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五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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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五娘-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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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有理,授之于鱼,不如授之于渔,只是又涉及买田,梅枝反而不吱声了。

很快出了韩家庄,一条两旁长满野草的泥土路,直通平兴城,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朝着城中飞驰而去。半天时间过去,临近正午时,他们终于驶进了城门。说起来,从韩家庄到平兴城,路途还是挺远的,那天孟振业要不是因为第二天还要教,也不会连夜赶路。

城中景象,自是胜过韩家庄百倍,两条石板大道横贯东西与南北,呈十字状交汇于城中心,形成一个人头攒动,热闹非常的街心集市。这里的买卖,分为三种,一种是沿街叫卖的货郎,挑担儿卖凉水,敲响板卖花儿;一种是路边支摊的小贩,叠了蒸笼卖炊饼,摆了盒子卖针头线脑;还有一种,则是街边林立的大商铺,银楼、酒店、肆,当然,也少不了当铺。

当初为了救廖嫂家的男人,孟楚清曾光顾过当铺,是以知道这里有一家价格还算公道的老店,是以指引着马车径直在当铺门前停下,叫梅枝打着遮太阳的纸伞,先进去打了个招呼,然后让戚大柱几个把家什抬进来。

她是老主顾,朝奉认得她,先让伙计给上了茶,再才去验货。平兴城地处西北,周边庄子都饱受干旱之苦,带累得城里人家也不算太富裕,是以这样几件红木雕花镶螺钿的贵重家什,朝奉竟不敢轻易估价。

孟楚清倒是爽快,道:“朝奉随便给个价罢,莫欺我年幼便好,反正这些家什,我只当一个月,过几天还要赎回来的,只恳请朝奉千万替我保管好,莫要磕着碰着,回头我备礼来谢。”

有了这话,朝奉放了心,估价去了。梅枝在一旁,却是觉着奇怪,五娘子不是要拿这钱来买田么,那一个月之内,到哪里再筹一万两银子来把家什赎回去?

很快,朝奉报上了价格,半圆形小桌子一百五十两,条案二百五十两,方桌三百三十两,交椅每把一百三十两,共计九百九十两。不得不承认,即便是活当,即便朝奉肯定压了价,这价钱也算高的了,孟楚清知道,这并非因为这些家什是红木,而是因为那上头的螺钿,乃是海贝海螺打磨而成,这在深处内陆的平兴县,是个稀罕物,若不是因为她当的是活当,这价钱,只怕还要高出数倍。

九百九十两,足够买田了,孟楚清对这价格很满意,但还是同朝奉抬了抬价,硬是逼着他给了张一千两的银票,才算了事。

她袖起银票,走出当铺,第一时间带着梅枝回到车上,关紧车窗车门,然后高高挽起袖子,露出左臂上一只光滑无痕的银臂环来。

梅枝见了,吃了一惊:“五娘子,怪不得早上你说你戴了首饰,原来是只臂环,只是怎么藏在袖子里头,不将它露出来?”

孟楚清但笑不语,取下银臂环,不知按了个甚么机关,那臂环就啪的一声,裂作两节。梅枝吓了一跳,探头去看,原来那环,中间竟是空心的。

“你瞧我这首饰如何?”孟楚清将银票卷作一个小卷,塞进臂环,再捉住接头用力一对,那银臂环就又复原如初了。

梅枝看着,惊叹不已,却又不解:“五娘子,咱们逃荒时,这样的首饰也没少买,你不拘选个簪子或是镯子都使得,却为何偏偏挑个甚么纹饰都没有的臂环,而且还藏在袖子里?”

孟楚清将银臂环戴回左臂,还将袖子掩好,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道:“咱们家的太太,可比甚么流民厉害多了,流民只抢粮食,她却是家什首饰银子,只要见得着的,统统都想搂了去。我要是戴个簪子或是镯子,她回头不见我带了卖家什的银子回去,就能把我头上插的,手上套的,全都搜了去,你信是不信?”

对于浦氏,有甚么做不出来的,梅枝深以为然,觉着孟楚清真是考虑得周到。

藏好银子,孟楚清由梅枝扶着,跳下车来,见戚大柱带着廖大几个,还牢牢守在车边,不禁感叹,做人还是得为善,到了关键处,才会有人来相帮。

事情办妥一半,孟楚清方觉饥肠辘辘,想到戚大柱几个赶了一上午的车,肯定饿得更厉害,连忙叫他们跟上,一起到市集上寻个酒店,好好吃上一顿。然而戚大柱几个却不肯,一来,方才孟楚清与朝奉交割款项时,他们并未在一旁,不知孟楚清得了一大笔银子;二来,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明白得很,这当了家什的钱,是要上交给浦氏的,因而几人都十分同情孟楚清,哪里肯跟着她去下馆子!

孟楚清很是感动,待要强劝,转念一想,这般作态传回去,倒能使得浦氏更信些,于是便没强求,只在路边寻了个面摊,叫了几碗插肉面,就着火烧吃了。孟楚清犹觉简薄,过意不去,廖二却感叹,在韩家庄,就是这样的吃食,寻常人家也只有过年才吃得着,要是碰上荒年,过年还不一定吃得上哩。

孟楚清知道他家因为他的病,过得不怎么如意,遂叫梅枝拿了钱出来,塞给他和戚大柱,谢他们今日辛苦。两人坚辞不受,直到孟楚清惨然叹道“就算你们不拿,最终也不过便宜了我们家太太罢了”,他们才勉强收下。

第七章 自救(四)

吃罢中饭,孟楚清便说要去逛街,那街上熙熙攘攘,戚大柱极担心她走失,不大愿意,孟楚清要作戏给浦氏看,哪里肯依,非要去不可,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还没说几句,廖二就先败下阵来,劝服了戚大柱,许她去逛街,由他们几人在外围着。

孟楚清却怕连累他们,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待一出发,却直朝人群里钻,记得戚大柱几个在原地直跳脚。

其实孟楚清更在意自己的安危,并未走多远,只不过由梅枝护着,在拥挤的人群里打了个转,就又惊慌失措地奔回来,一面跑,一面哭:“银票,银票,我的银票丢了!”

银票丢了?戚大柱几人慌忙迎上前,七嘴八舌地询问详情,又招呼着人群让个道,顺着孟楚清走过的路去找。

然而人多道窄,弯下腰去,到处都只能看到腿和脚,哪里寻得着一张银票。任凭他们一寸地一寸地地搜,一个人一个人地挨着问,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地面上干干净净,别说银票,就是连片纸都无;所有被问到的路人,都是摆手摇头,用充满同情的眼神望着他们。

戚大柱急得额上直冒汗,廖二只是孟楚清临时请来帮忙的,并非孟家下人,倒还罢了,顶多累得廖嫂丢了差事,而他们一家,却是孟家的奴仆,这银子若是真丢了,等待他们的,不知是打是杀?

孟楚清本就不愿带累他们,而今见他们面露惧色,觉着戏作得差不多了,便把梅枝的手拽了一把。

梅枝会意,忙道:“咱们足足寻了三遍了,还是没个头绪,怎生是好?照我说,就这样回去,可不好跟太太交差,还不如往城东寻老爷去,请老爷帮我们拿个主意。”

戚大柱几人的眼睛登时一亮,二老爷孟振业可是个性子温和,又明辨事理的好人,去找他,总比回去直接面对浦氏的强,于是纷纷点头,称梅枝这主意出得好。

这主意就是孟楚清想出来的,她自是一点儿意见没有,于是众人折返上车,朝城东而去。

孟振业受聘于城东的一家小学馆,此时正值午饭时分,他没去上课,就歇在学馆旁边的一间小房子里。

众人在房前下马,孟楚清让戚大柱等留在门外,只带了梅枝,上前敲门。

孟振业正歇中觉,听见门响,披上衣裳来开门,却见是自家的小闺女孟楚清,不禁一愣:“五娘?你怎地来了?”

孟振业生就一张白净面皮,浅眉细眼,温文尔雅,通身一股生气质,配那浦氏,确是糟蹋了,孟楚清先叹了一声,才扑进他怀里,且哭且诉:“爹,我把银票弄丢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孟振业自诩读人,向来视金钱为粪土,见她为银票而哭泣,反倒笑了,拍着她的背,哄道:“不过一张银票,丢了就丢了,甚么要紧,爹再给你一张。”说着,真就去开钱匣子,取了一张出来,看也不看就递给她。

孟楚清却不肯接,抽泣着道:“爹,我丢的那张,足足一千两哩。”

一千两!饶是孟振业再怎么视金钱如粪土,也彻彻底底地惊呆了。一千两是甚么概念?一千两,能买五百匹绸子,两千五百石麦子,六千斤油,两万五千斤官盐,六万六千多斤青盐!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孟振业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孟楚清摇着头,只是哭,却甚么也不说。孟振业追问无果,只得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了梅枝。

梅枝盯着脚尖,小声地道:“五娘子怕太太责骂,不敢说哩。”

孟楚清怕被浦氏责骂?怎么,浦氏又欺负她了?!孟振业心头无名火起,面色一沉:“说!”

梅枝见他怒了,再不耽误,道:“太太说是五娘子克死了刘姨娘,所以要五娘子把屋里的家什卖了,好换钱给老爷纳一个妾;但那家什是前头太太留给五娘子的念想,五娘子舍不得卖,因此只拣出几件,当了个活当,总共是一千两银子,五娘子本想着一回去就将这钱交给太太,可哪曾想,方才在街上吃饭时,人多挤得慌,竟给挤掉了,我们几个沿着街足足找了三四趟,也没找着。五娘子怕就这样回去,会惹太太生气,所以才转头上您这里来了。”

浦氏为了给他纳妾,竟逼着孟楚清卖掉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他甚么时候说要纳妾了?就算要纳妾,也轮不到孟楚清出钱罢,这与她有甚么相干,再说,他们家也不是出不起纳妾钱的人家。孟振业越想越气恼,竟立时出门,到学馆告了假,同孟楚清一起坐上马车,陪她一道回家去了。

孟振业心中气恼,不住地催促戚大柱甩鞭子,是以他们到家时,天然还没黑。

孟振业跳下马车,气呼呼地大步朝院内冲,孟楚清一路小跑,方才跟上了。浦氏正站在堂屋里,翘首以盼,等着孟楚清给她带钱回来,却不想等来的是孟振业,不禁愣住了。

孟振业才不管她有甚么反应,上前就是一巴掌,但才扇到半路,又停住了,强忍着气恼道:“罢了,我平生不打女人,不能因为你破了戒,不过你逼着五娘当掉的家什,须得赶紧赎回来,原封不动地抬到她屋里去摆好,若是少了一样,我哪怕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头,也要把你给休了。”

浦氏同孟振业成亲这几年,责骂的话听过不少,但涉及休妻这样重的话,却还是头一遭听到,登时呆住了。等她会过意来,仔细琢磨孟振业的话,又觉得满腹委屈,瘪了嘴,道:“你这是听谁说的?五娘子么?她说甚么就是甚么?就算上公堂打官司,这原告与被告之间还得对个供词罢?”

“好好,既然你不服气,那就把事情撕掳开了说。”孟振业退至一旁,示意孟楚清不要怕,把事情原原本本说给浦氏听。

孟楚清不先说事儿,却扑到浦氏面前哭了起来:“太太,银子丢了,银子丢了,我把银子丢了!”

银子丢了?!怪不得她空着手回来!浦氏直觉得胸口像是被梁上的木头猛撞了一下似的,连退三步,不敢置信:“那些家什,可值不少银子,你然都丢了?!”

孟楚清偷瞄孟振业一眼,只见他面色铁青,便知具体事项已不消她再解释了。果然,孟振业几步上前,冲着浦氏直冷笑:“还说要对甚么供词,五娘讲的分明就是实话,不然你怎么开口就问她银子?”

浦氏这才惊觉,自己上了孟楚清的当,本来想要矢口否认的事,却在她的言语引诱下,不自觉地变相承认了。这狡诈的五娘子,然拿话来引她!浦氏怒火中烧,但一想到孟振业连休妻的话都说出来了,一时之间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孟振业叫过孟楚清,让她把当票交给浦氏,好方便她去赎回家什。孟楚清依言将当票取出,递到浦氏手中,然而浦氏不识字,茫然地问:“这是多少?”

孟楚清垂着头回答:“太太,是一千两。”

“一千两?!你是说,你弄丢了一千两?!”浦氏终于再也忍不住,哪还管甚么休妻不休妻,一蹦而起,就要去抓孟楚清的肩膀。

孟振业眼疾手快,一把将孟楚清拉到自己身后,挡在了她前面,浦氏没能收住脚,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他的胸口上。孟振业嫌恶地将她推开,道:“我过会子就要回城,你要是敢趁我不在找五娘的麻烦,休要怪我不念昔日恩情!”

浦氏不敢再伸手,但却是极为不甘,站在那里冲孟楚清直瞪眼。

孟振业不再理她,带着孟楚清转身就走,待走到门口,本想提醒她早些去把那些家什赎回来,但又怕她借故拖延,自己远在城里,鞭长莫及,于是便又走回去,将当票要了回来,道:“那些家什,我先帮五娘赎回来,但这亏空,须得你用私房钱填上。”

让浦氏拿私房钱出来,比剜她的肉还难受,但一准备开口,就见孟振业有将休妻二字重提的架势,她想了又想,还是没敢反驳,把头转向一旁,来了个默认。孟振业见她答应,便自己走去卧房,将她平日里藏钱的一只小匣儿取了,揣进怀里,当作是首款。

浦氏死死地抠住椅子上铺的一块竹垫子,几乎咬碎一口黄牙,她可是满心要赚孟楚清的这笔银子,甚至连风险都想好了,要么孟楚清忍气吞声,皆大欢喜;要么孟楚清找孟振业告一状,害得她被孟振业责骂。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然只料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局,孟楚清竟然会半路上弄丢银子!你说她弄丢了银子也就罢了,作甚么还要多此一举,去告诉孟振业?

如今倒好,她没落得那一千两银子不说,倒还要搭进一千两去,这真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浦氏坐在椅子上,欲哭无泪。

第八章 秘辛

孟振业送了孟楚清回房,见厅里的条案和方桌都没了,又是一通好气,倒是孟楚清反去安慰了他好一阵,方才平息怒火,趁着天边还有亮,揣上干粮,回城去了。

不一时,天黑下来,廖嫂来送晚饭,不过两荤一素,却是很费了些心思,孟楚清今日心情畅快,手头大方,赏了她一百钱,廖嫂千恩万谢地去了。

吃过饭,她让梅枝把今天在城里发生的事情,讲给戚妈妈听,戚妈妈大为惊叹:“五娘子好计策!然既保住了家什,又赚得了银子,还教太太折了本!这不是一箭三雕了?”

孟楚清道:“这些都是次要的,只盼着太太这回得了爹的重话,能消停几日才好。”

戚妈妈笑道:“放心,她不怕老爷生气,总得怕自个儿的银子再朝外飞罢?”

梅枝亦是笑:“太太要送银子给咱们花,怎能拦着,多闹几场也无妨。”

她笑得欢畅,却挨了戚妈妈一记白眼:“莫要学些小家子气在身上,成日地把钱挂在嘴边,没得沾染了铜臭气。”说着,又去提醒孟楚清:“大家闺秀,心中只有诗礼教,风花雪月,忙时刺绣裁剪,闲时吟诗种花,切不可开口就是钱。”

对此孟楚清很不赞同,反驳道:“难道不用学算账理家?总是要和钱打交道的。”

戚妈妈“啧”了一声,似在怪她怎么不开窍:“五娘子,你算账就算账,理家就理家,作甚么要挂在嘴上哩?”

这话听着颇有深意,意思是,作为一个有教养有风度的小娘子,你想和钱打交道,尽管去打就是了,但开口时,却只能谈论风花雪月,切不可让人误认为你是一个满身铜臭气的人。但总结为一个字,不就是“装”么?任你俗气到骨子里,外头也得装出个高雅无边来。孟楚清忍不住笑出声来,对于戚妈妈的处世哲学,肃然起敬。

今日这场戏,到底费了气力,聊了会子,孟楚清就困了,匆匆洗了个澡,爬上床,沾着枕头就着了,一觉直到第二天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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