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这场戏,到底费了气力,聊了会子,孟楚清就困了,匆匆洗了个澡,爬上床,沾着枕头就着了,一觉直到第二天天亮。
梅枝听见动静,进来伺候,孟楚清想着这大热天的,也就清晨还凉快些,于是只叫梅枝给她梳个最普通的发髻,打算去正房请过安后,就去寻村里的孙牙侩,打听买田事宜。
梅枝听了她的出行计划,似有叹息,但甚么也没说。孟楚清决定自己去将此事弄个明白,因此也不理她,自去正房请安。
大概是因为昨日孟振业讲了重话,今日余威犹在,浦氏前所未有地和善,当孟楚清提出要去庄子里走走,她很快就答应了,一点儿也没有刁难。
于是孟楚清十分顺利地带着梅枝出了门,迎着清晨的阵阵凉风,直奔孙牙侩家。孙牙侩也算是村中大户,同孟家一样,住在庄中最好的地段上,因此同孟家离得不远,没几步路就到了。
乡下人家的大门,都是不关的,孟楚清在外唤了一声,径直走了进去,孙牙侩探头瞧见,竟亲自出来,将她迎进堂屋里——孟家有钱,没少照顾孙牙侩的生意,所以只要是孟家人来了,都是孙家的贵。
孟楚清没有讲些甚么套话,三言两语,直接将来意挑明,说自己想要买几亩田,特来问问行情。
谁知孙牙侩却道:“五娘子这田可是急着要?若是不急,还是缓缓再买罢。”
缓缓再买?怎么回事?孟楚清忙问缘由。
孙牙侩告诉她,最近平兴县新来了位县太爷,新官上任三把火,决定清查前几年因为饥荒流徙到平兴县辖治内的人口,若发现谁没有在当地落户,就要抓去坐牢服苦役。
坐牢服苦役,谁都不愿意,因此那些外来户,都纷纷想法子要落籍。而朝廷针对当年的饥荒,早就颁布了新政,若想要在当地落户,有三种途径,要么交上一大笔钱,要么买田,要么垦荒。而其中交钱花费甚巨,大多数人承受不起;垦荒又费时费力,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于是便争先恐后地来买田,使得平兴县周边的田价急剧攀升,高不下。
所以,孙牙侩才建议孟楚清先缓一缓,等这阵子落籍风波过去,田价回落后再来买。
孟楚清听着听着,心跳突然慢了一拍——他们家也是从湖/北逃荒来的,不会还没落籍罢?如果是这样,倒能解释为甚么戚妈妈和梅枝都无缘无故地劝阻她不要买田了——连户籍都没有的人,如何置产?只是他们家却是有宅子的,那宅子不知又是挂在谁人名下?
孙牙侩跟她讲完缘故,又问了一句:“那田,五娘子可还要买?”
孟楚清忙道:“您都这样说了,若我还不管不顾地要买,岂不成了傻子了,就听您的,等田价降了再来买罢。”说着,起身告辞。
孙牙侩笑呵呵地将她送至门外,道:“等田价一回落,我就来告诉你,等我的信儿罢。”
孟楚清谢过他,同梅枝朝回走。梅枝折了一根柳条,编作个花环,给孟楚清戴在头上遮太阳。
孟楚清却停下脚步,双手扶住她的肩膀,逼着她与自己对视,正色问道:“梅枝,你跟我说实话,我们家是不是还没落籍?”
梅枝垂下眼帘,不作声。
孟楚清便知她是默认了,奇道:“没落籍又不是甚么丑事,却为何瞒着我不说?这其中是不是还有甚么隐情?”
梅枝支支吾吾,不肯说,逼着急了,竟道:“五娘子,我不晓得,你问老爷去罢。”
叫她去问孟振业?那就是说,这中间真还有甚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孟楚清为了买田,一心解开这谜团,索性连家门也不进,直接叫门上给备了车,让戚大柱驾着,带了梅枝朝城里去。
到的时候,又是个中午,正好在屋里将孟振业截住,问他户籍的事。孟振业起初不肯说,孟楚清急了,道:“爹,难道我不是孟家人?为何连梅枝都晓得的事,我却不能知道?”
孟振业苦笑:“爹只是怕你知晓后,就要瞧不起咱们家了……也罢,如今你也大了,就讲与你听罢。”说着,将陈年往事一一道来。
原来,他们一家千里迢迢地从湖/北迁徙到这韩家庄来,并非为了逃荒,而是为了逃难——孟振业和孟振兴两兄弟在老家,也有个恶继母,他们常年受她欺压,渐渐过不下去。一日孟振兴一气之下,偷拿了继母的钱财,却被继母发现,好一顿毒打,兄弟俩又气又急,两下一合计,干脆携家带口,带着偷拿来的钱财,混在逃荒的人群中一路向北,逃到了这韩家庄来。
正因为是做了不光彩的事,孟振兴一直如鲠在喉,迟迟不愿在当地落户,更不许家人提起此事,所以戚妈妈和梅枝才不敢告诉孟楚清实情。
至于他们的那栋宅子,是挂在浦氏的父亲浦老爹名下,浦老爹为人厚道,从不向人提起,是以无人晓得。而孟振业同浦氏成亲,也并未到官府登记,不过因为乡下人家都没有去官府登记的习惯,所以浦氏也没怎么在意。
孟振业说到这里,长叹一声,道:“我和你大伯父,虽然从不后悔当年逃了出来,但却一直没断过重回家乡的念头,所以这落籍的事,就一再拖了下来。”
原来孟家然还有这样的秘辛往事!亏得这些年风平浪静,没得人来告他们!孟楚清压下满腹的震惊,苦笑着对孟振业道:“爹,只怕你想要重回老家,也得先在此地落籍再说了。”
“五娘何出此言?”孟振业疑惑问道。
孟楚清将孙牙侩告诉她的事,讲给孟振业听,又道:“他大概以为我们已经落了籍,所以才没来通知咱们家,只当做新闻讲给我听哩。”
前几年,各地饥荒不断,流民遍野,所以朝廷对户籍管理的事有所松懈,但一旦决意管起来,处罚也是很严厉的,因此孟振业听了孟楚清的话,有些坐不住了,当即站起身来,道:“看来我还得告几天假,回家与你大伯父商议商议。”
于是去学馆请了假,同孟楚清一同上车,回韩家庄去。
一进家门,孟振业就直奔前院正房,找孟振兴密探去了。孟楚清带着梅枝,自回房去,戚妈妈接着,打水来洗手洗脸。
梅枝也去洗了手脸过来,帮着孟楚清挽袖子,心有余悸道:“亏得五娘子想买田,去了孙牙侩家一趟,不然等到查户籍的人上门,咱们全家都要去蹲大狱了。”
戚妈妈听她如此说,惊讶无比,忙问详情,梅枝便将今日之事讲了。孟楚清到底是孟家人,孟振业会将家中秘辛告诉她,戚妈妈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忧心落籍一事,道:“不管怎么落籍,都是一大笔钱,还不知大老爷和二老爷如何决断呢。”
他们家这几年坐吃山空,能否一次拿出落籍的钱来,的确是个问题,不过,这些都是大人们操心的范畴,轮不到她来费脑筋,于是放下此事,叫戚妈妈去厨房,早些把晚饭端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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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会议(一)
梅枝一听,赶忙去抹桌子摆碗筷,笑道:“妈妈,快些儿去罢,我们为了赶路,中饭都没吃,只在路上啃了两个馍。 ”
戚妈妈一听孟楚清没吃中饭,心疼坏了,连忙跑去厨房,转眼端了一大海碗软羊面来,配着几个小菜,喷鼻的香。
梅枝趁热挑了一碗,端到孟楚清面前,孟楚清尝了一口,直赞味道鲜美,忙叫梅枝也盛一碗,吃饱了事。
她们主仆俩这里刚吃完,就陆续有人来打探消息,问孟振业怎么又告假回家来,是不是又出了甚么事。因前院尚未给出决断,孟楚清不敢妄言,只道若有事,孟振业自会通知大家,请大家伙儿稍安勿躁。
孟振业与孟振兴密谈了整整半宿,其间又把肖氏叫进去打算盘,令得全家人惶恐不安。第二天早上,终于有消息传来,大伯父孟振兴命全家人齐聚前院堂屋,商议大事。
不就是落籍么,家里的男人作主便是,还商议个甚么劲,想必是家里钱不够,所以叫大家去凑凑份子罢。孟楚清想了想,把银臂环贴身戴上了,决定这几天都不要取下来。
大家都是提心吊胆地过的夜,一听说家主召唤,连忙朝前院赶。孟楚清收拾停当来到前院堂屋时,全家人都已经在了。
上首,坐在左边的便是大伯父孟振兴,他与孟振业一母同胞,生得极为相像,一般儿地是白净面皮,浅眉细眼,只颌下多了三缕长须;孟振业坐在他的右边,大概因为熬了夜,眼下有黑圈,显得有些疲惫。
底下,两房人分坐左右两边,左边以大伯母肖氏为首,接下来是二堂兄孟振江和大堂姐孟楚溪,都是肖氏所出,其实肖氏还有个大儿子,据说当年随他们一起逃出老家,却在路上走失了,这么多年还没寻着。
右边,以浦氏为首,依次下来是三姐孟楚洁,和四姐孟楚涵,在浦氏的后面,还站着个穿青色褙子、三十来岁的妇人,那是孟楚涵的生母,杨姨娘。
至于大伯父的那些妾室,大概因为是雇来的,算不得孟家人,所以并不见踪影。
孟楚清走到堂屋中间,给众人行礼,然后走到右边,坐在了最下首。 刚落座,三姐孟楚洁就从背后越过四姐孟楚涵,探头来问:“五妹,究竟出了甚么事?竟把我们女孩子家都叫来了?”
孟楚清朝上首看了一眼,轻轻摇头。
孟楚涵生怕让长辈们瞧见责备,慌忙劝阻孟楚洁:“三姐,快坐好,大伯父看过来了。”
“怯懦。”孟楚洁白了她一眼,收回身子,勉强坐好。
上首,孟振兴四下扫视,却是心有悲凉,与孟振业小声叹道:“二弟,咱们家人口虽多,却竟都是女眷!楚源路上走失了,楚江又因离家时受了惊吓,变得不大灵光,难道真是因为我当年做错了事,而今遭报应了么?”
孟振业忙劝慰他道:“闺女也没甚么不好,落籍这事儿,要不是五娘警醒,咱们家就要大祸临头而不自知了哩。”
落籍一事,的确亏得孟楚清机灵,即使不晓得家中底细,也还知道去报信,不过女儿家再好,也无法支撑门户,不过便宜别人家罢了,有甚么用?孟振兴到底意难平,深深叹了好几口气,方才稍稍平复心境,清咳两声,开始讲话。
“咱们孟家,来韩家庄也有些年头了,一直没能落籍。昨日五娘回来报信,我和二老爷又使人去打探过,方知官府查籍,确有其事,时间就定在年前。我与二老爷商议,为免牢狱之灾,咱们家还是得尽快落籍才是,但又怕你们有不同的想法,所以今日叫你们来,问问你们的意思。”
不落籍,就要去蹲大狱,这还有甚么好说的,自然是要落籍,不管他们孟家是因为甚么原因来到韩家庄的,都得如此。
不出意外的,大家纷纷表示,大老爷和二老爷决策英明,他们皆无异议。
孟振兴端起茶吃了一口,与孟振业道:“既是如此,那我便说了。”
孟振业抬起手,作了个请讲的手势。〖TXT小说下载:。。〗
孟振兴便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既然大家都愿意在此地落籍,那我就来说说这落籍的法子。据官府新令,流民要想在当地落籍,有三种方法,要么向当地官府按人头缴纳买户钱,不论男女,每人八百两银子;要么按人头置买田地,每人或上田一百亩;或中田一百七十亩;或下田五百亩;要么自行向官府购地垦荒,每人垦荒五十亩,即可落籍。”
此话讲完,堂上已是惊呼声一片——每人八百两银子!这别说是在大多数人尚未脱贫的平兴县,就是放到富庶些的湖/北,也算是一笔巨款哪!而且那后两种方法跟第一种相比,差别也太大了些,平兴县因为天旱地贫,田价一直很低,最好的上等田,也不过五两银子一亩罢了,中等田和下等田,更是只需要三两和一两;至于垦荒,那花费就更少了,只不过费功夫些罢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堂下议论纷纷,孟振兴环顾左右,一眼瞥见自家的傻二儿子孟楚江,正拿手指戳那花瓶上的蝴蝶玩,当即喟叹神伤,只能无奈地把目光另投向几个女孩儿家,挨个儿去问:“溪娘,依你看,咱们家该使哪种法子入籍?”
孟楚溪生得稳重大方,只可惜因为亲事搁浅,眉间总有郁郁之色,听见自家父亲垂问,起身应答:“女儿不知家中银钱几何,因此不知如何作答。”
孟振兴暗叹一声,点点头,叫她坐下,又去问孟楚洁:“三娘子以为如何?”
孟楚洁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大声地道:“大伯,显而易见,第一种直接交钱的法子最省事,但花费却太多;第三种法子垦荒,太费时日;惟有第二种法子买田,既不贵,又方便。”
此话一出,周围一片赞成之声,孟振兴却不置可否,又去问孟楚涵。
孟楚涵先看杨姨娘一眼,再才站起身来,垂首道:“回大伯,我人小,没甚么见识,不晓得哪种法子最好,但凭长辈们作主罢。”
孟振兴略显失望,把目光投向了坐在最后的孟楚清:“五娘,你觉着哩?”
孟楚清站起身来,略福一福,道:“若是我,就选垦荒。不过,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具体怎样,还看各位长辈的意思。”
孟振兴还没答话,孟楚洁却先站了起来,问孟楚清道:“五妹,垦荒麻烦着哩,为何不买田,买田多省事。”
孟楚清笑道:“三姐说得没错,买田确是省事些,只是我听孙牙侩讲,而今的田价,已经不是以前的田价了,不论上田、中田、下田,价格都是高不下,这时候买田,也太亏了些。还不如请人来垦荒,虽说花费的时日久些,但离清查户籍尚有四个多月的时间,咱们多请些人,工期排紧些,应是没有问题的。”
孟楚洁不知田价已涨,愣了一愣,但却仍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即便田价涨了,也还是最可取的方法。
孟振兴示意她俩都坐下,道:“五娘说得没错,田价确是已涨,而今平兴县周边的上田,已经涨到二十两银子一亩,而且还有价无市,就连下田,都已是五两银子一亩了。这时候买田,的确太亏了。”
他说完,看看孟振业,又看看肖氏,道:“我昨日同大太太、二老爷商议的结果,同五娘的意思一样,是想拿钱出来,请人垦荒。之所以这样做,除去为了省钱,还有另外一层目的——你们大概也已经发现了,咱们新上任的这位父母官,把买户钱定得高高的,但垦荒却只要五十亩便成,这说明这位县太爷新官上任,不图敛财,只为政绩,咱们要是顺着他的意思来,多多的垦荒,一定能同官府走得近些。同官府走得近了,以后不论办甚么事,也就容易了。”
不愧是大老爷,想问题就是更加深入,孟楚清由衷地想要为他鼓鼓掌。
这时,孟振兴又问:“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就照老爷的意思办。”肖氏带头回应,余下几人也纷纷表示,愿意垦荒落籍,原本坚持要买田的孟楚洁,也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孟楚清瞧着上首的孟振兴冲大家点头微笑,不禁觉着奇怪,明明他们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却为何还要问他们的意见,而且还非要她们都点头同意?难道她之前竟猜对了,家里果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所以要她们大家来凑份子钱?
没想到,她的第六感然挺准确,孟振兴在大家都同意垦荒之后,当真又开始讲话:“关于垦荒一事,我昨晚已同大太太和二老爷算过账了,按着人头,我们需向官府购买荒地四百五十亩,一共须得花费九十两银子,再加上雇工的工钱,伙食费,租用的农具和耕牛,至少得三百六十两银子。而咱们家的账上,却只有不到一百两银子的余钱了。”
第十章 会议(二)
这么大一个家,然只有一百两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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