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停地说着,毛毛全神贯注地听着。毛毛越是专心地听,他的话就越显得没有热情。突然他不说了,他用那长满老茧的手抹了一把脸,说:“全是胡说八道。”
忽然,他又悲哀地说道,“你看,毛毛,我又喝多了。我承认,现在我常常喝得醉醺醺的。可是,不这样我就无法坚持在那儿工作。对一个老实的泥瓦匠来说,这是违背良心的。灰浆里掺的沙子太多,你明白吗?顶多撑上四五年,到时候,人们只要一咳嗽,墙皮就会一块块地往下掉。全是糊弄事,活活地欺骗人!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们盖的那些楼房,那哪叫楼房啊,那——那——那纯粹是装人的仓库!真让人感到恶心!可是,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是挣钱,除此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是啊,时代在变。过去我根本不是这样,那时候,每当我看到自己盖的房子,总是感到很自豪。可是,现在……等我挣够了钱,我就放弃这个工作,干别的去。”
他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地注视着地面。毛毛只是听着,一言不发。
“也许,”过了一会儿,尼科拉又轻轻地接着说,“我真的应该到你那儿去一趟,把一切都讲给你听。是的,我的确应该去。我们一言为定,明天怎么样?要不,后天更好些?啊,我得看看,能不能把时间安排开。不过我肯定会去的。就这样说定了,好吗?”
“一言为定!”毛毛回答,她心里感到轻松了些。然后他们就分手了,因为他俩都感到很疲倦了。
可是,尼科拉第二天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他根本就没露面,也许他真的再也没有时间了。
毛毛接着拜访的是小酒店的老板和他的胖老伴儿。他们那座很小的老房子坐落在旧城根上,灰色的墙上布满了雨水的斑点,门口有一个葡萄架。像以往那样,毛毛绕到后面,径直向厨房门口走去。厨房的门敞开着,毛毛从老远就听到尼诺和他妻子李莉安娜激烈的对话。李莉安娜正在灶边忙活,看着大大小小好几个锅,她那张胖胖的脸上汗水在闪闪发光。尼诺打着手势对她说着什么,他们最小的孩子正坐在角落一个婴儿筐里大哭不止。
毛毛轻轻地坐到那个婴儿身边,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轻轻地摇着,直到孩子安静下来为止。夫妻俩中止了舌战,一起向这边转过头来。
“啊,毛毛,原来是你呀。”尼诺说着,脸上闪过一丝笑容,“又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你想吃点什么?”李莉安娜问毛毛,还有点怒气未消。
毛毛摇摇头。
“你到底想吃什么呢?”尼诺烦躁不安地说,“我们现在确实没有时间陪你。”
“我只是想问问你们。”毛毛小声地回答,“为什么你们那么久不到我那里去了?
”
“我也不知道。”尼诺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说,“我们现在真的有许多事情要操心。”
“对。”李莉安娜大声说,同时把小锅弄得叮当响,“他现在的确是有别的事情要操心。例如,怎样把那些老顾客赶出去,这就是他要操心的事情!毛毛,你还记得那些老人吗?他们以前总是坐在墙角的桌子旁。他把他们撵走了!他把他们推出去了!”
“我没有这样做!”尼诺为自己辩护着,“我只是有礼貌地请求他们另外找一个饭馆。作为店老板,我有这个权利。”
“权利!权利!”李莉安娜气冲冲地说,“这种事请你也真能干得出来,这样做,既不通人性,又卑鄙下流。你很清楚,他们找不到别的饭馆,再说,他们在我们这儿,从来也没有妨碍过别人!”
“他们当然没有妨碍过别人!”尼诺嚷嚷起来,“可是,只要那些胡子拉碴的老家伙呆在这里,那些体面的、付得起账的顾客就不会光临。你以为他们会喜欢那些老东西吗?那么一杯便宜的红葡萄酒,他们中的人当然还都能买得起,可是,我们就什么也赚不到了!这样下去,我们永远也发不了财!”
“到现在为止,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好。”李莉安娜回答。
“对,只是到现在为止!’尼诺激动地说,“你很清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房东提高了房租,我现在必须比从前多付三分之一的钱。所有的东西,样样都长了钱。如果我把这个小酒店当作老弱病残的贫民收容所,那我又到哪里去弄到钱呢?我为什么应该照顾别人?谁来照顾我呀!”
胖李莉安娜把一只平底锅当啷一声重重地摔在炉灶上。
“我告诉你。”她喊着,同时把双手叉在宽大的臀部上,“在你所说的那些可怜的老弱病残者当中,也有我的叔叔埃托雷!我不许你辱骂我们家的人!尽管他不像你的付得起账的顾客那样有钱,但他可是一个正直而又善良的人!“埃托雷可以回来!”尼诺姿态很高地回答道,“我已经对他说过,只要他愿意,就可以留下来,可是他不愿意呀。”
“没有他的老朋友,他当然不愿意!你想想,难道他愿意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角落里吗?”
“那我就没有办法了!”尼诺大声喊叫起来,“无论如何,我不愿意只是为了照顾你的叔叔埃托雷,一辈子当一个名声不大好听的小酒店老板!我也要干出点名堂来。难道这也是一种罪过吗?我要使这个小酒店兴旺发达起来!我要在这个小酒店里干出成绩来!我这样做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和我们的孩子。你难道不理解这一点吗,李莉安娜?”
“理解。”李莉安娜冷冰冰地说,“如果只是这样无情无义,如果已经开始这样,那可没有我的事!总有一天我也会走的。随便你怎么干好了。”
这时候,孩子又开始哭起来,她从毛毛手上接过孩子,大步走出厨房,尼诺半天没说话,他点着一支烟,用手指捏着,转动着。
毛毛注视着他。
“是的。”他终于又开口说道,“那些人都是好人,其实我也挺喜欢他们的,你知道吗,毛毛?很遗憾,我……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是时代变了呀!”
“也许李莉安娜是对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自从那些老人离开以后,酒店显得陌生多了,到处都冷冰冰的。你懂吗?我自己也感到无法忍受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今天人人都是这么做的,为什么我一个人要与众不同呢?难道你认为我不应该这样做吗?”
毛毛微微地点点头。
尼诺端详着她,也点了点头。然后,他俩都笑了。
“你来了,这很好,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以前,我们一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总是说:找毛毛去!——不过,现在我又要去了,我要和李莉安娜一起去。后天我们休息,我们后天去,你同意吗?”
“同意。”毛毛回答。
尼诺又在毛毛的口袋里装满了苹果和橘子,送毛毛回家去了。第三天,尼诺和他的胖妻子真的来了,他们抱着小孩,还给毛毛带来一小筐好吃的东西。“毛毛,你能想到吗?”
李莉安娜容光焕发地说,“尼诺还真的到埃托雷和那些老人那里去过了,还向他们道了歉,请求他们重新回到我们店里来。”
“是的。”尼诺微笑着补充说,同时挠了挠耳朵根,“他们现在全都回来了——虽然我的小酒店不会因此发达起来,但是我现在又快活了。”
他大笑起来。
“这样下去,我们的日子会过得不错的,尼诺。”李莉安娜说。
那是一个美好的下午,他们临走时还答应过几天再来。
就这样,毛毛一个接一个地拜访她的老朋友。她去找那个木匠,当初,他曾经用箱子板给她钉过小桌子和小椅子;她去找那些妇女们,她们曾经给她搬来一张小床。
总之,她看望了所有的向她讲述过自己心事的老朋友。当时,他们因为说出了心里话,有的人明白了自己的过错,有的人变得更加坚定,有的人变得更快活了。现在他们都答应要回到毛毛那里去。
不过,他们当中有些人没有信守诺言,也许他们有困难,实在抽不出时间。但是,许多老朋友真的又回到毛毛身边来了。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和从前一模一样了。
然而,毛毛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的行动阻碍了友先生去实现他们的计划,这是他们不能容忍的。
不久以后,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毛毛在废墟的石头台阶上捡到一个布娃娃。
现在,经常发生这种事,孩子们常常把那些根本不会玩的昂贵的玩具忘在这里,或者随便扔掉,不要了。可是,毛毛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市娃娃是哪一个孩子的。她感到很奇怪,因为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布娃娃。
她几乎和毛毛一样高,样子十分逼真,猛一看,人们会以为那真的是一个小孩呢!可是仔细一看,她并不像一个孩子,而是像一个时髦的少女,或者说更像一个商店橱窗里的时装模特儿,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下面配一条短裙,脚上穿一双细高跟小皮鞋。
毛毛被她迷住了,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她。
过了一会儿,当毛毛用手抚摸她的时候,布娃娃竟然眨了眨眼睛,动了动嘴唇,用一种像是从电话里传来的尖细的声音说起话来:“你好,我叫比比格尔,一个完美的布娃娃。”
毛毛吓得倒退了好几步,然后不由自主地回答:“你好,我叫毛毛。”
布娃娃又动了动嘴唇说:“我属于你了。有了我,人人都会嫉妒你的。”
“我不信你属于我。”毛毛说,“我认为,一定是什么人把你丢在这儿了。”
她抱起布娃娃,把她高高地举起来。这时,布娃娃的嘴唇又动了动,说:“我现在想要更多的东西。”
“是吗?”毛毛一边说一边想,“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适合你玩的东西。不过请等一下,我让你来看看我的东西,然后,你可以告诉我,你喜欢什么。”
毛毛抱着布娃娃爬进墙洞,来到下面她住的房间里。她从床底下拉出一个装有各种小宝贝的盒子,把它放在比比格尔面前。
“这儿,”毛毛说,“这就是我的全部宝贝,你喜欢什么,只管说吧!”
她让比比格尔看了一片五颜六色的漂亮羽毛,一颗带有美丽纹路的石子,一颗金黄色的纽扣,一小块彩色玻璃。布娃娃一声不响,毛毛轻轻地碰了碰她。
“你好。”布娃娃尖声尖气地说,“我叫比比格尔,一个完美的布娃娃。”
“是的。”毛毛说,“我知道了,你不是要挑选一件东西吗?这里有一个美丽的粉红色的贝壳,你喜欢吗?”
“我属于你了。”布娃娃回答,“有了我,人人都会嫉妒你的。”
“是的,你已经说过了。”毛毛说。
“如果你不喜欢我的东西,那我们一起玩好吗?”
“我现在想要更多的东西。”布娃娃又重复了一遍。
“我再也没有什么了。”毛毛回答。她抱起布娃娃,重新爬到外面来。她让那个完美无假的比比格尔坐在地上,自己在她对面坐下来。
“我们现在开始玩,假装你来拜访我。”毛毛建议。
“你好。”布娃娃说,“我叫比比格尔,一个完美的布娃娃。”
“你来看我真是太好了!”毛毛回答,“尊敬的女士,您究竟从哪儿来?”
“我属于你了。’扎比格尔继续说,“有了我,人人都会嫉妒你的。”
“哎呀,听着。”毛毛说,“如果你总是颠来倒去说这样相同的话,那我们就木可能再玩下去了。”
“我想要更多的东西。”布娃娃回答,闪动的睫毛发出金属般的撞击声。
毛毛试着和她玩别的游戏,她想出一个,一个,又一个,但是都不成。她再也想不出什么游戏了。是呀,如果这个布娃娃根本不会说话,那么毛毛还可以替她回答问题,这样一来,就会有一次最美好的谈话。但是,每一次谈话都被比比格尔的话打断了。
过了一会儿,毛毛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因为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十分陌生,所以,过了好久,她才意识到,那就是无聊。
毛毛感到无可奈何了,她真想干脆把市娃娃丢在这里,自己去玩别的游戏,但不知道什么缘故,毛毛又舍不得离开她。
最后,毛毛只有这样愣愣地坐在那儿,看着布娃娃,而布娃娃也坐在对面,用她那双无神的蓝眼睛盯着毛毛,好像他们彼此都被人用催眠术催眠了似的。
后来,毛毛主动地把目光从布娃娃身上移开了,但她却被吓了一跳,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辆豪华的小汽车已经停在她的身旁。那是一辆灰色的小汽车,车里坐着一位先生,只见他穿着一件蜘蛛网色的外衣,头戴一顶硬邦邦的灰礼帽,嘴上叼着一根灰色的细细的雪茄,他的脸也是灰色的。
这位灰先生肯定已经观察她很久了,此刻正在微笑着向毛毛点头。尽管这时候正值酷热的中午,连空气都在烈日下闪烁,但毛毛仍然打了一个寒颤。
灰先生打开车门,下了车,向毛毛走来,手里拿着一个灰色的公文包。
“你的布娃娃真漂亮!’农先生用一种奇特而又单调的声音说道,“你的小伙伴们一定会妒忌你的。”毛毛只是耸耸肩膀,没做声。
“这个娃娃一定很贵吧?”灰先生又问。
“我不知道。”毛毛为难地小声说,“这是我捡来的。”
“你可不要这样说!”灰先生接着说,“我觉得,你是一个真正的幸运儿。”
毛毛仍然沉默不语。她把那件又肥又大的男夹克紧紧地裹在身上,因为她感到越来越冷了。
“当然我也没有那种印象。”灰先生干巴巴地微微一笑说道,“好像你特别高兴似的,好孩子。”
毛毛微微点点头,表示并不感到交了什么好运。猛然间,她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觉,好像一切快乐都要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似的——是的,好像她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快乐似的。她觉得,过去认为是快乐的一切东西,都不过是一种幻想罢了。同时,她还感觉到,仿佛有一种声音在警告她。
“我已经看了你半天了。”灰先生接着说,“我觉得,你压根儿就不知道怎样和这样一个神奇的市娃娃一块玩。要我玩给你看吗?”
毛毛诧异地看着那个男人,点了点头。
“我想要更多的东西。”布娃娃突然尖叫起来。
“怎么样,你瞧瞧,小姑娘,”灰先生说,“她甚至亲自向你要东西了。和这样一个神奇的布娃娃一块儿玩,当然不能像和别的小朋友一块玩那样,这是很清楚的。要是那样的话,她也就不会呆在这儿了。如果你想和她一块儿玩得痛快,你就得她点什么。记住这一点,小姑娘!”
他向汽车走去,打开后备箱。
“首先,”他说,“她需要许多衣服,比如,这里有一件惹人喜爱的晚礼服。”
他把那件衣服拉出来,扔给毛毛。
“这是一件真正的水貂皮大衣,这是一件丝绸的睡袍,这是一件网球衫,这是一件游泳衣,这是一套骑马服。一套睡衣睡裤、一件内衣、一件连衣裙,一件,又一件,还有一件……”
他把这些东西一件接一件地扔到毛毛和布娃娃之间,慢慢地在那儿堆成一座小山。
“好了。”他说着又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有了这些东西你才能和她玩上一会儿,对不对,小姑娘?可是,过几天以后,这也会变得无聊的,你认为是这样吗?是的,那你就得有更多的东西给你的布娃娃。”
他重又探身到后备箱里去取东西并把它们扔到毛毛面前。
“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蟒皮小手提包,里面装有真正的小口红和小粉盒。这是一架小巧玲现的照相机,这是一副网球拍,这是一台玩具电视机,而且还真能看电视。这儿还有一副手铜、一串项链、一对耳环、一把玩具左轮手枪、一双小丝袜裤、一项羽毛礼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