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杂沓的脚步声和混乱的人声。他警惕地伸手到枕下,整个人在瞬间定格。
“不可能!”他一把将枕头掀到一边,本应放置勃朗宁大威力的枕下空无一物。他像泥塑木雕般呆坐着,身体仿佛被掏空了,只剩下一颗空洞的心无处安放。
卧室门被推开,几个身着草绿色卡其布军服、头戴圆筒军常帽的国军士兵冲进来,一排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在他们的喝令中,黎耀祖木然地起身。
走进大厅,他还是问出来了:“秦晓在哪里?”
“秦长官吗?他在等着押解你去受审。”临近的士兵揶揄地回答。
黎耀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跌撞着走出大门。
夏日的太阳,虽是初升已烤得地面滚烫。花园里的蝴蝶花竞相开放,耀眼的黄色令人头晕目眩。黎耀祖看了一眼旁边的躺椅,面对着花丛直挺挺地倒下,压碎一片嫩黄。
黎公馆一层的某扇窗里,秦晓头抵窗棂,心也如黎耀祖身下的花瓣般碎成一片片。淡绿色士林布的窗帘轻抚着他的脸,在晨风中和他的身体一起抖动。
一名士兵回覆道:“邓墨云已于今日凌晨在住所被生擒。”
任务完成,一切都结束了。滑过休止符,乐曲还要继续。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次日,南京政府公开发表《国民政府解散宣言》,要求重庆方面派军队到南京接收。
邓墨云、黎耀祖等一干日伪汉奸于8月底被移押至已由重庆政府接收的南京。
1945年9月,国民党在重庆与共产党和谈的同时,正式开始审奸(严惩法办汪政府时期的汉奸)。
秦晓返回重庆的秦公馆,得知秦老爷子已去两年前去世,弥留之际严令不许派人通知秦晓。听到这个消息时,秦晓有种失重感。这个给他家的温暖,使他第一次产生归属感的老人离他而去了,他又要变成无家可归、在马路上任人踢踏的小石头吗?
老人在临终前留话说,秦晓回来时,不论是否怨恨他,一定要到他的坟前站一会,因为实在是想他想得厉害。秦晓在他的坟前像个受委屈的孩子般痛哭失声。他无法不怨恨他,因为那个任务带给他的余痛是如此的刻骨铭心。
1945年秋,南京市宁海路军统局看守所。
“送回去。告诉他,如果喝下去,我就去见他。”秦晓看着从黎耀祖的囚室里取回的一碗原封未动的玉米粥,咬着牙说道。
听到看守的话,黎耀祖的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他颤微微伸出双手,捧起了那碗玉米粥。手抖得很厉害,碗里的粥漾出来,洒在他的手背上。虽然他竭力控制着,粥碗端到胸前时,还是从手里跌落了。白色的碎瓷混在黄色的粥里,铺在灰暗的水门汀地面上。
没有犹豫,黎耀祖伸出双手,掬起地上的粥送入嘴里。这样吞食了几口后,他干脆俯身趴在地上舔食起来。混在粥里的碎碗茬儿割破了他的唇舌,丰润的双唇和尖削的下颌染上了可怖的猩红,他抬起头下咽时,鲜血混合着玉米粥滴落在囚服的前襟上。
“他妈的,你不想活了?!”看守怕出事,一脚把他踢翻在地,匆匆清扫一番,锁上门去找秦晓。
黎耀祖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咧开嘴无声地笑,唇齿间鲜血淋漓。
铁门再次被打开,走廊强烈的灯光照进昏暗的囚室。黎耀祖眯起眼睛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形销骨立的高大身躯支撑着宽大的囚服,双手怕冷般缩在又肥又长的衣袖里。
肩佩上校军衔的秦晓背光站在囚室门口,笔挺的军装更衬得他长身玉立,清秀的眉目间也平添一股英气。
黎耀祖称赞道:“原来,最适合你的衣服是军装。不过,我还是最喜欢你一丝不挂的样子,尤其是你躺在床上张开双腿的时候……”
陪同的看守偷眼看向秦晓,出乎他的意料,这位年轻英俊的上校长官听到这样的话,竟是出奇的平静,不仅脸色未变,连眉梢眼角都不露一丝情绪的波动,真是定力非凡。
秦晓示意看守离开,看守拎着一串哗啦乱响的钥匙嗫嚅道:“长官,这,似乎不合规定吧?”
秦晓迈步跨进囚室,背对着看守说:“落锁吧!我进来时接受过搜身,出去时你们可以再搜一次。”
“得罪了!”铁门咣啷啷关闭,落锁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着。
黎耀祖侧过脸躲开秦晓伸向他唇角的手指,冷冷地问道:“你跟着邓墨云的时候,也是在执行军统的任务?”
“是。”秦晓的手讪讪垂下:“重庆方面早就发现邓墨云与日本人有联系,我做他的机要秘书是军统局的安排。”
黎耀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两个笨蛋!两个瞎了眼的笨蛋!竟然被你一个人耍得团团转!谁也没想到你是军统的上校长官。你果然是有备而来。你的演技,在下佩服,佩服!”他狂笑着,唇舌间被碗茬割破的伤口裂开了,下颌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又涂上新鲜的颜色,红得刺目。
“别笑了!耀祖,求你,别笑了!”秦晓伸出一只手,停驻在距离那张脸十公分的空中,迟疑着,始终不敢靠近,“我承认,我有目的的欺骗了你。但我在履行军统特工的职责,我不后悔。我唯一没有骗你的,是……”
“秦晓――”黎耀祖温柔地叫着他的名字,背倚着墙壁的身体一点点地下滑。
秦晓抢上一步拥住他的肩,急切地问:“你怎么样?”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僵住了,一块锋利的瓷片抵在他的颈动脉上。
“哈!你也有受骗的时候啊!”黎耀祖凄厉地笑了,笑声令秦晓毛骨悚然。
他的话像锥子般刺进心里,秦晓痛楚地吸气,沙嘎着嗓子说:“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
“相信你?”黎耀祖的语气加重,手上同时加力,瓷片切入秦晓颈间的肌肤。鲜血渗出来,像红色的蚯蚓,沿着雪白的颈子爬入衣领。他的头被迫向后仰起,眼睛却无比眷恋地注视着这个曾经带给他无限温情的人。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黎耀祖居高临下地对着秦晓的脸嘶声怒吼着,唇上的血有一滴溅到秦晓的眼里。只一滴便染红了他的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手摸索着伸向上衣口袋。
“别动!”黎耀祖机警地喝止他。
秦晓摊开双手:“你来拿。”
黎耀祖单手旋开他的口袋钮,掏出两张分别折叠的纸。一张写着:“等我。信我。”是当年他接到秦晓的求救信后写给他的,现在看来,只是一个骗局的证据,充满了讽刺。他自嘲地笑了,展开第二张纸,却是秦晓的字迹:“等你。信我。”
“什么意思?”黎耀祖抖着第二张纸问他。
“汪精卫的国民政府已经完了,他手下的大汉奸已被判死刑。你罪不致死,无论判你多少年,相信我,我会等你。”
“我不会再信你。”黎耀祖握着瓷片的手臂猛然移开,双臂紧紧揽住秦晓的肩背,唇落在他颈间仍在淌血的伤口上吸吮着。两个人的血,混合了。
秦晓露出迷人的笑容,满足地说:“这个死法很合我意,你果然没有忘。”
黎耀祖一把推开他,怆然说道:“想通了。秦晓是军统安插在我身边的特务,根本不是我寻找多年的小石头。如今,我找不到小石头,今后,也不可能找到他了。”他手中的两张纸被撕成了碎片,纸屑如飞舞的白蝴蝶般颤微微地飘落,蝶翅般抖动的双唇送出冰冷的字眼:“秦晓,我们过往的一切全部烟消云散,我只怪自己蠢笨认错人。请你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看到你,让我痛恨我自己。”
秦晓一步步后退着,后背撞到冰冷的铁门。他黯然走出牢房,看守瞟着他颈间的血迹却不敢作声,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向外走。
“必须让他吃饭,不吃就往下灌!”秦晓横眉向看守交待。
1946年夏,原军统局的秘密核心部分改组为国防部保密局,秦晓被调往上海站本部二科主管情报。
同年11月,邓墨云黎耀祖一案以《民国三十五年度特京第XXX号汉奸案》在国民党南京高等法院开始公审。1947年2月,邓墨云以“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被判处死刑,不日将于南京老虎桥监狱刑场执行。黎耀祖则以“共同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被判处二十年徒刑,即日移押至上海提篮桥监狱服刑。
1947年3月,秦晓接到南京老虎桥监狱的信函。信中称,按规定,死刑犯在临刑前一晚可与亲人会面。而将于近日行刑的死囚邓墨云,提出要见的亲人,是秦晓。
邓墨云第一眼看到秦晓时,竟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他往前迈了一步,脚上的镣铐沉重地拖过地面,他低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张开了双臂,手铐间的铁链在身前拉开一条弧线。
“过来!”他简洁地下令,威严地口气一如以往他对秦晓的每一道命令。
秦晓走近他,被他如铁钳般的双臂紧紧箍在怀里。两个人的身体虽然近得能感到彼此的心跳,无奈却被手铐间的铁链相隔。两颗心终究无法靠近。
“有一件事,我后悔莫及。” 邓墨云埋首在秦晓的颈侧愤恨地低语。
秦晓眼中闪过一丝不解。邓墨云是个敢做敢当、从不言悔之人。如果后悔做汉奸,他当初就不会拒绝写悔过书。
“你在我身边多年,直到你走的那天,我才……”邓墨云的声音有了细微的变化,他掩饰地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我做了几十年特工,真是失败。还是你厉害,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赢得漂亮!”
秦晓的心抽搐了,耳边回响着在邓公馆的地下室里,邓墨云附在他耳侧所说的那句话:“怎么办?我现在怕是要反悔了。”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不恨你,我输得心服口服。只是,若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我会把让你一直留在身边,不会安排那个毫无意义的任务给你,更不会让姓黎的碰你一下。”邓墨云话里的恨意加深了,双手粗暴地扯开秦晓的衣裤。
秦晓僵立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如果真如邓墨云所说,那他和黎耀祖之间也许就不会……
邓墨云的双手像抚摸至爱珍宝般掠过秦晓的每寸肌肤,双唇烙下串串嫣红。几处枪弹留下的疤痕破坏了这具身体的完美,却赋予它一种令人心碎的魅力。
手指抚过股间那些粗暴占有后留下的伤痕,邓墨云自嘲地笑道:“曾经满足地拥有你的身体,却在失去的时候发现,其实我最想要的,是这具躯体里鲜活的心脏。我一直想等你回来才告诉你这句话,没想到啊!”
他扶着秦晓的腰缓缓站起身,把手放在他光滑的左胸。感受着手掌下微微的震动,邓墨云的神色黯然了:“这么有力的心跳,竟没有一下是为了我。”
“我为情报接近你,你却给了我情报之外的东西。你不该……” 未说完的话哽在喉间,他猝然发现,邓墨云眉间“川”字形的皱纹竟深如刀刻,两鬓也已有银丝。
“不该?”邓墨云反问一声,慢慢为秦晓穿上衣裤,甚至退后一步检视他的领带是否端正。镣铐哗啦作响为他的动作伴奏,鸣唱着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温柔。
“我能够选择是否做汉奸,却无法违背心愿选择爱或不爱。”邓墨云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鼓师擂出的鼓点,每一下都敲在心上,清晰,有力,沉重。
秦晓咀嚼着这句话,喃喃重复着:“无法违背心愿选择爱或不爱……”
邓墨云转身,背对着秦晓说:“你走吧!明天不要送我,我不想让你看见跌倒在他人脚下的邓墨云。”
话毕,他感到颊上一点湿凉,手指试探着一摸,竟是一滴久违的眼泪。曾经以为这种藏在眼中的液体不再属于自己,现在才知道,属于自己的,无论你多么忽视它,它仍与你同在;不属于自己的,无论你多么刻意地挽留,它终将离你而去。
第二天凌晨,邓墨云换上秦晓带来的藏青色哔叽西装,由法警押赴监狱刑场。行刑官正面开枪,子弹自他的眉心射入,穿透头颅。他仰倒在地,眼睛扫过南京铅色的天空,又从四周的法警和记者间一一掠过。他是瞪着眼睛死去的。也许,他做了这一生第二件后悔的事,他想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再看那个人一眼。即便让他看到一个跌倒在他人脚下的邓墨云,也好过死不瞑目。
邓墨云一生刚愎自用,不甘在中统受轻视,为了得以重用,为了施展自己的才干,不惜投奔汪精卫做汉奸。他未留遗书,也没有遗言,有一双妻妾却无子女。
秦晓为他收尸后,从湖南湘潭接来他的妻妾,交给她们一大笔钱,除了扶灵归故里的路费和安葬费外,足够她们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生。但是她们离开上海之前又托人把大半的钱款送回来,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女人到底是敏感的,有些事情即使做得再隐秘,也难逃她们纤细的神经。自秦晓17岁闯入她们的世界,丈夫的眼睛就不曾离开过他。独守空房的夜晚,秦晓连续几天的卧床不起,在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的位置岌岌可危的同时,对秦晓的恨也在与日剧增。但秦晓是个男人,她们不知该如何对付他,只能佯装不知,捍卫着她们唯一可以自傲的名份。她们把丧葬费之外的钱送回来,用意昭然若揭――不想接受秦晓的好处,不想让他良心好过。对这个抢走她们丈夫的男人,她们的报复也只能如此。
1949年1 月初,保密局上海站在陕西南路3
号召开工作会议。站长刘方雄宣布:现在形势发生了变化,上海将来也须放弃。有些身份已暴露和无必要留在上海的特工可以尽先退往台湾,但上海站的工作必须坚持到最后时刻。秦晓奉命最后撤退。
会议结束后,秦晓再次到上海提篮桥监狱探视黎耀祖。狱中的看守已经熟悉这位长官的探视规矩,把他带到走廊便径自离开。秦晓只在暗处悄悄注视黎耀祖,从不敢露面,有时隔着铁门听到几声他对看守的咒骂也会激动不已。他每次来都会给看守些好处,这次的份量却格外重。
翌日,黎耀祖患了重病,上吐下泻的折腾了一整天,晚间又发起了高烧,不久便陷入了昏迷。拖了两天不见起色,人也变得神志不清了。狱医看过后也难下判断,怀疑是什么恶性传染病。典狱长怕在狱中传播开,吩咐几个人把他抬到郊外,等到咽气即就地掩埋。
昏昏沉沉中,黎耀祖猜到自己快不行了,心里反倒有一分希冀,盼着那一刻早些到来。到了奈何桥,一定要多讨几碗孟婆汤,把一切过往忘个干干净净,即便不能超生也不要再受那些旧事的煎熬。待到碗被送到嘴边,他又犹豫了。真的要全部忘掉吗?忘掉那个最爱也最恨的人,和他彻底的失散?哪怕在另一个世界相遇,怕也要形同陌路了。咽下第一口时,黎耀祖泪流满面。
懵懂地睁开眼,秦晓的笑容又在脑中浮现,黎耀祖喃喃道:“为什么没有死?”
一个烫着头发、额前留着几根前刘海的少妇看了他一眼,托着他的颈喂他喝水。原来,他在昏睡中喝下的不是孟婆汤。
几日后,黎耀祖的身体复原。少妇为他准备了简单的行李,把他送上开往北平的火车。临开车前,递给他一封信,说了他们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按信上的地址去找方大姐,她会为你安排一切。那个人让我转告你,大隐隐于市,在那里你很安全。”
火车隆隆地开动了,“上海站”三个字一闪而过。展开那封信,只有一个陌生的地址和门牌号,虽然没有其他言辞和落款,字迹却无庸置疑是秦晓的。黎耀祖把那张纸撕成碎屑抛向窗外。一群白蝴蝶在风中飞过,转眼便消失无踪。
1949年3月,共产党接管提篮桥监狱,对狱中在押的汉奸进行重新登记。一份服刑人员名单记录着:黎耀祖,男,25岁,因伤寒病医治无效于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