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我是怎么回事儿?”
“草长马发情,不用表演给什么人看的,你记住你就是你存在本身,就不会再迷失了。”
“可是医生,我需要付出什么报酬吗?感谢你的行事。”
我学闪闪的说话,把这次治疗的过程叫做“行事”。
玛各南笑了一下,然后说道:“你给我一把钥匙吧。”
“钥匙?”
“钥匙!是铜质的钥匙。”
看样子,他是很有信心我真的能给他一把钥匙。
“一个很远的地方的钥匙,你要它做什么?”
玛各南不理我这句问话。
我翻出背包里的ZIGORO钥匙串来,共三枚,只有防盗门的钥匙是铜制的。
玛各南把钥匙翻来翻去看了很久,还给我,他说:“不是这个。”
“你一定还有另外的钥匙。”
他武断地说。
我告诉他,没有了,我只有这三枚钥匙,都是各有所司。我不知道他要钥匙做什么。问得过多了,玛各南是不会回答的,我想起闪闪的话“缘起缘灭” 、“由不得你喜欢不喜欢”。
我把背包倒过来,把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终于在左侧装驱风药物袋子里找到了一把铜钥匙,是菲南医生送我的那枚,记得当日就是随手放进了这个背包的小袋子里。
玛各南哈哈大笑起来,“无生有,有无之间,你信无,我信有罢了。”
“一切都该结束了,你的身体没事儿了。”
让? 雅克? 卢梭之所以比我们更聪明,之所以比我们更能经历痛苦寻到真诚,是因他早就知道我们身患一种可以治好的病。我们生来是向善的,如果我们愿意改正,我们就会得到自然的帮助。
“我想请问一下,暗红色就是淤血吗?”
“是能量,原始的能量。”
“原始的能量?你的意思是指‘有无法阻挡的热情’吗?那热情是什么呢?”
“从日常的庸俗和刻板中释放出来的你自己。”
“我自己?我是什么能量?”
“……”
玛各南出门之后,我回到先前的小屋子里发呆,这时候,黄昏熹微的光亮透到房间里来,同我的心灵融合在一起。约摸两个小时后,我也出门去了。
夕阳还在,柴枝靠着木楞房子外围摞放着,这村子里的生活仿佛千百年来一直在阳光下幸福地绽开,无人注视她,也无人赞美,只有甩着胳膊的当地人悠闲地走过。细碎的阳光铺洒在宁静的湖面上,闪着红黄色的温暖,看上去很像是神话故事中快乐的珍宝。
我找到那夜星光下“行事”的石头。这时秋天的阳光也很浅,好似是在注视着我,我注视着石头,生出无限的温柔,觉得这块石头就像个母亲。
坐在石头的边沿上,我弯腰对着蓝色的泸沽湖大喊:“你将得到荣耀……”
惊起林间一群飞鸟,山谷给了回音:
“你将得到荣耀……”
“你将得到荣耀……”
“你将得到荣耀……”
……
约摸两分钟的时间,声音才渐渐弱下去,然后消失,湖面得到了始前的平静。
我在石头上,一直坐着,直到天快黑了,闪闪寻到我。
“天黑了,该回了。”
“闪闪,行事那晚,我是怎么回事?”
“你躺在石头上哭,但是你不知道自己在哭,像头老牛的眼泪。”
闪闪说到这里,笑了,又补充道:
“我们村子里的老牛在死的时候才那样掉眼泪。又很紧张。”
“老牛是怎么掉眼泪的?我怎么可能哭得像老牛呢?”
说着这话,我想起梁朝伟在《重庆森林》里提着一条会哭的毛巾,可这种想象完全是种浪漫的想法。
“因为老牛在死之前,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快结束了,所以会大颗大颗地掉眼泪。村里的老牛死时,就是这样。”
这个喜欢自言自语的小家伙,眼睛明亮如星子,他笑了,又说:“玛各南以前说过,在有些特别的时间里,天上的地上的万生万物都会因为心底悲痛而哭的,你何必在意你是不是哭了呢?那晚上见你就是被什么迷惑住了,又挥着手臂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你不安分守己,然后眼泪夺眶而出的呀。现在你的病已经治好了,就不应该再担心,不用哭了。”
“我不是担心我的病,真的。”
“是你不知道你的心在担心而已。你不了解你的心。”
闪闪说话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小孩子。可是我转头看他的眼睛时,又那么清澈见底,那依然是孩子的眼睛。
“那颜色又是怎么回事?”
“心的颜色是鲜红的,当你的热情受到敲打和压抑,成为淤血,就变成了暗红色。当你的心冷了,颜色就暗了。”他又补充道,“这就是你的病。”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记得你躺的这块石头吗?”
“嗯,怎么?”我问。
“你看起来它是一块石头,其实它也有血管,可以呼吸,而且里面充满活力呢。”
我环视周围,感受来自这片土地神奇的色彩与湿润。
“不信?你摸摸,它温热着,潮湿的呢。”
我把手轻轻放在石头上面,闭上眼睛……原来它真的在轻轻地呼吸,好像熟睡了的母亲的身体。
传说在复活。
暮色四合,西边的天空又燃烧着红色的晚霞,道旁的山林商量好了一般,一齐倒映在湖水边。水草兀自在湖水的潋滟中,轻轻荡漾。那些与错过有关的瞬间,轻淡地漂浮在水面上。到处都是梦幻般鲜艳的色彩,无法被重新幻想起的梦境,四下宠罩着一层迷人的红晕,如一位极其羞涩的乡村少女,突然发现陌生的男子正望着她,脸就红了。
过往的风里带着松木与青草的气息。
它带着充实与宁静,浸入清新和谐的生命,洋溢着蓬勃的朝气又饱含包容一切的气质,令我深深感动,旋即在其中寻得一种平和与安全。
宏大而辽阔的天宇底下,大自然的声色眉睫在无息地蛊惑着我,澄蓝的天空让我渴望展翅遁形而去,我想飞到天的尽头,去开启宿命的光门,接受上苍善意的明示。
大自然最原始的冲动,像生与死站在一起的预言。水边的蒲松像浓密的睫毛一样,盖在湖边的眼睛上。仿佛命运被一只神秘的巨手牵引着,命定的,一些失去,一些获得。我终于匍匐在眼前的山水之下,奇特的欢乐和感动竟是如此硕大无朋,像秘密的答案一样渗入心里,使我泫然而泣。
闪闪回头看我。
为了掩饰,我望着远处说:“这儿的山林和湖水真是很美呀。”
“天空和大地都是不说话的,它们美得不想说话。曾经有好几个来这里的病人,都说这里的山和水会让人流泪,记得前次,一个来客就跪在这里哭了一夜,第二天又走了。”
闪闪也抬起头,望着山林的树木说。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在《知北游》这样说。
我瞠目结舌。
一切生命的真谛并不靠语言文字,是心与心的领悟。天空照着大地,自然而然,又不可言说,仿佛世界一直是这样子的,从来没有改变过。
罢了,闪闪也就像这山林和湖水一样,不可思议,隐含着很大很多的秘密,但她的秘密是清澈又自然。
我站起来,和闪闪一前一后地往回走。
路上,他还告诉我两件事。
“你喜欢在冉巴拉那儿喝的青娜曼安?”
“然八拿?青拉安?”
“冉巴拉就是灶神,你看到壁板上那堆火焰了吗?那就是灶神呀。”
“至于青娜曼安嘛……”
闪闪仿佛也想起甜酒的味道来,舔了一下嘴唇,才说道。
“青娜曼安是我们这里的一种酒,是用山上的青刺果榨成的。你不记得你喝过那碗黄色的汤了?”
我当然还是记得味道很好的“药”。
“你身上有五个地方扎过银针,现在还觉得痛吗?”
“一点也不痛。我怎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扎的?”
“那天晚上,玛各南为你‘行事’的时候。”
中医的伟大介于巫术之间,与印第安州土著人的技术差不多,看起来很魔鬼,但是真的很有效果。
中医的另一个神奇之处,在于绝不会像西医中使用的那些化学小药丸,让人上瘾不说,很快就发展成为没完没了地使用,加大用量,魔鬼也疯狂,病人被药品玩了一把,很多人就是这么无聊又无知地死在化学剂里。中国的针灸用专家学者们的词汇来说,是“萎缩”的问题,是“滑坡”的问题,是“严峻”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发展的问题。总之,中国针灸快在地球上消失了,这和濒临灭绝的植物一样,没有每一个人从心底发出对自然的保护,活着的愿望,不像现在看起来容易活下去的人类。
我们的下一代不一定,我们的更下一代,更不一定。
我想回去告诉玛各南,在美国,一个中等水平的针灸师一年的收入能达到八万到十万美元,这相当于人民币一百万左右。
但是玛各南可能并不需要钱,管它人民币还是美元。
41。没有什么是纯净的除了孤独
整个城市都散发出模糊的情绪,好似那些低头路过的人,心里都藏着不可言说的爱恋而来,就因着不可言说,不能肯定,不能确定,又不可落下放低。
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切都会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正是我来到川西旅行,又能在古镇上遇到奇怪的黑孩子,又恰好在泸沽湖的病中遇到玛各南,而他又早已知道我身上患着一种奇怪的与颜色有关的病,并向我的身体“行事”。
幻想。始终也不能肯定这一点,幻想与现实交错呈现在我的脑海里,交错在我的现实里,使我不能够将它们明显地区别开来,关于重回泸沽湖接受玛各南治疗这一段,极有可能是。
真实的世界会不断给予暗示,虚构也好,霍夫曼不是总认为生活是荒诞与现实的统一吗?
不过,有些变化却在我的身体上留下清晰的印记,这一点也不假。
而路,若是没有走,就永远不知道再继续走下去会遇到什么人和事。
走这一条路,必定会失去走另外一条路的风景。一旦陷入博尔赫斯的小路的哲学和议论,我就变成问题学生,怎么想,都不敢放弃其中之一,于是僵持在原地,即使身处于野草丛中,浓重的夜色笼罩着坟墓,我也不能动弹。对光明和温暖的不舍,是折磨坚强最有力的武器,终生不得平静。对于这样的问题,它和太多的哲学问题一样,并不能解决什么,如果只是这样生和死交织在一起,我们应该只是想到生的那一部分。
死亡是个未知的已知数。
音乐试着变成第三条路来引诱我,我随着它们终于默然地走开。
然后,天就黑了。
回到古镇上,似乎这儿的秋天快结束了。我依照老板娘的话,继续住下去,住满十天为止。
那个拉风箱的黑孩子,我再没有遇见。小镇上反倒是四处都有孩子跳来蹿去,几个站在门洞里聊天的妇女,守着更小的还不会跑的小孩,一边织毛衣。土墙和木门反而成为时光的背景,这些人们似乎永远都会这样生活下去……
没有见到一个长得可以用“肥胖”来形容的人,好似很怪异,大家都很“精瘦”。
喝茶的下午,茶馆里闲坐着一群老人,有的望着石板路的某处出神,阳光静静地,斜着穿过青瓦和屋檐上已经变成黑色的悬木,还有一截枯黄的稻草,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里。他们喝着酽酽碧绿的茶水,这种盖碗的茶水需趁热而饮,才能沁入脾胃、静心提神。只见老人喝茶时,临时用茶船托起茶碗,轻轻将盖子斜扣或是半扣着,从茶盖与茶碗的缝隙间细细吮出茶水来。即使是乡间村夫喝起这种茶来,样子也透着清凌,手指的姿势无端端优雅起来,神情清澈,像茶水般晶莹,某一刻,他们的眼睛又都开始发亮了。
老人的样子就像外公,令我突然想起外公,在一个遥远地方想念家乡,这里和那里的人是多么地迥异不同又同样与人为善、宽容厚道。
另外一些四人一组,正在玩一种纸牌,纸牌上以不同方式排列着红白两种不同颜色的点数,还画有《水浒传》里一百零八位好汉和他们的名字。当地人把这种牌称为“川牌”,从古老的“叶子牌”变化而来,是明末画家陈洪绶绘制的“白描水浒叶子”流传下来的。老人们玩得兴致勃勃,不断从嘴里冒出一串陌生的专用术语“长幺、长二”、“天牌”、“地牌”、“人牌”,每一轮结束,就由其中指定的一人用白色的粉笔在八仙桌的一角记下数字。
盖碗茶里飘出木门一样古朴的味道。
我坐在靠街的木凳上,向旁边几位正在聊天的老人打听黑孩子的事。
“哪个?细娃儿?铁匠铺……从来没有过细娃儿……”
“我们这里没得这个黑娃儿……”
“嗯哪……年轻人,你可能搞错喽……”
我觉得头不再痛了,这好像是一场困扰回忆很久的感冒,一下子全都好了,而铁匠铺那个十分同情我的黑孩子却不知去向。
我不知道应该怀疑现实还是怀疑过去已经经历过的想象。
在老板娘那儿打听到先坐汽车去稻城,而后由稻城再转车,就可以去重庆。
上次我想买锅盔的事,老板娘给建议说:“要带八只新鲜的锅盔回去,最好是在重庆买,你娃儿就不要在这儿买喽,这儿去重庆要两天两夜哦。”
按照迷糊的小镇公车路线,转了两天,我去到一个叫大竹的小县城。下午十分闲散,慵懒的阳光一直照到街的尽头。我走在路上只想打瞌睡,慢慢走过青石板路,走着走着便充满童年那样天真的想法:以为只要一直走,就可以走到心里任何想到的地方去。
县城里的茶叶水味道很重,板栗鸡和烧啤酒在夜市上买得火热。板栗鸡是用乡下的土鸡煨在沙锅里用文火,就着沙参红枣枸杞和野山菌焖出来的,再也不加任何佐料,这种味道,令我觉得整个旅行都是一种魔幻的享受。
如果它们真的只是一种幻觉,又能控制我多久呢?
我怀疑我从未到这样的地方来,一些貌似安详的小镇,住在这里的人们连想像力也比城市丰富,美女和土匪同时出现在街头,甚至还有异常清纯的诗人站在岸边歌颂河流。他们共同喝着长江支流的河水,代代传说下去。
清晨五点多钟的重庆,天刚微亮,雾还很重,三米之外,看不见人影。重庆位于长江和嘉陵江汇合处,因受四周山岭阻挡,一年当中雾日有一百零三天,曾有多达二百零六天的记录,平均两三天就有一天是雾天,是世界上雾日最多的城市,较之伦敦来讲,重庆则可被称为名副其实的雾都,弥漫因着看不清楚的朦胧而留下浪漫色彩。
整个城市都散发出模糊的情绪,好似那些低头路过的人,心里都藏着不可言说的爱恋而来,就因着不可言说,不能肯定,不能确定,又不可落下放低。
这时CD里的音乐如蓝色的火焰填满了我耳朵的世界,Jonas 带着清凉感的弦乐和高亢在《forting Sounds 》中缓慢地终止,我感到自己已随他倒下了,像终于画好了圆圈的小丑,在寂寞的舞台上,竭尽全力来表演一场取悦观众的闹剧。
漫无目的,我走在这个城市,在重庆朝天门码头上,这时,商店还没有开门,只有卖早餐的小吃店伙计准备生火,几个早起的学生穿着蓝色的校服从身边路过,他们正匆忙赶往学校。
我来到江边,沿着石阶坐下来,石阶冰凉。江上的雾气更大