棠当然要拦着你了,难道这还有错?”
她的语气中,有着毫不掩饰的火气,戚妈妈觉得有些过了,生怕韩宁生气——若昨晚的事属实,韩宁难免会偏帮着新人儿,难保不会怪孟楚清太过于严厉。
她紧张地观察韩宁的表情,却甚么也看不出来,不由得暗暗吃惊,这韩宁年纪不大,难道就已经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还是说,他已经生气到了极点,所以反而面无表情了?
梅枝注意到了戚妈妈的紧张,却觉得她太多虑了,不管在谁家,都有这样的规矩,下人若无主人差遣,不得随意离岗,韩宁和孟楚清都不在,石榴本来就不能随意出门,就算孟楚清生气,也理所当然,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除非——除非韩宁袒护她。
石榴的一双大眼睛,眼泪汪汪地望着韩宁,真可谓是我见犹怜。孟楚清在一旁冷眼旁观,心想,刚才才在福禄堂受了那样大的侮辱,若韩宁还护着蔡姨娘所送的丫鬟,那他未免也太会忍了。
然而韩宁既没有大发脾气,责骂石榴,也没有袒护于她,只是示意海棠上前将她拉开,然后对孟楚清道:“些许小事,就由奶奶处理罢。”说完,就进屋去了。
他叫海棠来拉石榴,海棠自然是不遗余力,将她箍得死死的,恨不能就此将她箍死才好。石榴拼命挣扎,大声呼救,孟楚清担心引来蔡姨娘,连忙朝海棠使了个眼色,海棠这人看起来心机不深,在对付石榴上,倒是机灵劲儿十足,马上会意,腾出一只手掏出帕子,塞进了石榴的嘴里。
第一百章 求证(一)
因为韩宁亲自发话,让孟楚清处置石榴,因而围观的丫鬟婆子,都不敢替她求情,任由海棠把她押走,关进房里去了。
孟楚清琢磨,若论大小,自然是被逼跪拜蔡姨娘事大,但正因为这是大事,所以轮不到她这个才进门的新媳妇操心——就算她想操心,也没那个能力,所以还是留给韩宁烦心去罢。
石榴的事,才真正关乎她的切身利益,而且关系着她还要不要留在韩家,所以,还是赶紧解决了罢。
她正准备进屋去,韩宁却出来了,告诉她,他要重回福禄堂一趟,让她安心在屋里待着,哪里也不要去。
才从福禄堂出来,又要回去?是担心蔡姨娘没有如愿,就欺负聂氏么?孟楚清点了点头,由戚妈妈和梅枝陪着,回房坐下,准备等福禄堂没了旁人时,再悄悄去找聂氏说石榴的事。
过了一会儿,海棠进来回话,道:“奶奶,我把石榴关在柴房了,手脚捆了麻绳,嘴里塞了帕子,保准既跑不了,也喊不出声。”
关在柴房?孟楚清突然生出一计, 故意对海棠道:“你说石榴有块落了红的白绸布,可我等到现在,也没见她呈上来,可见是你扯谎了。”
海棠见她不信,急道:“我怎敢欺骗奶奶,她确是将一块白绸布收了起来,上头清清楚楚有落红,不信,奶奶到她房里去搜,肯定还在!”
她怎么这么确定,那就是落红?难不成她自己也曾爬上过韩宁的床?孟楚清突然想到这一层,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她,只得先解决石榴的事。故意道:“无缘无故的,你叫我去搜她的屋?要是搜得出来还好,搜不出来,岂不是让人嚼舌头?我才进韩家的门,正愁公婆挑错呢,才不上你的当。”
海棠见她越说越不信,愈发着急。想也不想就道:“奶奶不肯去,我去!您就在这里坐着,等我把那块白绸子,找出来给您看!”
孟楚清怕她耍huā招,想了想,问道:“你同她住一个屋?”如果不是住在一起,应该也没机会看到石榴收落了红的白绸布。
果然。海棠点头称是。
孟楚清就对梅枝道:“你跟了海棠一起去,就说是去她那里寻个huā样子,也好掩人耳目,不然正当着差,却跑回自己屋里去,像甚么样子。”
海棠连称孟楚清谨慎,带着梅枝去了,不一时,当真翻了一块沾血的白绸布出来,交到了戚妈妈手里。戚妈妈皱着眉头。捧来给孟楚清看。孟楚清却道:“谁晓得这是哪个的肮脏物事,还不赶紧拿走。”
不就是石榴的么?孟楚清怎么还不信?海棠愣住了。
孟楚清瞧着她一副怔怔的模样。却有些生气,这个丫头,真是白生了一副风流模样,脑袋却跟榆木似的,若机灵些,就该赶紧把话接过去,认定这块白绸布不是石榴的。然后毁灭证据,烧了它。
那样石榴没了凭证,拿甚么来证明自己和韩宁上过床?俗话说得好,口说无凭,在大户人家,本来就是这样,勾引少爷,是要担风险的,万一少爷或奶奶承认还好,要是不承认,你就得大落牙齿朝肚子里咽,吃个哑巴亏,无名无份地过着,等到年纪到了,拉出去配人。
梅枝也觉得海棠笨,只得上前,悄声提点了她几句,海棠这才恍然大悟,露出对孟楚清无限崇拜的表情来,连声道:“奶奶恕罪,都怪我眼神不好,竟拿了块抹布来给奶奶瞧,真是罪该万死。”说着,赶紧接过戚妈妈手里的白绸布,拿到小厨房,丢到炉子上,亲眼看着烧成了灰,方才回来禀报。
既然白绸布已毁,石榴就不足为惧了,孟楚清便让海棠把她放了出来,罚了她半个月的月钱了事。海棠认为处罚太轻,但却也不敢反驳,忿忿然地去了。
原来身为上位者,办起事情来竟这样的顺当,孟楚清突然有些明白,为甚么蔡姨娘这么不安分,非要争这争那了。
证据已毁,再不怕蔡姨娘借机生事,但孟楚清的心情仍不轻松,连戚妈妈和梅枝都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生怕一个不留神,又让孟楚清说出要和离的话来——毕竟落了红的白绸布刚才就摆在眼前,任谁都要怀疑韩宁真和石榴有一腿了。
孟楚清坐了半晌,叹道:“要不是怕蔡姨娘借机生事,我就把那块白绸布留着,让石榴把事情嚷嚷出来的,这样起码就能知道事情是真是假了。而今证据已毁,倒不好知道真相了。”
如此不是更好?戚妈妈心中暗喜,忙劝她道:“成亲本来就是糊里糊涂过日子,奶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反正石榴也掀不起甚么大浪来了。”
孟楚清却不作声,良久,突然抬头道:“夫妻之间,本来就该坦诚相待,等我直接问大少爷去。”
戚妈妈吃了一惊,急道:“奶奶,你才和大少爷成亲,怎好直接去问他?万一他恼了,怎办?”
“恼了就和离!”孟楚清一想到那块白绸布,就有些烦乱。
这回,梅枝却站在了孟楚清这边,反去劝戚妈妈道:“妈妈,你就让奶奶去问罢,不然奶奶郁结于心,也不是甚么好事。”她劝完戚妈妈,又给孟楚清出主意:“奶奶,你也别直接问,就说是听闻石榴是通房,问大少爷要不要将她抬为姨娘,这样不但不会惹恼大少爷,还能彰显您的贤惠。”
通房和妾室不同,妾室还有可能空有身份,而无夫妻之实,但成为通房的唯一标准,就是和男主人上过床,所以孟楚清这样问,就等于在间接问韩宁,有没有收用过石榴了。但这样的问法,显得多么的艺术,就像梅枝说的,不但不会惹恼韩宁,还能显得孟楚清十分贤惠,竟主动要求给他的通房一个名分。
孟楚清因此对梅枝刮目相看,啧啧赞叹了好几句。
戚妈妈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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