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疲倦,可能随时都会睡着。
有什么办法,可以保持清醒呢?
他撕开了前胸的衣襟,将伤口暴露在外。
寒风吹进他的伤口,痛的咬牙闭眼,额头渗汗。
这还不够,他还是感觉很困很累。
于是,活了几十年的夏元空,第一次将酒倒在除了嘴以外的地方。
烈酒滑过伤口,看上去温柔的就像春风。
夏元空的表情,却比冬雪更加残忍。
为了不招来敌人,他只能咬着牙,不能呼喊,甚至将呻吟都省略了。
无穷无尽的疼痛,使他总算清醒些了。
失血,使他的脸色苍白。
饥饿,使他的眉头紧皱。
夏元空是第一个和华山五剑大战后,感觉饥饿的人。
因为他是第一个能在华山五剑下存活的人。
干粮袋里还有两个馒头,硬的和刀一样。
两个又冷又硬的馒头算什么?当年夏元空跟随单雄征战沙漠时,喝过马尿,生吃过壁虎。
所以这两个馒头在夏元空眼里,已经是上等的美味了。
能吃苦的人,总是比吃不了苦的人活得久。
疼痛和疲倦使他站不起来,他只能爬着过去。
狼狈的爬着,只为了两个又冷又硬的馒头。
没有水,没有酒,馒头吃起来很干,就好像在吃沙子。
他还是吞下去了。
没有人能看见这悲哀的一幕,浪子们的痛苦,永远隐藏在人们视线的背后。
东方发白,辰时的风,比昨夜的秋风更冷。
夏元空用刀撑着身体,在破庙的门槛上坐了一夜。
这一夜虽然漫长,但还算安全。
第十三回:永远的老大(第二章)
原刑天和乔猛没有找过来。
冰冷的阳光照耀在夏元空胸膛的伤口上,使他更冷。
他却把衣襟拉的更开,因为他的胸膛里装满了热血。
只不过这热血,似乎越来越冰凉了。
项恒、钱丈坤和丘谭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是屋梁,然后他们才看见夏元空。
他们首先看见的不是夏元空的伤口,而是他凄凉的微笑:“你们三个小王八终于醒了。”
夏元空当然是个很爱笑的人,苦笑,狞笑,淫笑,大笑,狂笑和微笑,都有,只不过,这是他第一次笑的如此凄凉。
若不是有项恒、丘谭和钱丈坤这三个人作为精神支柱,夏元空恐怕早就倒下去了。
现在三个人已经醒了,他的压力解除了,于是他就放心的倒了下去。
三个人六只充满温暖的手伸了过来。
“这是剑伤!”项恒脱口而出:“丘老七,钱老六,快!快撕下衣服,给夏老大包扎!”
三个强壮的男人,很快就撕碎了衣服,作为包扎的布袋。
钱丈坤握紧拳头怒道:“是哪个灰孙子干的?”
项恒一边包扎,一边道:“能用剑刺伤夏老大的,你应该能猜到是谁。”
“孙华通?”丘谭忽然问道:“为什么我们睡的跟死猪一样,一点都不知道?”
“只有迷药,才能让我们睡的这么死。”项恒道:“这里只有朱梦航一个人懂这个。”
丘谭尖叫:“不好,那个婊子跑了!”
项恒苦笑:“这婊子没杀我们就跑了,已经够便宜我们的了。”
丘谭的目光回到夏元空的身上,道:“夏老大的伤怎么样?”
“七处剑伤,内脏大损。”项恒沉吟道:“如果不及时治疗,恐怕就活不成了。”
丘谭和钱丈坤全身一颤,大惊。
夏元空却在微笑,笑的很勉强,他的目光似乎在项恒身上搜寻什么。
项恒紧张的问道:“你要找什么?”
夏元空凄凉说道:“找一样陪葬的东西。”
丘谭大呼:“你又没死,找陪葬的东西做什么?”
夏元空叹道:“我知道,我马上就要死了。我的伤太重。”
丘谭和钱丈坤都垂下了头,在刀口下谋生的日子中,他们很了解重伤和死亡的联系。
夏元空伤的已经太重。
“咳咳咳!”几口浓浓的血从夏元空嘴里咳出来,他叹息着说道:“华山剑客,不过是浪得虚名。”
这句话他前后说了三次,但这第四次,却已经从原来的讽刺,变成无奈的佩服。
项恒闭上眼,问道:“你为什么不跑?”
夏元空道:“我做不出这种不讲义气的事。”
项恒将无羁刀递过去,沉痛的说道:“就让无羁刀作为你的陪葬品吧,目前我能做的,只有这件事了。”
夏元空没有接手:“不行,无羁刀太贵重,姓夏的我受不起。”
项恒道:“你如果不肯,那便是瞧不起我。”
夏元空勉强着大笑:“那你就当我瞧不起你吧。”
丘谭和钱丈坤沉默。
男子汉的泪水,都是用沉默来代替的。
项恒也沉默。
夏元空染满鲜血的手抓住项恒的肩膀,激动的说道:“你若瞧得起我,就答应我一件事!”
项恒紧紧握住他的血手。
这鲜红的血,象征着他们的友谊。
他没有说话,那惆怅的目光,已经等候夏元空的吩咐。
“我就要死了,可我不希望流星七血刀只剩下六把刀。”夏元空的目光落在钱丈坤和丘谭身上,道:“我们七个人的刀,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好!我答应你!”项恒紧握他的手,凝视夏元空的双眸:“有我在,流星七血刀依然是七个人!”
夏元空欣慰的笑了笑,吃力的举起那刀口已卷的雁翎刀,道:“这把刀,从今天开始就姓项了。”
项恒抚摸着卷口,坚定的说道:“刀口虽然有点卷,但我保证,我会磨平,这把刀会像之前那样锋利。”
夏元空道:“既然你收下了我的雁翎刀,那从今天起,你就是流星七血刀的带头老大。”
钱丈坤和丘谭又是一惊。
项恒眼里也闪过一丝惊讶,正想推辞,夏元空却截口说道:“不要说什么自己年龄和阅历不够,老子让你当老大,你就是老大!我相信其他六个兄弟,没有不服的。”
“因为你身上有许多东西,是我比不上的。”夏元空凄凉的说道:“至少,你的刀比我的刀快。”
项恒紧握夏元空的手掌,听着他继续交代遗言。
“我这一生和雁翎刀结缘,死后,当然也希望有一把雁翎刀陪葬。”夏元空道:“无羁刀,我多么希望能和它葬在一起,我却还不够资格。你若看得起我这个朋友,就将你的雁翎刀送给我陪葬,就当是和我的雁翎刀交换。”
项恒沉痛的说道:“好,我答应你。”
夏元空道:“单大夫人是养育我的人,我死后,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
项恒道:“我答应。”
夏元空道:“我手下六个兄弟,平时酗酒闹事,你要帮我看着点。”
项恒道:“我答应!”
夏元空道:“忆柔是个好姑娘,你一定要娶进门!”
项恒哽咽道:“我答应!”
夏元空道:“记住,要在我的棺材里放十坛竹叶青。”
项恒道:“我答应!”
“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夏元空道:“看见朱梦航时,替我向她祖宗十八代问好。”
项恒道:“我答应。”
清晨,微风,大雾。
黑羽城的校场上,黑色的羽毛大氅在抖动。
迷茫的白雾里,单雄整个人就像一只漆黑的雄鹰。
他用白布擦了擦额头的细汗,走过一路拳后,使他的脸色有些发红。
每天清晨打一套拳,这个习惯单雄已经保持了二十三年,所以他和同龄人比起来,显得更加强壮,更加威武。
他背着手,站在假山前,目光却凝视着远方。
似乎在等人。
沈苍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走进了校场,从他困倦的表情中,似乎能看出他是被人叫醒的。
单雄听到脚步声后,就知道自己等的人来了。
沈苍深呼吸,道:“大清早的,派人吵醒我做什么?”
单雄默默说道:“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沈苍道:“急事?”
单雄道:“对你来说或许很急,我的人已经调查清楚,幻簧玄洞的万斤玄铁门完好无损。”
沈苍笑了,笑的非常轻松,仿佛放下了一个千斤的担子:“既然万斤玄铁门完好无损,也就是说我没用无羁刀去砍这扇门,那么,我自然也就不是黄雀。”
单雄淡淡道:“我也早就料到你不是黄雀,黄雀是萧楚文。只不过,为了万一,还是小心些好。”
“这个消息的确很急,这表示,我可以离开这黑羽城了。”沈苍笑的春风满面,仿佛一个被放出监狱的死囚,笑道:“住在这里的几天时间,几乎快把我闷死了。”
单雄道:“你有事要去做?”
沈苍的表情忽然变的非常凄凉:“确实有,我要去查处杀害杨魁风和扬海霸的凶手。”
单雄叹道:“看来你和他们两个的关系真的不错。”
沈苍苦笑:“你却比我好多了,至少你知道你的仇人就是萧楚文。”
单雄道:“凭你的能力,查出凶手并不难。”
“很难,这个凶手的本事,或许不再萧楚文之下,也许我要找的凶手,也有可能就是身为黄雀的萧楚文。”沈苍苦笑:“我现在连个凶手的影子都没看见,你的儿子和老婆却已经展开对付萧楚文的行动了。”
单雄忽然冷笑:“我那个儿子,很没用。”
“报!”黑羽城的传信小卒,穿过白雾,飞奔而来。
显然有很重要的事情要禀报。
单雄这辈子也不知道听过属下多少报告,可是这一次,却是令他最痛心,最惋惜的一次。
雷刀头、王老枪和张三郎的死讯,只不过是他第二悲伤的。
夏元空的尸体被项恒、钱丈坤和丘谭三个人抬回来时,已经完全冰冷。
葬礼并不是很隆重,却神圣和庄严。
夏元空穿着一套崭新的寿服,躺在红木的棺材里。
寿服是白芯素连夜织成的,棺材是单雄亲自做的。
夫妻俩跪在灵堂上,眼里写满了悲伤和沉痛。
棺材里放着十坛黑羽城里最好的竹叶青,项恒的雁翎刀,静静的被夏元空抱在怀里。
夏元空那披散的头发,已经扎起漂亮的发髻。
他的表情非常安详,知足,他是替朋友死的。
他的一生放荡不羁,离去时,却是整齐利落的。
他胸口的伤虽然被寿衣盖住,可是没有人会忘记,那一晚,他在华山五剑下流淌的鲜血。
项恒已经是流星七血刀的老大,现在他正跪在灵堂上,默默的烧着纸钱。
他身后,丘谭和钱丈坤正默默的看着夏元空,默默的接受这个沉痛的噩耗。
可是西门笑、刘不平、马一翎和风延庆这四个人,却迟迟不肯相信这个事实。
直到单无言派人钉上棺木,下葬的那一刻,四个人才闭眼默祷,接受了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夕阳,残风。
枫叶凋零的黑羽城里,写满了惆怅。
秋天,本就是伤感的季节。
流星七血刀从不伤心,他们从来不问季节,无论是春天还是秋天,他们总是很愉快的喝着酒。
但是今天,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高歌畅饮,反而在流泪伤心。
当伤心升华到一个境界时,就会变成愤怒。
西门笑、刘不平、马一翎、风延庆、钱丈坤和丘谭这六个人,现在就非常愤怒。
这六个人扛着寒光逼人的大刀,杀气腾腾冲到黑羽城的大门口。
谁都能看得出,这六个人打算去找孙华通拼命。
今天守城的原本有六个人,可是现在,竟只有一个人守在那。
单雄的黑羽大氅在秋风中摇摆,他静静的望着六个人,淡淡道:“你们要出城?”
西门笑现在不笑,怒道:“你应该了解我们要去做什么。”
“正因为我了解,所以我才在这里拦着你们。”单雄道:“你们不是华山四剑的对手。”
刘不平大声道:“我不信!”
单雄道:“华山六剑,现在已经只剩下四剑了,张通、叶卦鹤和孙不灵这三个人不过是三流的剑客,只有孙华通,才是棘手的。”
风延庆道:“这个我们当然知道,我们早就制定了计划。”
单雄眯起眼睛:“哦?”
丘谭道:“我和老六两个人,缠住张通、叶卦鹤和孙不灵三个人。老大、老二、老三和老四,合力击杀孙华通。”
单雄道:“这个计划真不错。”
西门笑道:“那盟主是否可以让开了?”
“不可以。”单雄忧伤道:“折了夏元空,我不能再失去更多人了。”
西门笑更怒了:“你还是以为我们敌不过孙华通?”
单雄道:“你觉得,你们能不能打得过我?”
西门笑想了想,道:“如果夏老大在,就能打得过。”
“也就是说,你们六个人打不过我。”单雄叹道:“那么我告诉你,五年前,我和孙华通交手过。”
六个人都是吸了口气,显然非常吃惊。
单雄道:“那一次我和他打了八百回合,却不分胜负。”
丘谭道:“你赤手空拳,和他的剑打?”
单雄道:“你们应该知道,我的拳头,并不比任何兵刃差。”
西门笑道:“现在我明白了,你和孙华通的实力不分上下,而我们六个人却打不过你,结论就是,我们六个人去找孙华通,无疑就是送死。”
单雄点了点头,道:“你总算明白了。”
马一翎忽然截口说道:“但我们还是要去!因为我们都咽不下这口气!”
“我了解你们年轻人的脾气,但有一点你要记住,如果我一口气都咽不下,那在二十年前就死了,不会有今天的黑羽盟,更没有流星七血刀。”单雄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毁,视为孝也。你们如果要报答我和芯素的养育栽培之恩,就不要去找孙华通。”
钱丈坤道:“如果我们一定要去呢?”
“那我现在就打断你们六个人的腿。”单雄冷笑:“瘸子,总是比死人要强。”
六个人沉默。
这是一种多么坚定的感情?
不是父子,也不是朋友,更不是师徒的感情,却又比这更坚定。
单雄道:“你们的项老大呢?为什么没和你们一起去拼命?”
西门笑摇了摇头,叹着气说道:“唉,前不久,我们新老大的师傅和师叔被人砍了,后来情人又被强奸了,加上夏老大的死,项恒承受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单雄道:“于是就不忍心叫上他和你们一起去报仇?”
西门笑反问:“如果是盟主你,会忍心么?”
单雄也摇头:“不忍心。”
第十三回:永远的老大(第三章)
月光朦胧,繁星点点。
浪子们活的不快乐,却从未后悔退缩过。
项恒没有被打败,不断的打击,只会让他更坚强。
羊皮酒囊已经扁了,他今天喝的很快,他今天的心情很沉痛。
挂在屋檐下的灯笼,静静的照亮了项恒的脸,却看不清他眼里的痛楚。
他借着光,一言不发的磨着刀。
夏元空的雁翎刀上,刃口一共有十三处卷了。
刀刃和磨石发出的声响,叹息着夏元空的逝去。
没人看得出项恒在想什么。
至少有人看得出他需要什么,他只需要一坛酒。
白芯素在他旁边坐下的时候,已将手里的一大坛酒放在石桌上。
“你在想什么?”白芯素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说说看。”
项恒放下手里的刀和磨石,毫不客气的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你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
白芯素也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道:“我在想男人,难道你也在想男人?”
项恒大笑:“没错,我的确在想男人,你也和我想着同一个男人。”
酒杯一下子就空了,白芯素叹道:“元空七岁的时候进了黑羽盟,跟了我三十多年。”
项恒仰望明月,默默说道:“我和他认识不久,但和你一样心痛。”
白芯素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找孙华通报仇呢?”
项恒道:“还不到时候。”
白芯素看着他手里的刀,看着刀刃的卷口:“那要到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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